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媳悄悄对我说，妈去她家，说着说着，哭了。
　　 我急问，“妈咋了？”
　　 弟媳说，“姐姐你怎么不让妈抱抱孩子呢！妈和我说，你嫌弃她，都不让好抱孩子了。”
　　 弟媳的话像一把刀，扑哧，插进我心里，刺得生疼生疼。
　　 强忍着泪水流出来，紧忙解释，“我怎么会……怎么会嫌弃她呢？”我……我了半天，竟然找不出合理的解释，所有的解释在那一刻忽然苍白无力，我的心痛极了。
　　 母亲老了，确切的说是脑梗之后，她彻底变了。再不是以前出手阔绰、说话开朗、走路一阵风的母亲了。她说话不利索，稍微多说几句，嘴角还流口水。她步履蹒跚，弯腰驼背，却像个孩子一样，零食不断，不管该吃不该吃的，都塞进嘴里。我给她买的衣服，她竟然觉得不够艳丽，自己跑到街上买了带花的红鞋子穿上，裤子也是那种不适合她年龄的。她笑着问我她买的衣服好看吗？我噙着泪说，“妈穿的真好看！”
　　 三年前，母亲突然血压升高，脑梗了。所幸入院及时，母亲恢复得挺好，基本生活能自理。基本代表的是吃饭，穿衣，其他的不算。比如做饭，母亲也想和以前一样，围着锅台转，可是她的记性不行，每次把锅放在液化气灶上，出去就忘记了，好几次父亲及时回家，不然差点酿成大祸，就这，锅依然烧坏了两个。
　　 母亲笑着，带着傻劲。
　　 哥说，老娘有些傻了，我说是的，眼睛酸得涨疼。
　　 哥说，她苦了一辈子，不能让她缺钱花，我嗯了声。
　　 母亲儿子多女儿少，且都不在身边。她生病的那段时间，我下定决心，守着老娘，好好地伺候她。可是，只有半年，我依旧走了，回到我城里的家，原因是儿子在乡下学校的条件太差了。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扪心自问，我觉得自己是个虚伪的家伙，离开老娘，还找个不疼不痒的理由。
　　 我带着大包小包的行李离开老家的时候，母亲傻傻地说，“你不想要妈了，我拖累你了。”
　　 我扭过头，擦干眼角的泪水，笑着说，“咋会呢，等浩浩（儿子）毕业了，我就回来住，再也不走了。”
　　 母亲不说话，她佝偻着腰，迈着细碎的步子，扭身回屋，坐在藤椅上，低着头，看着脚，她两脚并得很整齐，像小孩子一样，规规矩矩的坐着，一动不动。夕阳映照着门口的母亲，她花白的头发在日照下，显得耀眼，脸上皱纹密集，与她的年龄极不相符。其实，我的母亲才六十多岁，与城里经常洗面保养的老人相比，母亲真是太老了，老得让人心疼。
　　 现在想想，我真是个极度自私的人，这些年为了图清闲，坚持不要第二胎。为此，母亲说过很多次，她说，趁现在计划生育不紧了，麻利要个二胎，不管男孩女孩，给浩浩做个伴，咱是农村人，不能学城里人，啥独生子女的，咱老了得指望儿女养活，好歹我现在能走动，还能帮你带带。母亲的话对我来说，像耳旁风一样，听听了事。
　　 说的多了，母亲说，她的嘴皮子都说破了，大有恨铁不成钢的味道。时间长了，这些事儿也就不成事儿了，谁也不再提起。
　　 病来如山倒，母亲躺在医院，儿女们围在病床伺候，医院里，兄妹几个忙忙碌碌。分工合作，把病床的老娘伺候的挺好，旁人羡慕，母亲笑了。
　　 也许是年纪的原因，也许心态发生了变化。我终于接受了母亲的建议，生命中的第二个孩子姗姗来迟。母亲欣慰，一家人欢天喜地。月子期间，住在乡下的家里，我的家和母亲的家只有百米距离。那天，爱人去城里晚归，午饭稍微晚些，母亲等不及，怕我饿着，自己去做饭了。
　　 母亲一手端着一碗面条，一手端着一个小盆子，盆子里装着三个鸡蛋，一个鸡蛋破了，还在流黄汤。我家的楼梯装有地板砖，光洁溜滑，我不知道平常走路都是极小步子的母亲是怎么不扶扶手上楼的，母亲摇摇晃晃的来到我床前，由于站不稳，面条汤溅出来一些。她像个做错事儿的孩子，说自己真是快死的人了，连个碗都端不稳。
