时过境迁，不知那个男孩子如今会是什么样子。柳絮站在桂树下，心跳的搏动在一点点加速。她期待看见霍思扬，但她又害怕见到她。时间是个屠夫，举起往事的利刃，割碎你的身体，也屠宰着你的人生，因此，出现在你面前的人和事也许会面目全非。
　　 再往前走，就是她和霍思扬家。她知道，她的家早就不知易主几次，只有记忆留存在脑子里，再寻也是属于别人的痕迹。柳絮感觉脚下的路漫长得没有尽头一样，她看着自家被修缮一新的门楼，却是站在霍思扬家的门口。短短的一段路，她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
　　 忐忑中，她敲开了门。一个陌生的面孔在半开的门缝间看着柳絮。
　　 “这是霍思扬家吗？”柳絮探身往里看了看。
　　 开门者是个老人，上下打量完柳絮，只说了一句“不是”，便关门去了。
　　 不是？霍思扬在哪里？柳絮迷茫了。二十年的时间，真的是物事人非。她呆立在那里，看着巷子里的寂静，她可以沿着巷子走出去，但是走出巷子，她又要去哪里？
　　 “哟，这不是柳家囡囡吗？”灰墙下的另一樘院门里走出一位老人。柳絮记忆里，她曾是巷子里最热心的阿娘。
　　 “阿娘好。”灰墙青瓦没有变，桂子花香还是那么清香，只是，人随时光的流逝，再也不见那时的容颜。当年的阿娘可是这巷子里最漂亮的女人，如今，也是人老珠黄，皱纹横生。不变的，可能只剩下她依旧热心的性格。
　　 “好，好，你爸妈都还好吧，一晃二十年没见了，囡囡怎么都没有变？还是那么好看。”阿娘上前抚摸着柳絮的手，眼睛里全是岁月深处的往事如烟。
　　 阿娘家的院子里有棵梅子树。小时候，每到果熟的时候，她和霍思扬站在墙外会流着口水看上好半天，每次阿娘看见，都会用前布襟兜着好多红色的梅子，任他俩吃个够。
　　 如今，阿娘家的梅子光秃着枝干，而它的树下，再也没有那个莽撞少年。
　　 “阿娘，霍家不在这里住了吗？”柳絮指着曾经是霍思扬家的大门问。
　　 “不在了，早就搬走了。”阿娘低头想想，“对，你们搬走第二年，霍家就都搬走了，听说是霍教授当了院长，学校给配了新房子。”
　　 天下之大，她要哪里去找？柳絮迷茫地看着阿娘。别过阿娘，柳絮踩着来时的脚印，向外走去。她已经走回到她曾经的生活，但是，她不得不再一次一点一点迈离巷子，这一次，她是真正的离开这里。
　　 【四】
　　 柳絮站在音乐学院的大门前，她被眼前宽大又近似雄伟的大门震憾了。二十年前，它还只是一面木牌，一付铁门，门卫老爷爷每天坐在门口，眼晴盯着进来出去的人，如果有校外的人想混入学校，那是不可能的。
　　 柳絮裹紧身上宽大的风衣，她迈进了大门。一个穿着制服的小伙子只看了她一眼，便慢慢踱开了。这里曾是她学习近四年的学校，这里是她和霍思扬走进爱情花园的地方。
　　 秋风徐徐在她的脸上拂过，然而，她感觉似乎被陌生包裹着。学校很大，在柳絮的目光里往前纵深着。她搜罗着记忆里的建筑，却不能与眼前高大且有特色建筑重叠。她离开的太久了，时光能够摧毁一切陈旧的东西，亦能成就全新的欣欣向荣。她找不到那时的感觉。但是，她不得不承认，走在校园里的她，如走在到处都充满江南特色的园子里。小桥流水的宁静，鸟语脆鸣的喧哗，别具一格的建筑隐在绿荫深处。如果不是路旁的指示牌，她都不知道置身何处。
　　 柳絮漫无目的地走着，她的眼睛却没有放过任何一座出现在她眼前的建筑，她在寻找那时的痕迹。终于，她看见了那座图书馆，还是老样子，只是外面的饰面换上了时兴的瓷砖。
　　 看到图书馆的那一刻，柳絮的心情是激动的，因为，那里留下了她和霍思扬太多的美好回忆。柳絮几乎是跑着来到图书馆的门口。她清楚得记得，那本《第二次握手》便是在这里看的。霍思扬叫她回家的时候，她还没看完。她把书塞到一个角落的书架上，想明天接着看，谁想到，第二天她去寻的的时候，书被别人借走了。为此，她闷闷不乐了一整天，霍思扬知道后，不知从哪找来一本，送给了她。
　　 柳絮摸摸身上的挎包，现在，这本书就在她的包里，她背着它跨过大洋，又背着它回来了。
　　 一阵小提琴的声音打断了柳絮的回忆。琴声是从图书馆后面的传来的。这个曲子好熟悉，她侧耳细听，拉琴者似乎有些心不在焉，曲调平淡无奇。但是，凭她对这首曲目的熟悉，她一下子便听出这是《卡农》。
