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敢！”文娇声音压得低低的
　　 “你崽都是我的，还护着他干嘛？”
　　 “哪个讲是你的？你不要胡说八道！”
　　 “嘿嘿。我发现全伢子好像我！你以为我不知道，秋南瓜早在牢里就被打伤做不得种了，只能挺个空枪，还是条短火!嘻嘻！来，再耍一盘我就走。”
　　 “你就是个畜生！他秋南瓜再没有用，也知道疼人！告诉你，从今以后一刀两断！”
　　 “你他妈的！当初我让公安局判秋南瓜个强奸罪就好了。让他坐个七八上十年牢，你个骚家伙就不会等他回来了！”
　　 “你咯样大声喊，找死啊！”文娇声音压得低低的，“当初就是被你威胁要判他重罪，才被你所害。你给我滚，滚！哎呦！松开我！你个畜生！……”
　　 文浩听到这里，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弄出点响声吓走屋里的人。正犹豫间，忽听堂屋大门猛然咚的一声响，像是有一个土坷垃狠狠地砸在门上。文浩吓了一大跳，站着大气不敢出。接下来，文浩就听到屋后茅厕门吱呀一声，脚步声扑通扑通向后山去了。文浩壮着胆子转过墙角一看，屋前坪什么人影都没有，只见隐隐绰绰的竹林在寒风中摇摆，飒飒作响。
　　 文浩陡然心里发毛了。莫不是真是白毛大圣显灵，这个土坷垃是神灵砸的？他惶惶然掉头就往家跑，隐约听到锣声在附近“哐——哐——”地响着，似乎在找秋南瓜。
　　
　　 第二天下午，寒风细雨纷飞，文浩呆在家里正在琢磨如何就昨晚的见闻做一篇作文。他的伯父蔚大蒜来借小锄栽油菜，问他：“秋南瓜家怎么突然有个小狗崽子？平时从他家过没听见叫过啊。刚才路过，屁大的家伙竟然恶得很！”
　　 “哦？”文浩说：“昨晚上还没听见叫呢。要么今天买回来的。”
　　 蔚大蒜又问侄儿：“昨晚上怎么没和秋南瓜一起回去？”
　　 “哦。我没追到他，就回去睡觉了。后来怎样了？”
　　 “昨晚上秋南瓜表现的居然不错呢！竟然念得出几句文言文，后来那个药方，据说今早春老倌拿着去抓药，药店说还对症呢！就是配伍不合。”
　　 “这有什么嘛，他早知道病情，事先琢磨一番，记住背熟不就可以啦？”
　　 “也是，只是这个哈宝，脑壳白痴，竟然自称邪神上马！让我们一顿好笑。”
　　 文浩说：“我觉得管他什么神上马，总是迷信哄人的！至于那请神的话，再有文采也是无用浪费。学问，要用在有益的事情方面，无用的学问和技能，不值得学习和传承。”
　　 “浩伢子你以为春婆婆不是撞邪啊？你不知道内幕吧！”
　　 “什么内幕？”
　　 “这事情我可知道。春婆婆十有八九是被她之前相好的那个人鬼魂缠着了。春婆婆常去老山林里扒拉落叶，那里面有一座老坟，埋的就是她年轻时的相好。”
　　 “这样啊！但这如何能证明是她相好的作怪呢？人都死了烂了，还有什么灵圣？”
　　 “就是她的魂魄被摄走了呀！要去收回来嘛，所以要拱马脚。拱马脚，其实很有讲究的，比如……”
　　 文浩打断他伯父的话说：“那收魂就要到她相好的坟上去收啊，昨晚乱蹿干什么？”
　　 “就是啊，他秋南瓜假里手。要是我掌案，保准不是他那个搞法。”
　　 文浩不以为然：“谁搞都是瞎胡闹！因为世上从来就没有鬼。”
　　 蔚大蒜本来是想要对侄儿说说他对拱马脚是如何内行和熟络的，以此平衡一下昨晚秋南瓜的出色表现引起的他内心的失衡。现在见文浩对此毫无兴致，甚至是不屑一顾，他顿然兴趣寡然，心里老大不痛快，拿个小锄走了。
