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柳作家专栏】心在梦就在 (小说)
一
二环西山羊肠小道旁,一棵记载了悠久历史的参天大树,像看山老汉,笑吟吟的立在醒目的羊肠小道旁。说它笑,是因为树半腰上,有一块老的脱了几层皮,裸露出光突突、似老人核桃纹笑脸的肉干。村里的山神庙就立在这棵大树的核桃纹笑脸下,一江之隔笑脸相望的小火车站,被人们称为老道庙车站。
这棵枝杈繁茂的参天大树和山神庙,被视山神庙为圣灵的二环村人,每每祷告祈福时,拴上了千百个红布条条。这些鲜红的或有的经过风吹日晒变白了的红布条条,象征着二环村人,走出山窝窝前,磕头跪拜时许下的一个个诺言。实现与否,只有上天知晓。但无数个红布条条,都记载着这里的人们那追求美好积极奋进的豪情心理。
秀珍的儿女们也几经怀着各异的理想,在小庙前祈福过。
如今,经历过丧父之痛、妹妹失踪、母亲疯癫,诸多苦痛和伤悲的宋金玲,在母亲的相送下来到小庙前,郑重地磕头跪拜。然后俩手合于胸口,双眼紧闭,向山神庙许着什么诺言后,便起身来到母亲和外甥眼前,泪眼朦胧地:“妈,不要再送了,你的哮喘病都累犯了。”
秀珍迟疑地看着女儿,半晌,堆到嗓子眼的话终于弹出喉咙:“金玲,进城认了你亲姑姑,若你姑姑比妈对你好,你会忘了妈妈吧?!”
弱小母亲自卑而失落地看着就要投奔到亲姑身边的女儿。娘俩彼此的痛顷刻间在心中游动。女儿眼眶潮湿,嗓子哽咽:“妈,我不会忘恩负义;到啥时都不会忘记,家中还有个在水深火热中挣扎的母亲。”
秀珍鼻子一酸,泪水禁不住从眼窝里滑落下来。宋金玲也急忙噎回涌到眼角的泪,强颜欢笑地与母亲挥手,想急速离去。
小外甥祥辉突然追上去,抱住姨的腿,难舍难分地:“三姨的,俺想你了怎么办?你一定回来看俺!”
祥辉是二姐与傻丈夫生的儿子,打小在姥姥家长大,自会称呼三姨时,后面总要加一个“的”字。宋金玲再也无法掩饰心中的脆弱,声泪俱下。
“你想三姨,就好好上学,早点学会写字,三姨见了你的信就回来看你!”
“让我们送你到船口吧!”母亲难过至极地跟上两步。
“妈妈,请回吧,你们一老一小,回家的路还很长。我上船时就当眼看着你们站在岸边送我了。”宋金玲鼻子一酸,撒腿朝山下跑去,那背 影瞬间定格在母亲模糊的明目里。秀珍顿时想到不该放飞女儿,因为她就这么一个有办事能力,可支撑门户的孩子。灰暗衰败的家不能没有她呀!她张巴着大嘴,想喊女儿回来,手却背叛地捂住嘴巴,任泪水奔涌。年过半百的秀珍,依旧如年轻时一样刚强。
二
由于二环村四面环山,秋季雨水大的时候,秀珍家后院河套里的水常常蔓延到地平面。但几天又会一层层消退下去。那是往年,今秋却有些不同。秀珍天天盼望天上的雨停下来,好拾下园子里木耳段上那茂生生的已经长成牡丹花朵大的木耳,好晾晒成干,变卖出钱。一家人一年年的血汗都寄托在园子里的木耳段上,可大雨一直不见停。
早上,秀珍醒来,一眼看见鞋子漂浮在屋地亮晶晶的水面上,她慌张地推起女儿,娘俩下地捞了鞋穿到脚上,推开屋门,院内已成了汪洋大海……
鸭子在水上漂游,鸡飞到窝棚上。她们趟水来到院西,发现猪圈里一白一花两头猪,淹死在角落里。秀珍难过地想跳进去捞,被楠楠拦住。再看马棚,水已淹没到马肚脐。
娘俩回头叫大志的功夫,洪水已像海潮没进锅灶台上。秀珍家大难临头了……
大志进屋扛起书箱子,憨着嗓门喊:“妈,家不要了,咱快想法逃命吧!”
秀珍点头即刻又摇头:“家不要了你还要这些书干嘛?它不比什么东西都沉吗!快送回去。去仓房把木檩子门拉下来,还有大面槽子,可当船用,先照顾好小孩子祥辉……”
很快,木槽子放到木檩子门上,平时大家公认弱智的祥辉此时灵悟到了什么,被大舅背出屋,便抓住姥姥手不放:“我要姥姥一起来上‘船’。”
秀珍扯着外孙儿手往“船”上送:“祥辉,听话,木排栓在马棚里,不要害怕,呆在‘船’里别动,姥姥和妈妈要去抢捞财产,啊!”
