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山路弯弯(小说)
在罗霄山脉的中段,有座井冈山。那里曾经是红色政权的根据地,被人们誉为中国革命的摇。
那井冈山上的星星之火一度形成燎原之势,一杆镶嵌着镰刀斧头的红旗插在了山顶,工农革命武装在山里安营扎寨,坚壁清野,屡出奇兵。国民党派数十万大军,层层封锁,重重包围剿,那杆旗帜依旧猎猎不倒……
那已经是半个多世纪之前的事了,要是从进了新世纪算起,该是70多年前的土地革命时期。如今,每到春天,沿着弯弯山路,漫山遍野怒放的杜鹃花,依旧是当年的风采。
粟杏梅从复旦大学中文系毕业,被分配到南昌日报社工作。不久,她接受了报社一项去井冈山特殊的采访任务。
其实,粟杏梅就是从这大山里走出来的姑娘。这弯弯的山路,她曾经走过无数次。童年时代,她曾经沿着在这条山路,进山洼里去薅过猪草,挖过山笋,采过蘑菇。上学了,她沿着这条弯弯的山路,从山村走到镇子上去读书。然后,从镇子上的初中毕业,进了县城里的高中。最后,走出了大山,考进了上海的复旦大学中文系。
粟杏梅成了从罗霄山脉里飞出来的金凤凰。今天,她又沿着弯弯的山路走进了这座大山。粟杏梅接到的采访任务是去罗霄山脉的老苏区,采访一位当年的老红军战士。这位已近90高龄的老人,在全国解放后,放弃了政府给他的老干部待遇,自愿回乡务农。默默无闻地在家乡种田种了半个世纪。直到最近,网络上发现了一篇报告文学,题目叫《大山里的老红军》,作者:映山红。没有人知道这里有个秘密,因为没有人知道,那位大山里的老红军就是粟杏梅的爷爷,映山红就是粟杏梅。
粟杏梅走在这条熟悉的弯弯山路上,无数往事涌上心头……
粟杏梅的爷爷叫粟青竹,但并不是粟杏梅的亲爷爷。粟杏梅本姓梁,叫梁杏梅。父亲叫梁全胜,母亲叫李春妮,是井冈山七里坪人,就和粟青竹一个村。山里苦,山里人穷,梁家就更穷。梁全胜的名字,没有给他带来什么好兆头,一直生病。杏梅出世后,父亲一病不起,躺在床上拖了几年,就在杏梅四岁那年,扔下她们母女两个撒手人寰了。
李春妮带着个孩子苦捱了两年,实在熬不过去,跟了一个进山的货郎走了。狠心的娘,竟抛弃了才满六岁的女儿……
就在梁杏梅无依无靠的关头,同村的粟青竹把她领回了家。这一年是1979年,粟青竹66岁。这时,已经没有人知道他曾经参加过红军。他一直是一个人过日子。从这一年开始,杏梅改姓了粟。
这个叫“粟杏梅”的细妹子苦尽甘来。
粟青竹没有结过婚,自从把粟杏梅收养做了孙女,待她就像亲生的一样。先是不再让她去薅猪草,挖山笋,采蘑菇了。然后,粟青竹领着小杏梅去了一次镇子上,替她在全镇唯一的一所完小报了名;又在镇上的商店里给她买了新衣服,新书包,新文具,才带着粟杏梅回到了七里坪。
粟青竹把她领回家,让她吃饱、穿暖,对她亲,对她好。可这个倔细妹子每天都阴沉着一张小脸,就是不肯喊一声“爷爷”。今天不同了,一张小脸从阴转了多云,接着多云转晴,然后,一口一个“爷爷”叫得怪甜。
之前,粟杏梅每天在弯弯的山路上,总看见三三两两的孩子,沿着山路去学校。小杏梅眼里满是羡慕。她最大的一个愿望,就是有这么一天也可以背上书包,沿着弯弯的山路走到学校去。可那时,小杏梅知道家里没有钱,穷得都没有米下锅,躺在床上的爸爸,连去看病买药的钱也没有,怎么会有钱送她去上学?再后来,爸爸没有了,家里更穷了,小杏梅读书的念头彻底打消了。她可没有想到收养自己的爷爷,竟然要送自己去上学。就从那天起,小杏梅发誓自己一定会好好读书,长大了要报答爷爷。
粟杏梅终于如愿以偿,走进了自己渴望很久的学校,开始了自己如饥似渴的求学之路。小杏梅是个懂事的孩子,每天都会早起先薅猪草。她知道爷爷给她交学费,就是卖掉了猪圈里一头大肥猪。现在猪圈里换成了一窝小猪,需要吃很多东西才能长大。放学回家后,小杏梅也会赶紧写完作业,背个小竹篓进山去,或者带回一背篓猪草,或者挖些山笋、野菜之类回来。入冬以后,再不济也会背上一捆干柴回家。
爷爷不让她去,怕她误了功课,可小杏梅还是要去。
她常常捧着爷爷苍老的脸,一面亲,一面说:“爷爷,你就让杏梅去吧。杏梅不会耽误功课。爷爷太辛苦,要是病倒了,杏梅怎么办?”
