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每个人都有一张无辜的脸(中篇小说)
一、
沙洲市公安局今天乱成了一锅粥。
十楼。局长办公室。一群乡下人像蚂蚁围住了一粒饭,把杨局长围在里面无法脱身。他们是猝死民警林凯坚的亲属。
二楼。宣传科。沙洲市电视、报社、网络三大块媒体的政法记者都到齐了。他们围着宣传科刘科长索要民警林凯坚的死亡过程。
五楼。网监科上午在新浪网上截获一条消息。标题是:沙洲市昨晚一民警不明死亡。由于删除不及时,这条消息很快被其他网站转载。到下午,沙洲市主管政法的副书记就知道了这事,他让秘书打电话给公安局,要杨局长亲自给他回电话。
……
除了这些,市人民医院还躺着猝死民警昏迷不醒的妻子胡慧红。胡慧红是来医院检查身体的。林凯坚被害六个小时后,她才得知这个消息。可迟到了六个小时的消息仍具有突袭性,她当即昏倒。
“正面积极引导舆论!做大做强,作典型宣传!”有了市委副书记的授意,杨局长不再犹豫,他向市公安局宣传科发出了明确指示。望眼欲穿的刘科长忙吩咐科里的宣传专干龙承轻把事先准备好的新闻通稿,急巴巴送到局长办公室。杨局长逐字逐句修改后,要龙承轻打印多份,立刻交给记者。通稿内容如下:
昨晚我市一民警牺牲在缉毒一线
(本报讯)昨晚凌晨二时许,我市禁毒支队一大队三中队民警林凯坚壮烈牺牲在缉毒一线。年仅二十九岁。
昨晚十二时左右,接群众举报,说本市苇岸路红木耳旅社有人在进行毒品交易。一大队三中队副中队长洪峰与他的搭档林凯坚马上驾车前去探个究竟,不料与两名毒贩碰个正着。毒贩见神兵天降,大惊失色,急忙开溜。林凯坚和洪峰来不及呼叫队友支援,当即奋不顾身展开捕捉行动。但由于灯光昏暗,加上毒贩凶残狡猾,在追捕中,林凯坚不幸遭歹徒暗算,壮烈牺牲。
案发一个小时后,沙洲市公安局就成立了专案组,力争尽快侦破此案,将歹徒绳之以法,以告慰民警林凯坚在天之灵。
这则通稿虽然不到三百字,但为林凯坚的死亡定了一个基调:民警林凯坚死得并非不明不白,而是牺牲在缉毒一线!
基调定好后,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多了。龙承轻的任务是多方收集素材,赶在追悼会之前,为林凯坚整出一篇长篇人物通讯。宣传科的其他人则与市公安局办公室、警务科、干部科,以及禁毒支队办公室一起,筹划林凯坚的葬礼。
三天后,葬礼如期举行。场面甚是壮观。
“保驾护航为民尽瘁浩气长存;除暴斗顽血染征途壮志未酬。”春平山殡仪馆追远厅里两根大柱上的对联,字迹遒劲,墨痕似泪。一看就知是沙洲市副市长兼著名书法家黄大伦的字迹。送别的人来了很多。大坪里有警察方阵、学生方阵、市民方阵。
市委副书记的发言稿是龙承轻写的。写得很好很成功。当副书记用悲恸而低沉的声音,号召大家化悲痛为力量,将牺牲者未完成的事业进行到底时,很多人都忍不住流下了热泪。副书记也在恰当的时候脱下眼镜,拭擦湿润的眼睛,现场悲怆的气氛被推至高潮。学生方阵中,有不少女生呜咽着哭出声来。亲友团这时干脆把喉咙完全打开,哭声响遏行云。
太阳很好,色彩饱满,且对比强烈。电视台的直播机镜头缓缓掠过一张张悼念者的戚容,掠过悲痛万分的死者家属,掠过无数很大很圆的花圈,最后定格在大厅正墙上林凯坚那张黑白笑脸上。这张两边缠着黑纱,被高高悬挂的年轻笑脸,让那天看了现场转播的市民也泪水泫然,对和平时代默默奉献的警察,油然而生敬意。
龙承轻那天则负责给中央省市各大媒体前来的记者签到、打红包,以及分发通讯稿。《红日祭英烈,泪雨送忠魂》、《血洒征途》、《人民的好卫士》、《林凯坚:一路走好!》《热血铸警魂》、《生与死的考验》……很快,龙承轻写的人物通讯就在中央省市各大媒体上刊登出来了。内容虽然雷同,但标题改得五花八门,配上不同的图片和排版,整个报道看起来就有一种“云蒸霞蔚”之势。龙承轻把所有关于林凯坚的报道都裁剪或打印下来,做成厚厚的一本剪报,送到刘科长办公室。刘科长大喜,忙让龙承轻做一份签呈,连同剪报本,报杨局长。
初战告捷,对宣传科来说,这事算是暂告一段落。
但这仅仅只是生活的A面,生活还有一面,叫B面。
二、
细心人会发现,林凯坚的追悼会上有一个该来的人却没来。谁?洪峰。
洪峰作为林凯坚四年的搭档。每天两人一起出警,一起下班。出事那天又在一起,可谓生死与共。追悼会别的民警不来,不算什么,洪峰不来,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洪峰为什么不来呢?