　　 在音乐学院，听到小提琴的声音是不足为奇的，但是，柳絮依然好奇，谁在拉小提琴。《卡农》是柳絮一辈子的心结。她永远忘不了她和霍思扬没有完成的那首合奏。二十年了，她在心里无数次弹奏，孤独地弹奏，因为缺少了重要的人，缺少另一种声音，她再也弹不出那种生死相随的感觉。
　　 人生中与谁相遇，与谁分离，似乎是有定数的，柳絮一直坚信命运的安排。她延着一条石板路转到图书馆的后面时，琴声嘎然而止。柳絮向四周寻找琴声的来源，她没听到琴声，但她看到远处百米以外几座精巧的建筑安静地座落在树影里。
　　 如果，柳絮听不到琴声，她不会知道校园里，还藏着这么精美的建筑；如果她没有对拉琴者的好奇，她不会走向那道篱笆墙，她也不会爱上那朵花。柳絮不知道那朵花叫什么名字，柳絮只知道，远远地，它团团簇簇的花色，让她义无返顾的向前走去。
　　 柳絮忘记她是在寻找拉琴的人。隔着那道雪白的篱笆墙，柳絮真切地看到那朵花。花儿很美，红色的花瓣，如蜻蜓翅膀一样围坐在一起，淡黄色的花芯像一只只圆眼晴，仰天望着这个雾朦朦的世界。
　　 其实，那是很多朵，但在柳絮眼里却只是一朵，因为，它们细细碎碎的拥挤在一起，分不出你我，连下面绿色的叶子都穿不透它们之间的缝隙。
　　 柳絮被这样任性的绽放惊呆了，也被这样的力量震憾了。
　　 “你喜欢花吗？”清脆的声音从篱笆墙内传来。
　　 柳絮看见一张苍白的脸，像纸一样的白，隔着篱笆，她强烈地感受到女孩子是拖着病体站在那里，女孩纤细的身体，没有血色的脸，仿佛在告诉她，女孩的生命正在一点点的剥离这个年轻的身体。
　　 柳絮的无意识闯入，清扰了一个女孩儿安静的世界。当柳絮看到女孩子手中提着的小提琴时，她直起了躬着赏花的身体。
　　 原来，是这个女孩子在拉小提琴。
　　 “你也喜欢花吗？”清脆的声音再度响起。
　　 柳絮却不知如何作答。柳絮知道，为了礼貌，她应该大方作答。但是，她真得说不出话来，她是那么年轻，她是那么漂亮，黑漆漆的眼里，映满了细碎的花朵，长长的头发顺直在脸颊两侧，温婉可人。
　　 “刚才是你在拉琴吗？”柳絮没有回答女孩子的话，却指着女孩子手里的小提琴问。她看到女孩子有些羞涩的低下头，她在为自己刚才不连贯的曲调羞涩吗？
　　 果然，“我拉得不好。”女孩子低声回答。
　　 不知为什么，柳絮看到女孩子孱弱的样子，内心突然有一种想去亲近的想法。她慢慢向门口走去。
　　 “初心，该吃药了。”里面走出一位老妇人，看了一眼院子外的柳絮，拉起女孩子的手向屋里走，“霍教授不让你出来，怎么就不听话呢，万一感冒了怎么办……”
　　 女孩子顺从的任老妇人拉着她向屋里走，只是，她不时地回头看篱笆外的柳絮。柳絮也看着女孩子的眼晴，那里有一缕深奥的东西，似极度的渴望，又似极度的淡然，那是两种极致碰撞到一起的矛盾组合体。
　　 门关上了。柳絮才想起，她还没有问女孩子院子里的花叫什么名字。但是，她记住了女孩子的名字，一个听了就让人不能忘却的名字：初心。
　　 【五】
　　 音乐学院里的招待所很清静，也很干净。柳絮站在阳台上，她能看见那几栋小楼，当然，她一眼便看到女孩的那个院子。傍晚的阳光下，篱笆墙内的花儿躲在暗影里，一片灰白。女孩子再没有出现，她也再没听到小提琴的声音。
　　 校园里的傍晚很热闹，来来往往的学生，有的神色匆忙，与同行的伙伴都不发一言；有的三五一群，低低私语，不时传来阵阵笑声。熟悉的情景让柳絮似乎回到学生时代，她与霍思扬走在图书馆的路上，他们探讨音乐的近代史，他们探讨音乐家们的生平对作品的影响……
　　 现在的孩子们都在说些什么，她不得而知。她羡慕孩子们弹性的步伐，羡慕他们青春活力的身影。虽然她也曾经拥有，但是，时代的进步，赋予了这个年代的孩子们更向上的激情，这种激情透着时代的特色，是独一无二的。
　　 “嗨，今晚你要不要去听课？”有个女孩子从柳絮身边跑过，追上前面的同伴。
　　 “当然要去，霍教授的课一定要去听的。”
　　 “你知道霍教授为什么单身吗？”同行的同伴摇摇头，柳絮也跟着摇摇头，孩子就是孩子，对老师的隐私总会这么好奇。当年，她也是表现出对老师家庭的好奇，招来霍思扬的轻轻“训斥”。
　　 柳絮无心去听孩子们嘴里的八卦新闻。这次回来，好多教过她的老师都退休了，她想再去拜访谁都是困难的。柳絮走在校园里，她觉得自己毫无目的，她的心有些彷徨了。