爷爷就笑笑,亲亲杏梅的小脸,说:“没事,爷爷有的是力气,爷爷一定会把你养大,还要供你读大学。”
爷爷疼爱小杏梅,随时都会出现在小杏梅需要帮助的时候。
那天,杏梅放学的时候,天突然下大雨了。好大的雨,就像天上有条龙,在拼命朝地上喷水,把一大口一大口的水,都喷在了这座大山里。
同学们站在教室门口,看着门外迅速积起的水洼,谁也不敢出去。后来,胆子大一些的男孩子,脱下鞋,试探着伸进去,好凉啊!春寒料峭,雨水还是冰寒彻骨的。很快,家长陆陆续续地来了,他们带着伞、穿着雨衣、雨鞋,给孩子们换上后领着回家了。学校里剩下的孩子越来越少了。最后,只剩下了小杏梅一个人。她家太远了在大山深处,离开镇子至少有40里。
眼看天在黑下来,小杏梅迟疑地脱下鞋袜。
这是爷爷卖了一筐鸡蛋,才到镇上商店给她买的。杏梅非常珍惜,回到家就脱了打赤脚。爷爷心疼让她穿,说穿破了可以再买。
杏梅却摇摇头,回答:“杏梅从小赤脚打习惯了,穿着不舒服。”
爷爷心疼得流眼泪……
杏梅迟迟疑疑正要迈进积水,一双大手已经把她抱起来。
“爷爷!”
“好孩子,爷爷来晚了。以后记住天下雨了,就在教室里等着爷爷,爷爷一定会来接你。”
“可爷爷,你会很辛苦,一个来回80里山路……”
“傻孩子,爷爷再辛苦,也不能让你冒雨走山路回家。”
爷爷背着杏梅,打着赤脚,走在冰寒彻骨的山路。小杏梅举着伞努力遮挡着落到爷爷头上的大雨点,身上穿着爷爷的大蓑衣,脚上套着爷爷的旧鞋,一滴一滴的泪珠儿,“吧嗒、吧嗒”滴到爷爷的背上……
大山里的日子贫苦,可自从杏梅有了爷爷,她觉得就像天天过年,吃得再苦也觉得甜。小杏梅慢慢长大了,她渐渐从爷爷无意的话语中,开始真正了解了爷爷。
有一天,小杏梅回到家听见爷爷在唱歌。
她发现爷爷唱的真好听,叫她万分惊讶的是,爷爷唱的是一支《十送红军》。
一送(里格)红军(介支个)下了山,
秋风(里格)细雨(介支个)缠绵绵。
山上(里格)野鹿声声哀号,
树树(里格)梧桐叶呀叶落光。
……
杏梅在学校的时候,老师教他们唱过《十送红军》。老师说,这里就是老苏区,是红军最早打下穷人江山的地方。杏梅喜欢这支歌当然也会唱。于是,杏梅一面走进屋子,一面合着爷爷唱起了《十送红军》。
一老一少的歌声,在井冈山的天空上传出很远、很远。
那天,爷爷给小杏梅讲起了红军的故事……
“现在算起来已经是五十年前了,1930年底,国民党组织了十万人马攻打井冈山。村子里好多的青壮年,都到镇子上报名去当红军了。爷爷那年只有17岁,也跟着去报名。征兵站的女红军,嫌我太小没有答应。我就偷偷跟着队伍走,一走就是一天一夜。人小跟不上,就一直沿着队伍走过的路去追,一直到天快亮的时候才追上咱们队伍。队伍上的人,被感动了,终于答应我参加了红军。”
小杏梅忍不住打断爷爷说:“爷爷,原来你是老红军!怎么乡亲们都不知道?村里、还有镇上都不知道吗?”
爷爷笑着说:“那是过去很久的事儿了,可能大家是不知道。”
“可是,政府不是有对老红军的优抚吗?”