洪峰被刑侦支队重案大队“扣留”了。死者林凯坚是光荣地死去了,有他轰轰烈烈的葬礼作证;生者洪峰却在不尴不尬地活着,有重案大队阴阳怪气的民警作证。
是的,从案发过程来看,洪峰不应该只是个当事人。虽然洪峰作为凶手的证据一时还找不到,但他的嫌疑却是最大的。专案组没有对他申请逮捕令,是出于对同事面子的照顾,但对他显然已超出了盘问的范畴。因为盘问过了二十四小时,就应该放人,而专案组控制洪峰已好几天了。这种做法只能用一个含混的词来概括:扣留。
洪峰也是警察,并且是禁毒支队一大队三中队的副中队长,他当然知道专案组的行为是违法的,但他并没有吵着要维护自己的合法权益。林凯坚的死,对他打击太大。这时的他就像一条被海浪抛上沙滩濒临死亡的鱼,除了变臭外,哪还有动弹的能力呀?
勘验中队的中队长谢宏明这回又在扮恶人。审讯或者盘问,本不关他什么事,但他被专案组羞答答的暧昧态度给惹怒了,这才愤然插手的。案情分析会,大家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可一旦面对洪峰,就全变得跟个刚出嫁的媳妇似的,眼角眉梢都是小心和犹疑,完全失去了刑警“单刀直入”和“图穷匕见”的勇气。也是的,在真相还没浮出水面,总不能像审讯别的嫌疑人那么“穷凶极恶”吧?万一洪峰不是凶手,那往后这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日子可怎么过啊?
“娘稀匹,又不是什么请客吃饭!没见过你们这样脓包!”谢宏明大发牢骚。
“你行,你上啊。”大队长徐波摇头苦笑。
“上就上!”谢宏明一咬牙,摔手出门了,门板被他震得颤栗不已。
重案大队大队长办公室,洪峰头发零乱、目光呆滞、一脸胡茬都可以做刷子了。办公桌上有一堆老大的碎纸山,那是他这几天的杰作。大队长徐波特意把中央、省、市有关林凯坚的报道都找来了,就想让洪峰看完报纸后谈一点感想。可这家伙太沉得住气了,一字一句把报道读完,却什么也不说。报纸呢,却被他一点点撕碎,在办公桌上堆成一座坟,一座埋自己和林凯坚的坟。
谢宏明走进来,在他对面坐下,阴不阴、阳不阳地看了他两分钟,然后说:“老洪,跟报纸有仇啊?”
洪峰好像没听见一样,根本没把他的话当回事。
“报纸上报道的好像跟你说的事实有出入啊?”谢宏明挑起事端,只想激怒他。
洪峰突然抬起头,望着他,良久才说一句:“你究竟想说什么?!”
谢宏明哈哈笑起来,双手在桌子上一拍,借力站起来说:“洪峰兄,我不是一个憋得住话的人,我们不妨开门见山。”
“我等着呢!”洪峰冷冷应道。
“痛快!”谢宏明一副豁出去了的架式,“据我所知,禁毒支队破案的原则是这样的:有了线索,先不去动它,而是暗中跟踪观察,等把整条藤从根到苗都摸得清清楚楚,再去动手。用行话来说,这叫‘喂案’,等把案子喂肥了,再去宰它。可这回只是两个小毒贩在交易,你俩为什么要急着动手?甚至都不跟你们大队长报告一声?”
“……是林凯坚他坚持要抓人,说我俩已经好久没捞个像样的案子,上个月的绩效考核已排名倒数了。”
“据我所知,红木耳是一家“黑猫”旅社,没有营业资格,是你找当地户籍通融,才把它保下来的吧?”
“是。旅社老板是我线人,我早说过了。”
“你说那晚的报案人就是这家旅社的老板。可据我们调查,这个老板并没有看见你们抓人,更没看见你们铐人。”
“我只说他是报案人,并没说他看见我们抓人了,你可以翻我第一天的谈话笔录。毒贩跑上街后,我们才抓住他。”
“那有没有别的目击者呢?”
“当时街上有车,但并没有停下来。”
“这就是说,没有目击者?”
“可以这么说吧。”
“现在我们都不懂的是,上了铐的毒贩怎么能在短时间内自行把手铐打开?又怎么能夺下林凯坚的手枪,并将他射死?你能不能解释一下?”
洪峰嚯地站了起来,叫道:“你们这班傻鳖!还不如直接说,是我杀了林凯坚!”