安顿好外孙儿,秀珍眼望漂浮在园子里的木耳段,心痛地对一儿一女说:“几年的辛苦都要被洪水冲走了,剩这些不能再打水漂,咱们赶快打捞吧!”
矮小的她带头向园子里趟去。老枣红马四蹄不停地刨着水,溅起浑浊的水花,老马张着大嘴:“妈哈哈妈哈哈……”一声声长啸,似乎向主人预示着什么。
祥辉在马棚的船上害怕地哭叫着。
洪水又一阵凶猛涌来,将园杖子冲出一条大豁口,木儿段像大黑鱼精,顺这条豁口争先恐后向下游游去。大志用身体挡在豁口一侧,欲拦截木耳段。这样弱智的行为很危险,被母亲打捞财产的意志感染,他却全然不顾。一根根截住木儿段,顺水势递给母亲和二妹。秀珍和二女儿一根根往院子马车上运。
个把小时,那挂承重马车已装的满满的。气喘吁吁的秀珍,脸上露出一丝释然的微笑。就在这时,一股急流夹杂着木耳段直冲过来,秀珍被木耳段撞倒,在水里挣扎。
儿女发现时,母亲已呛了几口水。兄妹俩哭着把母亲拖到马棚的“船”上,楠楠拍着母亲后背:“妈,你醒醒,醒醒!快把水吐出来啊!”
秀珍背部被女儿震得向前一倾,“哇”的一口水喷出,接着哗哗又呕出一些黄泥汤。母亲秀珍终于与死神擦肩而过。她望着四处洪水,畏惧地拉住眼前一双儿女:“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刚才怎么没淹死,想想真后怕呀!不捞了,不捞了,保命要紧。祥辉呢?祥辉哪去了!”
外孙祥辉早爬到马棚丫叉木桩上,望着姥姥刚才这一幕,孩子不仅吓尿了裤子,浑身还在瑟瑟发抖中。
凡志把衣服脱下,围在水鸭子一样浑身湿漉漉的母亲身上。娘几个眼望罕见洪水,为整个村庄和个人的生命担忧着。秀珍面带感激地:“现在,我们就靠你爸给咱们留下的这个牢固的马棚了!它要是被冲倒,我们就都保不住命了。”
“妈哈哈哈……”老枣红一声咆哮。紧接着宁静的大楼广播喇叭里,震惊人心地传来一声激动的尖叫:“乡亲们哪,洪水退啦!共产党员、共青团圆们,勇敢的走出来,快快打捞人民损失的财产!都出来吧,大楼下聚会,抓紧时间,快,快啊……”
以往人们心目中扭捏作秀的广播员,此时,声音沙哑,果断干脆。一个女孩家,洪水慢慢偷袭直至蔓延整个村庄时,也一定和大人们一样酣睡在广播室里。早上醒来,发现广播喇叭由外界线路损坏不能使用,便急中生智,用几节一号电池,安装到备用喇叭里,以共青团员的身份,第一时间指挥洪水退去后的第一项工作,多么难能可贵的一举。
早上洪水狰狞的时刻,有多少人翻箱倒柜,抱出值钱的衣物,上了房顶,准备逃命。又有多少一贫如洗的穷家汉,守候在被洪水几近推倒的茅屋里,痛心疾首。当听到广播员令人振奋的这一嗓子,多少惶恐在家门的人们,和秀珍一样,流下了亲昵和感激的泪水。
不到半个时辰,洪水如残兵败将,奇迹般一泻而去。
后来听村里老者们说,洪水是从东山窟窿鳖里暴发而来;沿村中间划开一条大口子;奔西山那条石头河一泻而下;至老道庙船口的江叉子里,被博大宽容的牡丹江水收去了它的凶悍。
三
宋金玲投奔到牡丹江大姑妈家后,姑父帮忙介绍到南洋餐厅当服务员,晚上依旧回姑姑家住。姑妈家大屋炕上将就挤着四个儿女;姑父已经习惯了小屋的二人世界。为了爱妻的娘家侄女,侄女来到,他便将吊在墙上的那对木箱子取下来,摆到大屋地上,供侄女晚上就寝。
放了木箱子,地上落脚地儿只剩一脚宽的空当了。
姑姑一家人没有一丝抱怨,都很关心照顾她。宋金玲时时感受着亲情的温暖,心中却依旧装着临进城前向失去丈夫,丢了小女儿,无法在二环村支撑下去、痛并思痛的母亲承诺的事。一定找个好婆家,将母亲这个支离破碎的家带进城。
夏末的一天,姑夫回来说局里来了个大学生,学历如何如何深,工作能力如何如何强,说侄女这回要相不中,以后再甭指望他管了。
第二天下午三点,宋金玲带着怦然激动的心,回家相亲。一路想象即将见面的大学生,长得如何英俊。结果一进屋,美其名曰的大学生,原 来和生父司福增的形象没什么区别。宋金玲立刻反感地退出屋,带着丑人多作怪的厌恶之心返回工作地点。
在那个城乡户口差别之大的年代,没有缺欠的城市小伙子,谁会要一个没有工作、吃议价粮的农村姑娘,除非姑娘长相特殊的漂亮。
四
二环村里,祥辉已经背上了姥姥做的帆布书包上学了,秀珍怕孩子老实受气,每天三点多钟就从地里赶回来,同其他家长一样等候在学校门口接孩子。
这天,身后跟了几个陌生人,交头接耳,她没在意,扯着孩子的手继续往东面小桥方向走。后面的人叫住她们:“哎,老太婆,你别往前走了,这孩子叫孔祥辉吧?他爷爷要见孙子,我们得带走他。”
秀珍恍然大悟:“不是他,你们找错人了。”便拉外孙就跑。祥辉被陌生人几步抓住,塞进驶过来的黑色轿车里,眼见车门一关,孩子就被人抢走。弱小无力的秀珍当机立断,用身体掩在车轱辘下,抓住前车杠,奋力呼救:“快来人啊,有人抢我外孙儿啦,快来人啊!”