　　 当柳絮为自己的此行感到失望的时候，她听到一个令她震惊的名字。
　　 前面的孩子们依然充满热情的谈论着。
　　 “霍思扬教授真是太有魅力了，如果我再长大一些，我一定要嫁给他。”
　　 霍思扬！柳絮听到这个让她痴念二十年的名字，一下子呆住了。
　　 “得了吧，霍教授心里有他的初恋女友，他谁都不会去爱，否则，他干么为她守身如玉，单身一辈子。”
　　 “哇，他初恋女友好幸福啊！”
　　 “走啦，花痴，一会儿就要上课了，到教室对着霍教授再流口水吧。”
　　 调笑的声音越来越远，站在路中的柳絮大脑一片空白，她确定听到的是霍思扬，难道，霍思扬在这里任教吗？
　　 柳絮回过神来，向前跑去。那俩个孩子在哪里？一个穿着时尚的女人在路上跑，招来很多过往同学奇怪的目光。然而，柳絮顾不得这些了，她往前跑着，直到跑到写着阶梯教室的门前，她才看见那俩个孩子，正走进教室的大门。
　　 很多学生都在往阶梯教室来，柳絮随着人流往里走，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
　　 她的心“砰砰”地跳着。二十年没见了，他变了吗？柳絮苦笑了一下，当然，他一定会变，变得成熟，或者变老了。
　　 他在单身，为什么？为了她吗？柳絮坐在坐位上，心如潮水样翻腾。她想到自己这二十年来的人生，不也是这样吗？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去巫山不是云。再没有人能走进她的心里，每次她弹奏《卡农》时，她都会深深凝望琴角空白的地方，霍思扬总是站在那个地方，微闭着眼晴，他的琴声向流水一样，在她的指间萦绕。
　　 她这一生，只想与霍思扬合奏。
　　 教室静下来，前面有人推门走进教室。柳絮看见那个高大的身影，看见那张魂牵梦绕的脸时，她的心跳停止了。真的是他！真是她的思扬哥！
　　 他变了，变得成熟了，眼里的目光更加沉稳。柳絮紧紧地握住自己的双手，她看到他的眼晴无意识地在她的身上扫来扫去。他没有发现她。
　　 柳絮听不到霍思扬嘴里讲得是什么，她的目光随着他的身体走动。她看他脸颊上时光留下的沧桑；她看他耿直的头发似乎少了许多；她看他挺拔的身材透着一丝疲惫……
　　 柳絮想，就这样看下去，一生一世，她都不会厌倦。
　　 她看着他走，她看着他停，她看到他的视线与她的视线相对，它们缠绕了。
　　 他终于看到她。柳絮眼里的泪肆无忌惮地淌下来……
　　 霍思扬的课没上完便停止了。他没有向学生们解释，在学生们善意的笑声中，他拉着泪流满面的柳絮走出阶梯教室。
　　 一棵榕树下，霍思扬深深地凝望着眼前的女人：“絮儿，你没有变，还是那么漂亮，还是我心目中那个纯洁的女孩子。”
　　 柳絮任泪水往下淌，二十年的离别，所有的泪只为这一刻的相逢。而积攒了二十年的话，等到相逢的这一刻，却一字都说不出口……
　　 霍思扬带着柳絮走进家院门的时候，柳絮惊奇的发现，他们走进的是白天里她来到过的那个篱笆墙的院子。她想起那个叫初心的女孩子，也想到那个老妇人嘴里的霍教授，原来这里就是霍思扬的家。
　　 老妇人迎出来，接过霍思扬手里的书包。她看到霍思扬身后的柳絮，脸上一抹淡淡的惊奇，一闪而逝。
　　 “爸爸。”一个女孩子的声音从楼梯处传来。
　　 柳絮看到那个叫初心的女孩子，穿着一袭雪白的睡袍，赤着脚跑下楼梯，她扑在了霍思扬的怀里。
　　 爸爸？柳絮心里一惊。学生们不是说他单身吗？
　　 “初心，来，见过柳絮阿姨。”霍思扬放开初心的手，领她到柳絮面前。
　　 “柳絮阿姨？你是柳絮阿姨？”初心看到柳絮时睁大了眼晴，这不是白天站在院子外的阿姨吗？她好漂亮，她的笑容好和善。
　　 “初心，我们见过。怎么，你知道我吗？”柳絮大方地向前拥抱了一下初心。
　　 “初心，去上楼吧，爸爸和阿姨有事情要谈。”霍思扬阻止了初心一副想急急回答的样子。初心苍白的小脸有些失落，只好顺从地上楼去。
　　 柳絮看着她的背影，她等着初心的回头。果然，初心回首看看她。这个孩子的目光让人怜惜，让人看后就不忍丢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