　　 我的心沉甸甸的，由于生气，不由得大声呵斥她，谁让你做的，我都说了不饿，要是你摔下楼梯咋办？要是饭洒了烫到你咋办？
　　 母亲似乎没有听到我说的话，她仍小心翼翼地说，“快吃吧，面条下得少了，不知道咸淡咋样，水少了，鸡蛋没煮熟……”
　　 我眼睛发酸，强忍着不让泪水落下，继续吼，下次不要再做了。
　　 母亲吓傻了一般，说：“知道了，下次不做了。”然后转身蹒跚离去。
　　 母亲走后，我拉过被子蒙着头，大哭一场，我的老娘她不知道，我训她是担心她，万一摔倒了可咋整，她的身体只要摔一跤，恐怕就再也站不起来了。我哭，是我训了老娘，心疼的很。
　　 母亲生病之后，不迷信的我特地找算命先生算了一挂，我啥话没说，那个算命的就说令堂身体不佳，且大病过。这样的话让我吃惊，原来从我的相貌上，真的可以看出父母的情况。于是，我幼稚的认为，只要我脸上挂着笑，父母的情况就会更好。
　　 不管我笑得多灿烂，母亲的身体依旧不容乐观，她气色不好，不得不经常输液。我的心时常揪着，害怕她有个三长两短，我不求母亲长命百岁，只希望她能多健在几年，让我们有机会给她几张钞票，让她随心所欲的想买啥就买啥，她操劳一辈子，一直手头拮据，舍不得吃，舍不得穿。现在即便是打扮的不伦不类又咋样，只要她快乐足矣。
　　 我也想过，对母亲说点暧昧的话，比如，“妈，我爱你，我担心你，我牵挂你......”之类。可总是矫情不出来。有时候，明明是关心的话，出口却是严厉，没有生病前，母亲会比我更严厉的回敬我，病了后，她只会咧嘴傻笑，不敢和我顶嘴了。
　　 母亲每天都来我屋里，只要不拿东西，她扶着扶手能安全上下楼。可我还是担心，于是总是让她不要每天都上来，隔天来看看就行。母亲说，她想看看娃娃。夏天出生的孩子，穿的衣服极少，我的孩子又是早产儿，很小，像个小猫似的，需要双手并拢，才能托着。说心里话，我怕母亲抱不紧，万一掉到地上咋办。于是，好几次，母亲都是刚抱到娃儿，我便找借口抱回，让娃儿继续睡觉。
　　 没有想到的是，我的举动让母亲受伤了，她去弟媳家里，竟然哭了。
　　 弟媳的话，像一瓢冷水浇醒了我。一千遍一万遍地骂自己没良心。在那么艰苦的日子里，母亲养大了我们兄妹，随着我们一个一个的成家，又轮番帮我们带孩子，我却担心她抱不好孩子。天哪，我都干了些啥。这么做还是人吗？老天爷真该惩罚我。
　　 满月后，我又要回到了城里的家，母亲抱着孩子亲啊亲，她呢喃着娃儿的小名，眼巴巴地问我：“啥时候再回来？”我说：“有空就回来。”这是一句可有可无的话，一句类似于推辞的话，可我就这么说了，说得有声有色，我想，我一定会得到报应的。
　　 母亲记性不好，总是忘记带手机，回城后，我的电话也老是打在父亲那里，问问家里情况，听到一切都好，就会挂断电话。有一次和父亲的通话中，我听到了母亲的声音，她说，“你赶紧问问她啥时候回来，娃儿长成啥样了？”
　　 我的心咯噔一下，像锥子剜一样，我的老娘，时时刻刻在等着我和娃儿回家，我却在不经意之间把她凉在一边。上个星期，突然间很想回家，很想老妈，于是，吃过午饭，抱上孩子匆匆去车站。
　　 出现在母亲眼前的时候，她又傻傻地呆住了，说，“天这么冷，咋不吭气就回来了，咋不吭气就回来了，冻着娃儿咋办……”很久没见母亲这么絮叨了，我心里暗暗说，总算做对了一次。
　　 顺手把怀里的孩子递给母亲，母亲的惊喜发自内心，脸上的皱纹乐开了花，苍白的头发在日照下，熠熠生辉。她抱着娃儿，欢喜着。
　　 当我再次离开老家的时候，母亲迈着细碎的步子，脚上的红鞋子很好看，她堵住车窗玻璃，打着手势，一个劲儿地和娃娃说再见，然后，紧忙问我一句次次相同的话：“啥时候回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