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十三月(中篇小说)
知道自己怀上辰逸的孩子是在两个月以后,身上的月事一直没来,加上那些天老想吐,还吐出了黄水。大娘问我,春喜啊,你这是病了还是怀上了啊?我红着脸不说话。大娘长叹一声,说,作孽啊!
宝顺说他想娶我是在一个温润如水的月夜。那晚的月光没有清河镇的那般微凉,反而多了一股子沁心的暖。
我、大娘和宝顺围坐在院子大树下的石桌前吃饭。那棵大树,是宝顺他爷爷种下的,树干粗壮,夏天时可以坐在树下纳凉。而所谓的晚饭,就是一碗飘着几根菜叶的薄面糊和玉米饼。
大娘把大半个玉米饼推到我跟前,说,春喜,你是个有身子的人,你得多吃。
宝顺手中端着碗“啪”的一声掉在地上,他站起来,对大娘说,娘,我想娶春喜。
大娘说,傻儿子啊,春喜哪能是你想娶就娶的?你还得问问人家姑娘愿意不?
宝顺的眼睛直溜溜地盯着我,问,春喜,我想做你孩儿的爹,春喜,我说话不会绕弯,你……你愿意不?
我没接宝顺的话,低着头,三口两口地咽下大半个玉米饼,说,你回云水寨吧!
因为害喜,吃下去的东西我都吐了出来,大娘变着法子给我做吃的。我瞅着大娘佝偻着背在地里干活,在夜里用碎布条为我那未出生的孩子做衣服,我那颗冰冷的心,一点点地被融化了。
看着大娘,我想起了我那死去的娘。那日,大娘扶起吐得没了力气的我,我看到了她眼中的怜爱,心头一热,娘,我情不自禁地喊了她一声“娘”。
“哎哎哎,我苦命的闺女。”大娘应着,搂我在怀里。
日子波澜不惊地过着。住在碧溪村里的我,时不时地听见由远及近的枪炮声。宝顺告诉我,前几天清河镇又打仗了,死了不少人,他还偷偷带着弟兄们去了,帮着新四军从后面偷袭了日军。
宝顺见我改了口,高兴得像个孩子。他不再跟我提要娶我的话,看着我渐渐隆起的肚子,说,春喜,让我做孩儿的干爹吧!
行,就让你做他的干爹。我点点头答应了他。
是宝顺他娘亲手将我的轩儿带到了这个世界,我生产那天,宝顺一夜没睡,一直守在屋外,他熬红了眼睛,但脸上满是欢喜!
轩儿刚出生,宝顺就把他抱在怀中,说,春喜,你看,这孩儿长得像我!
娘一巴掌打在宝顺身上,傻儿子,净瞎说,这孩儿长得像春喜,你看这眉眼,小嘴,多像!
有一天晚上,娘和我睡在一个屋,她看着睡得正香的轩儿,轻声地问,春喜啊,娘问你个事啊,轩儿他爹还在不?
在!我说。
在就成,要不,我让宝顺托人去找找,好歹也得让他知道轩儿。
我同意了让宝顺去找辰逸,娘说得对,不管他在哪儿,我得让他知道轩儿,也得让轩儿知道他爹是谁。宝顺一直没有带来辰逸的消息。
轩儿一天天大了,眉目之间有了辰逸的神韵。转眼,我已在碧溪村住了两年多了。日子过得不算太苦,只是我心头的念想一直没有断过,很多个夜晚,我抱着饥渴的身子唤着辰逸的名字,然后总在一次次的噩梦里惊醒——我的辰逸被日本人的炮弹炸成了碎片,他叫着我的名字,一遍遍地说着,春喜,我不能带你走了!对不起,春喜,我不能带你走了!
一日,天刚黑,村口突然响起了狗叫声。大娘忙关上了门,说最近这碧溪村也不清静啊!这好日子怕是过到头了。
娘,快开门!原来是宝顺。
宝顺带来了一个男人,我认出了他,他竟然是傅家的仆人金龙。
金龙说,差不多在半年前,他从清河镇一路逃到云水寨。他说,傅家二老爷和二少爷成了日军的炮灰,死在了日本人与新四军的那场恶战中,傅家老老少少二十几口人被日本人杀死的杀死,病死的病死……
金龙一边说一边抹着眼泪,蹲在地上哇哇大哭起来。宝顺红着眼睛说,他要带人杀进清河镇,杀了小日本,报仇!