二环村的学生、老师和村民们,眨眼间围上几层。老实的山里人,此时用连手围成屏障的办法阻挡住轿车,吆三喝四。轿车门儿无奈地开了道缝,祥辉一把扑向车下手拽轮胎瞪大眼张口气喘的姥姥——
人们松开那条人工屏障,轿车倒退几步,打了个转,夺路向公路方向逃跑。
秀珍被一位老师搀扶回家,老师告诉祥辉这几天先不要去学校上课,等事情稳定后班主任会给他补课。
老师走后, 一老一小将大门紧闭、屋门反锁。意外发生惊吓,秀珍心脏跳跳停停,她只好躺到炕上,任心率随意跳动。
大志和凡楠从地里回来,急急请来大夫,经确诊,秀珍患上了心脏病和肺心病。孙大夫边下药边告知病况,最后叮嘱治疗期间的注意事项,便踏着夜幕离去。
经过输液,秀珍渐渐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凡楠收拾完桌子,开始在北炕小声辅导儿子功课。
不知何时,大门外有人敲门,老狗懒懒地“旺旺”两声,凡楠跳下炕,未等穿上鞋,外面叫门声不绝于耳:“妈,开门啊,我回来啦!”
秀珍被这亲切的声音唤醒,睁开眼以为是梦。大门外声音又一次清晰地传来,她兴奋地坐起:“快去开门,好像是你二哥!”
漆黑的夜里,凡楠迎进来肩扛长枪、衣衫褴褛、长发遮耳、身负重物的二文。孔凡文一进屋吓得母亲心脏又一阵打小鼓。
猎人模样的凡文,长枪上挂了一串野鸡,肩上背一只死狍子。山里生活多年的他,早已不理会他人感受,大声嚎气地:“妈,我回来了,给你带回来野鸡、狍子,让你尝尝野味。你看,可肥了,我亲自捕的。”
边说边从身上往下卸。祥辉不眨眼地看着这个‘外星球来的怪物’。
东屋习惯晚上看书的大志,听见动静扔下书跑了过来。哥俩相见,分外惊喜。大志亲昵地拥抱住弟弟,用拳头捶打后背,似笑似哭地:“你可想死大哥了。”
哥俩好一阵亲近。秀珍见哥俩恢复了正常,就问:“二文,在外一切都好吗?”
“好,家里的事情都你一个人抗着,让你操心了。妈!你好像病了?怎么还打着针啊?”二文终于看到母亲手上的输液针,甚为难过。
“我,没事,你这是……”母亲隐去自己的苦,望着儿子散乱的长头发,疑惑不解地问。
“噢,这,一言难尽啊!妈,我想先问你一句话,你二儿子身无分文要饭回来了,你还收留他吗?”
儿子这个样,母亲早心疼不已,怎还能……她捂着胸口,无大力气地:“二文,你漂泊了这么多年,成不成钱,妈不贪图,能回到妈身边,好好生活,妈高兴还来不急呢!楠楠,快给你哥热饭去。”
二文狼吞虎咽的吃着小白菜小葱香菜沾大酱,黄玉米锅巴饼子小米粥,没什么好吃的却吃的香甜。
一顿自家的饭吃了个饱腹,凡文放下碗筷,津津有味地说:“妈,我不骗你,那年我真的有个孩子,被人家领走了,山场也卖了,给我撂下三万块钱,让我回来再找一个女人……我他妈托人买了这把猎枪,想报复他们。妈的,直到今天没让我逮着。”
“还要报复人家,越活越没出息了,明天赶快到大队把枪交了。”秀珍一辈子是个正直的人,一听儿子这么没出息的话,气儿就不打一处来。
“我还不了解你,狼心兔子胆,嘴尖皮厚腹中空。真让你逮着了你敢杀人?看把你能耐的。”大志顺嘴数落起弟弟。
“那三万块钱呢?”凡楠问。
“吃了喝了玩了,那可真是公子哥生活啊,这么些年,我什么没见……”二文像讲故事,毫不遮掩地讲起他在外的风流艳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