“呀呀,莫激动啊。”谢宏明见他终于动怒了,满心欢喜,“我们怎么敢怀疑你呀?只是我们‘很傻很天真’,实在想不透那晚的情形,所以要你指条明路啊!”
“我?我怎么知道啊?!”洪峰绝望叫道。
谢宏明撇撇嘴,撇开这个疑点,继续发难:“公安局有个规矩你应该知道,那就是解押犯罪嫌疑人一定要两人或两人以上。案发当晚,你为什么只让林凯坚一人解押呢?”
“是他自己要求的呀!他说他行!他妈的说他行啊!!”洪峰歇斯底里地叫嚷起来。
“是你领导他?还是他领导你?!”谢宏明向前一步,盯着他喝道。无论按职务还是警衔,林凯坚都得听洪峰的。
“我、我……”
“亏你还是个中队长呢?他妈的怎么这样差劲?!把责任尽往死人身上推!”
“我……我……我操你妈!”洪峰口不择言,他完全崩溃了。
谢宏明哈哈大笑,潇洒转身,出门了。如果说专案组与洪峰开始是“人民内部矛盾”的话,那么经过这一番针锋相对,性质已完全变成“敌我矛盾”了。既然突破了瓶颈,撕破了脸面,接下来想怎么说,就可以怎么说;想如何做,就可以如何做了。
三、
高规格的葬礼和大篇幅的报道将林凯坚这个英雄包装成功后,按既定步骤,接下来就应该宣传一下各级领导如何解决英雄的后顾之忧,以体现党和政府的关怀。这种稿子难不倒龙承轻,无非是四方面的内容:一是政治上重视,二是感情上关心,三是精神上鼓励,四是物质上支持。
那天胡慧红被车直接从市人民医院接到春平山殡仪馆,参加林凯坚的葬礼。家属答礼发言的不是她,而是林凯坚的弟弟。那天胡慧红甚至都没怎么流泪,整个人恍恍惚惚,像陷入某个梦魇中出不来,全身轻飘飘的,一副站都站不稳的样子,整个过程都没离开她娘家人的搀扶。葬礼完后,胡慧红又被送到了市人民医院。
现在,杨局长亲自带队前来医院慰问。陪同的有分管人事的副局长、政治部主任和干部科科长,跟班除了杨局长的秘书,还有就是拿摄像机的龙承轻。
大家提着水果,捧着花篮,前呼后拥赶到医院。没想到医院正闹得沸反盈天。杨局长刚出现在306病房门口,披头散发的胡慧红就一头扎进他怀里恸哭不已。这场面好不感人,龙承轻忙打开摄像机,跟踪拍摄,却被政治部主任用眼神止住了。龙承轻立即会意,关了摄像机。这场面感人是感人,但有点暧昧。一是胡慧红不该抱得杨局长这么紧,二是胡慧红的哭声过于骇人听闻,音质没有美感。如果她是拉着杨局长的手,细声细气地抽泣,一边哭一边诉说:感谢领导,感谢政府。那样拍出来的带子,才有上电视的可能。
胡慧红为什么要哭?是因为她觉得委屈。
谁敢让一个刚刚丧夫的女人受委屈?是她婆家。
婆家人怎么让她委屈了?是婆家人坚决反对她打胎!
是的,生活往往比小说来得还要巧。那天早晨,胡慧红去医院,正是做人流前的体检。但她没来得及从医生手中接过人流药丸,她丈夫林凯坚牺牲的消息,就通过手机,传到了她的耳朵。体弱的她,一下子就昏了过去。
一个二十五岁、刚刚丧偶的女子,要把肚里两个多月的胎儿做掉,以便轻装上阵,奔向晦暗不明的未来,也算是名正言顺,无可厚非。可千不该万不该,这事不该让婆家人知道。谁知是医生多嘴,还是护士多嘴了呢?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现在杨局长如何了断这桩公案。
婆家人的观点:我儿子是英雄,她肚里的孩子就是英雄之后。局长呀,她怎么能让英雄无后哪?再说了,就算我儿子不是英雄,她肚里的孩子也是林家之后吧?她这是想断我们林家之后啊!她这样做是不是太让人心寒了啊?!
娘家人的观点:我女儿才二十五岁,她不可能这样守一辈子寡吧?你们要她把孩子生下来,以后孤儿寡母怎么生活呀?你们也知道,一个拖着个油瓶的女人,根本就找不到什么好人家。
杨局长犯难了,婆家有理,娘家理也不差呀。这事得从长计议。在医院里,杨局长只能模棱两可地说一句。
“对对对,从长计议,从长计议。”这句模棱两可的话被随从人员奉为圭臬。他们以此分作两派,一派做婆家人的思想,一派做娘家人的工作。剑拔弩张的紧张局面暂时被化解了。胡慧红同意暂不打胎。“搁置争议,着眼未来”。外交上这把巨大的牛刀用来宰杀家庭矛盾这只小鸡也挺管用的。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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