宝顺支走了金龙,自己却站在那里不走。我看看他,他也看看我,我问,还有事要说?
他点点头,从怀里拿出一个红布包递给我。打开,竟然是当年我送给辰逸的那枚小像。
辰逸,他在哪儿?宝顺,你快说啊!
他……他没能活着回来,就在半年前的那场与小鬼子的交战中,子弹击中了他……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啊!那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为什么?我哭着问。
那时你还怀着轩儿,快要生了。我哪能在那个时候告诉你?我在莫愁湖边发现他时,他还留着一口气,他认出我是云水寨的,就拿出这个托我交给你,还说,他快不行了。那次他没去接你,是因为一次突发的战争,他对不住你,但他没得选择。
春喜,对不起,我没能把他给你带回来。宝顺说。
他还不知道我已为他生下了轩儿,他到死都不知道。那枚小像上还有血迹,那一定是辰逸的血。原来我回回梦到的都是真的,我的辰逸他果真死在了硝烟弥漫的战场。
春喜,我要报仇!杀进清河镇,我不能让兄弟们白死,不能让我爹白死!
我以为宝顺只是说说,没想到几天之后他真的去了。这一去,他再也没有回到碧溪村。
宝顺离开碧溪村的前一个晚上,大娘说,宝顺啊,你要去干大事,娘不拦着你,让娘再给你做一顿饭。大娘的声音有些哽咽,结果那餐饭谁都没有动过筷子,娘把菜端进去热了一下又端出来,最后煮了两个鸡蛋,说明早让宝顺带在身上,饿了吃。
娘,你莫哭,我又不是去了就不回来了!
宝顺,娘明白。娘抱着轩儿回屋了。我将晾干的几件衣服收拾好,给宝顺送去。
宝顺说,春喜,要是我回不来了,你能帮我伺候我娘吗?
能,你娘也是我娘。
春喜,我……我能不能抱抱你?宝顺涨红了脸,使劲憋出一句话。
我看着眼前这个七尺男儿,一阵子心酸。我不是不晓得他对我的好,我哪能不懂他眼中的深情,只是辰逸还在我心里,我还不能放下辰逸,即便是辰逸死了,我还是不能……
我发现这一刻不能拒绝他,再怎么说,他对我还是恩重如山。我点点头,我们开始朝着彼此的方向走去,然后,他将我拥在他的怀里。他在我耳边说,春喜,我在我家院子里的那棵大树下挖了个坑,埋了些东西,有一天,你会用到。春喜,不要问那是什么,那是干净的,你信我!
很多年之后,我经常会想起宝顺给我的这个拥抱,有点苦涩有点欢喜。
第二天天亮时,宝顺和金龙要走了。临走前,宝顺说,春喜,我对不住你,我没能把他带回到你身边……说完他就走了。我回头,看到娘抱着轩儿站在门口,她的眼中有说不出的不舍。
三天之后,云水寨被炸平的消息传到了碧溪村。宝顺带着他的兄弟们在莫愁湖边与日军进行了一场火拼。云水寨自制的土炮炸毁了日军搭在莫愁湖边的几个岗亭,炸死了十几个日本兵。但最后还是寡不敌众,云水寨四十多个兄弟全部死在了敌人的枪口下,宝顺是最后一个倒下的。最后,日军往云水寨里投了几颗炸弹,云水寨就这么没了。
那些枪炮声响起的时候,我和娘正带着轩儿坐在自家院子里,娘望着云水寨的方向,说了一句,春喜,宝顺他回不来了。
宝顺再也没能回到碧溪村。
娘病了大半年,反反复复不见好。那年冬天,碧溪村下了一场雪,村子里有人说,日本鬼子投降了!清河镇上的日本兵也被新四军打败了。但宝顺他娘还是没能熬过那个冬天,我哭着埋葬了娘。