爷爷摸着小杏梅的小辫子,乐呵呵说:“小杏梅懂得真多。政府是有这些政策,可爷爷有手脚,也还不算太老,爷爷可以自食其力,还可以养活小杏梅。”
小杏梅拍着手,说:“爷爷,爷爷,我也有手脚,也会像爷爷那样自食其力。”
爷爷开心地说:“真是好孩子,对,咱们都要自食其力。小杏梅等长大一定会自食其力。”
小杏梅说:“爷爷,我已经上六年级,12岁了,长大了,可以帮爷爷干活了。”
爷爷摇摇头,说:“孩子,你现在读小学,毕业了就去读中学,然后考上大学才对。红军当年流血牺牲打江山,就是为了让更多的贫苦老百姓脱离苦海。可是只有江山,并不能让大家过好日子,还要建设好咱们自己的江山。建设靠什么?要靠文化、靠知识。”
小杏梅似乎懂了,她望着爷爷一天天变白的头发,还有苍老的脸,心里想了很多、很多……
小杏梅没有辜负爷爷的厚望,她读书勤奋、成绩又好。小学毕业后考上了镇上的初中,初中毕业后又考到了县城的高中。县城离家太远,杏梅只能住校了,最多一个月才能回去一次。
算算日子,自从爷爷把她领回家,已经过去了十个春秋了。16、7岁的杏梅长成了个大姑娘,可爷爷一天天见老了。粟杏梅读高二那年,粟青竹已经是76岁的老人。他还是每天要下地,要喂猪,养鸡,用艰苦的劳作,积攒着供养杏梅读书的用费,却从来没有拿自己的老红军优抚证,向政府要一分钱。
每一次杏梅回来,都会努力去做家务和农活。她向爷爷学到了勤奋和自强的精神。爷爷给了她很多很多的精神财富。自从知道了爷爷是个老红军以后,杏梅最喜欢的一件事,就是搬个小板凳坐在爷爷旁边,听爷爷讲故事。爷爷的故事里有许多小杏梅在书本上学过的东西,可那些,远没有爷爷的故事生动。
爷爷讲过五次反围剿,特别是最后一次反围剿的故事,让小杏梅懂得了什么是革命要流血牺牲。
小杏梅托着腮帮子静静地听着爷爷的讲述……
“那是1933年的秋天,蒋介石用了50万军队来围剿红军。红军打得悲壮啊,阵地上一批一批红军战士倒在血泊里,根据地越来越小了。咱们这个七里坪,当年先后参加了红军的有好几十个人,差不多都是战死在这次战役里。我也负了重伤,被人抬下了阵地,送到了医院里。红军不得已要转移,离开苏区到外线去作战。红军走的时候,乡亲们十里送红军。那支《十送红军》就是咱们的江西民歌,唱出了老百姓的心里话。主力红军离开后就北上开始长征了。我们这些留下的伤病员,躲进了大山坚持打游击。红军走后,国民党的军队进山,把所有村子烧光了。因为蒋介石说过:井冈山的石头和草都是红的,当时他们的做法是石头要过刀,茅草要过火……”
小杏梅忍不住说:“怎么这么狠?那我们七里坪后来的人怎么过来的?”
爷爷叹了一口长气,说:“是啊,真是惨。我们躲在深山,每天看着那些好好的村子,一个个被烧成灰烬。匪兵退出山后,我们来给乡亲们收尸,村子里的小溪都被血水染成了红色。孩子,七里坪的乡亲们,差不多都是后来从其他地方陆陆续续搬来的,老苏区的老乡没有几户活下来的。”
杏梅说:“难怪没有人知道爷爷是红军。”
爷爷笑了,说:“爷爷又不是什么大英雄,也不是大干部,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红军战士。爷爷负伤以后跟着陈毅老总的部队在南方打游击,一直到37年,抗日战争爆发,南方的游击队整编成立了新四军,爷爷就离开了江南,跟着新四军去打日本鬼子了。”
杏梅俏皮地做了个鬼脸说:“爷爷,你不会一直是个大头兵吧?”
爷爷朗声大笑,说:“哈哈,你这鬼丫头。爷爷没有说一直是个大头兵啊。爷爷说的是普普通通的战士,每个红军和新四军都是普普通通的战士啊。”
“那么,爷爷,解放以后为什么回老家来了?”
粟青竹抚摸着杏梅的头说:“杏梅啊,爷爷没有什么文化,全国解放了,国家要搞建设需要的是有文化的人。爷爷只会两件事:打战和种地,别的事儿爷爷干不了,所以向组织上申请回乡务农,就这样回来了。”
杏梅天真地歪着头问:“爷爷,那你是个什么官儿?”
“哈哈,什么官?革命队伍不兴做官。爷爷离开部队的时候是个营长。”
粟青竹笑着找出自己的几份证件给杏梅看。那是杏梅第一次看见爷爷的所有立功奖状、勋章、证书。
从那天起,小杏梅知道了自己的爷爷,是曾经立下过赫赫战功的战斗英雄。她把爷爷讲的每一个故事都记在心里,又写进了自己的日记。
以后,粟杏梅考上了复旦大学的中文系,她爱上了文学。写了许多井冈山里的故事,终于有一天,把爷爷的故事写成报告文学,题目叫《大山里的老红军》,用“映山红”做笔名在网上发表了。这篇报告文学一发表,立刻引起很大反响。政府有关部门对作品的真实性做了核实,证实了其真实性后,很快派人去了七里坪,找到了已经是八十多岁的老人粟青竹。老人身体还是很健康,他拒绝接受政府照顾,也不愿意离开大山。有关部门不得不将老人委托给七里坪村委会照顾。直到这个时候,村上的人才知道了他是个老红军。
向铁鹰主编问好!祝老人家身体健康,每天都有好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