那一天,院子里的那棵树上的叶子在一场大雪之后全部掉落,我看着树,突然想起宝顺的话:春喜,我在我家院子里的那棵大树下挖了个坑,埋了些东西,有一天,你会用到……我取出宝顺留给我的东西,然后和轩儿一起离开碧溪村,去清河镇。
我带着轩儿在雪地里走,天黑之后风停了,而雪还在下,天地间白茫茫的一片。从碧溪村到清河镇十五里的路,我抱着轩儿走得极其辛苦。天很冷很冷,以为我和轩儿会被冻死在雪地里,走了几里路才发现前面有个茅草棚,我和轩儿蜷缩在一起,我不敢睡,一直等到天亮才出发,继续向清河镇的方向赶去。
时隔三年,我重新回到清河镇,我所见到的清河镇的冬天又是另一种光景了。
青石街上的集市又热闹起来。家家户户的门口又挂起了红灯笼。清河镇的乡亲们人人脸上都有了喜色。我牵着轩儿的手沿着莫愁湖一直走到瓦房,又从瓦房走到青果巷,再从青果巷步入梅园,最后走到了烟波弄。
这清河镇的往事,一桩连着一桩在我脑海中回放。莫愁湖两岸,多少风云变幻。莫愁湖湖底,又葬了多少血肉之躯?那片梅园里,梅花开了几回?如今,那一缕梅魂又飘向了何处?那个咿咿呀呀唱着《牡丹亭》的红衣白发女人今安在?
那间破旧的瓦房里,是否还飘散着往日的深情?我与辰逸,在这个纷乱的年代,毕竟还是放不下年少时结下的深情,辗转千里,分分合合,只为将彼此交付。
那青果巷里,55号大院,我爹,我娘,还有瑾瑜,他们之间曾经种下多少恩怨情仇?如今,他们在天上,是否已将恩怨放下?
还有那烟波弄,傅家大院已是物是人非,是否还在上演着那悲凉的过往?
我握住轩儿的手站在那里,傅家大院的门敞开着,看着一拨拨人进去,一拨拨人出来。如今,这傅家大院又换了身份,这里成了政府的临时办公地。
轩儿仰着头问我:娘,这是什么地方?
我说:这里是傅家大院。
轩儿又问:娘,你是要带轩儿去那里吗?
我说:不,娘带着轩儿回家。
数年之后,梅园边上那间瓦房已经破旧不堪,我用宝顺留给我的钱买下了烟波弄里的另一处小宅子,用作我和轩儿的栖身之处。
后来,战事渐渐平息了,我重建了傅家油纸伞工场,然后和昔年一般拿去青石街的集市上卖,以此用来打发冷寂的时光。
轩儿六岁时,我将他送进了镇上的学堂念书。轩儿十六岁时,我送他去上海求学,清河镇上便只余留我一人。
青石街集市,十几年依然如故,而我已从二十岁的妙龄女子一步步地步入沧桑的中年。清河镇的年轻人开始叫我“春喜婶”,他们都晓得,春喜婶的油纸伞是清河镇做得最好的一家。
卖油纸伞啰!卖油纸伞啰!春喜婶的油纸伞,各种花色都有,快来买啰!我看着推车上摆着的油纸伞,心里恍恍惚惚都是从前的过往。清河镇上空又飘起了雪花,像飘来一段久远的往事。东方辰逸,这个名字不知什么时候又绕在我心头挥散不去。
娘,快来看,这油纸伞真好看。一日,青石街上灯影晃动,一位十岁左右的女孩子走到我的铺子前,拿起一把伞左瞧右看。她扎着可爱的蝴蝶结,一双眼睛亮闪亮闪,那眼神,是那么熟悉。我看着她,恍若回到年少的时光。
蝶儿……别跑那么快,等等娘!
美华,还不看着点女儿,那么多人,别走散了。一个男人的声音传到我的耳朵里。
爹,你快来,这里有好多漂亮的油纸伞哦!女孩兴奋地叫着不远处的那个男人。
一时,风吹来,三两把油纸伞吹落在地。那男人俯下身子将伞一把把地抱起,起身递给我。
一切都是熟悉的场景,仿若又回到了多年之前我与辰逸初见的那个夜晚。
给,你的油纸伞,做得真好看。他说。
谢谢!我从他手中接过油纸伞,与他四目交汇。
他呆呆地看着我,僵立在那儿,眼神里是无法言说的怅惘。
我看着他,泪眼婆娑。我在心里默默地问着,辰逸啊辰逸,到底是什么隔开了我们?
我猛然想起当年清河镇的时光,十几年的尘世变幻,很多事都变了,我哪里还用得着去纠结那些是是非非?人的一生有着太多变数,太多的人与事不可测,谁又能是谁的永远?
我终究还是没有和东方辰逸相认。
看着他的幸福与圆满,我亦能笑得风轻云淡。我记得娘活着的时候说过的那句话:一个人的圆满也许就是另一个人残缺。
好在,我还有轩儿。这一程,亦算不上残缺。只是他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他还有一个叫做“东方明轩”的孩子。
他更是不知道,人生最好的时光都是用来辜负的,我苍老了自己的时光,只为换取他在我心里永久的存在。
有些感觉,真的说不清楚,就像这篇小说的题目,只能去意会了。
原谅我,如此倔强。
我把十三月不管不顾地留在了那个永远都无法抵达的地方。
故事中的人物似乎每个人都被作者刻意蒙上了一层面纱,让人难以一眼看透。春喜父亲让人想不到会爱上贫家女子,之后又移情别恋,更想不到竟会去做土匪,做了土匪又去杀鬼子!春喜贤淑的母亲让人想不到会那样恶毒,摔死丈夫和别的女人的孩子,辰逸爱上仇人家的女儿尚可理解,他肩负重大使命战在乱纷纭里没有与其约会也可以理解,他的死而后生令人出乎意料且不说,他看见熟稔的油纸伞无动于衷却不可理喻。他有没有去寻找曾经爱过的人?经历了什么?见面没有相认心里掀起怎样的波澜?作者任由读者趣自由想象。看来,美好的十三月注定存在于理想化的境界,活着,就是来人间受苦受难的吧,东方辰逸在别人眼里看到的幸福与圆满也只是外观而已,再次见到曾经的爱人却无法给予她什么,他的心也会在苦痛里浸泡。
呵呵,十三月,令人匪夷所思的意境。猜不透其奥妙。
写这篇小说时,虽然是用第一人称叙述的,但我确实还是将自己放在了故事之外。我让自己时刻清醒着。
当小说定稿之后,我也很迷惘又或者是费解,为何我写出来的《十三月》会是这样?
我一直都是这样,不愿意把故事写满,留下些余念和空白总是好的。
我爸说,如果十位读者里有七位看了这篇《十三月》表示不晓得十三月是什么,那么,这篇小说就失败了。
但他又说,他是那三位中的其中一个。
我把范宗沛的《十三月》找出来,我爸听了,他说,十三月在我的小说里如此寂然,肉身到不了的地方,灵魂却高高飞扬着,那里就是十三月。
新年快乐!
一个是东方的写意笔墨画,一个是西方的写实油画;
一个是都翻译过来就韵味全无的诗词,而另一个是数学,必须给它解出来,必须有结果,不管它有几种解法。
雪笔下的人物都是具有诗情画意的人,而风讲的是生活的逻辑。
这两种文风,我都喜欢,我欣赏雪的文风,但我个人写出来的却跟风类似。
谢谢三哥为我的《十三月》写按,这篇小说从沈阳起笔到在上海定稿,感谢三哥的一路陪伴。
祝福您,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
雪妞妞没有树立高大全的人物形象,里面的人物在自己情感上都有自私的一面,甚至很极端!然而在大义上,却是舍身就义之英雄!这就是人性,复杂多面的人性,没有绝对的真善美,没有绝对的丑恶,有时,甚至是纠缠在一起的。
作品同时揭示了在那种动荡不安、民不聊生、战火纷飞的年代,爱情的不确定性和残酷性。
小说一如既往地秉承唯美的语言,奇妙的构思,无巧不成书的相遇,虐心的情节,引领读者,与作者一起感受、跳动……
作品里的人物都有自己美好的追求,然而,注定了扑朔迷离,犹如这主题,十三月……
感谢我家小石头给我写的点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