　　 文浩知道，伯父对秋南瓜一向看不顺眼，是因为总觉得秋南瓜浪得虚名，还自称学问人，辱没了他这个真正学问人的名声。而且秋南瓜总在别人面前洋洋得意地夸耀自己的儿子如何如何，在他看来就是对自己无子的讥笑。这更是一直让他耿耿于怀。文浩想，假如将昨晚秋南瓜家里发生的事情告诉了伯父，伯父将会是什么反应呢？肯定是兴奋不已，顿感扬眉吐气，秋南瓜在他眼里将瞬间变成一坨屎。不能，这个不能说出去！说出去会出大乱子，还会惹麻烦。以秋南瓜那吹牛好高的秉性，要是知道这事情，岂不活活气死？
　　
　　 昨晚，秋南瓜最后还是被锣手找到召回去了。召回去的时候，步履踉跄，东斜西倒，目光呆滞，脸色青白。光着的上身冷得起满鸡皮疙瘩。一进门就坐在地上双目紧闭，一言不发，全身抖个不停。鼓手按程序，重新问：“何方尊神上马？”问了两遍，忽见秋南瓜双目圆睁，恶狠狠的答道：“邪神上马！”
　　 众人一愣，然后哗然一片。纷纷叫嚷：“不是白毛大圣么？怎么是邪神上马？咯要不得啦！”
　　 鼓手不愧是老江湖。他眼珠一转，一句话就把在场的嚷嚷声压下去了：“邪神也是神！只要能医病！尊神快发仙方！”
　　 邪神坐在地上，重新又闭上了眼睛，口里却随即哆嗦着念出四句口诀来：“早人怀远志，益智有神方。灵草覆盆盖，金银保安康。”
　　 鼓手闻言，八仙桌上拿起桃木剑，双手握柄倒垂，躬身对神龛施礼：“谢赐仙方！代信人诺，若得安康，再谢神恩！”言毕，锣手递上清水半碗，鼓手取香于碗内画圈几周，香灰落入少许，喝声：“尊神归位！”仰头将碗内水尽数入口，猛然朝坐地上的秋南瓜脸上喷去。只见秋南瓜一个激灵，恍然如大梦初醒，爬起来便赶忙穿衣服。鼓手返身，将碗扣覆在香炉前端。对立在一旁的春老倌叮嘱：神坛已立，不可移弃。早晚省香，忌生人七日。
　　
　　 五
　　
　　 元旦节这天，艳阳高照，江边撒网捕鱼回来的秋南瓜，经过文浩家，进屋闲扯，正巧文浩放假回来在家。文浩说：“我正想要咨询你一个问题呢。”说着递个槟榔过去，“吃槟榔咯！”
　　 “我不吃槟榔。”秋南瓜边说上衣口袋里摸出装土烟的小塑料袋，取出裁好的一张纸，撮上烟丝卷起，纸边缘放嘴里濡湿，整个喇叭筒，衔在口里，塑料袋里掏出火柴，嚓的一声划然了一根，点上，呲呲地猛吸几大口。然后拇指食指捏住喇叭筒在手里，惬意地吐出几道烟圈，十分享受的样子，说声；“哎呀嘞！把烟虫饿死了！”刚说完，就一阵“咳咳咳——咳——！”半天回不过气来，一张脸憋得通红。
　　 文浩笑着说：“你这么咳咳咳，就不抽咯！”
　　 好不容易平息了，秋南瓜笑眯眯地说：“浩伢子你不晓得，抽烟蛮舒服的呢！没听得讲过吗？饭后一支烟，赛过活神仙呢！”
　　 “可现在不是饭后嘛。哎，那次拱马脚，不是真的成了白马神仙了吧？”
　　 “当然！咯还有假？你不晓得吗？春婆婆吃了两服药，当即就好了。现如今在家安安静静呢！也算作好事一件。嘿嘿！”秋南瓜一时又得意起来了。
　　 “哦，这么看来，拱马脚还真可以治好病？”
　　 “当然!”秋南瓜一副洋洋自得踌躇满志的做派，“咯一行不是随便哪个能做得了呢！得要有文化才行!浩伢子你书读得多，有文化，要是学这行，最适合！你要是学，我教你，不要师傅钱……”
　　 “我才不学！那是迷信，哄鬼的!莫糟蹋了文化。”
　　 “浩伢子你就是拗！哪天你去试试上马就知道了！”
　　 文浩笑笑说：“我不上，我怕累死去。哎，问你咯！那天你为何一言不发就跑出去了呢？”
　　 “去收魂呀，春婆婆失魂好一向了，当然帮她先赶快收回来咯！”
　　 “那为何不到老山林里去收呢？不是说她在老山林里撞了煞嘛。”
　　 秋南瓜一愣，将喇叭筒送到嘴边又呲呲地吸两口，咳咳咳地喘息一番，瞥一眼文浩说：“你不懂！春婆婆魂魄在外到处走，白毛大圣厉害着呢，跟着追。”
　　 “哦，这样是吧。难怪那天晚上，大圣到处跑，还在你家周围跑过。”
　　 秋南瓜捏烟的手停在半空，呆眼望着文浩：“你怎么晓得？你见到了？“
　　 文浩说：“那天我没追到你，就打算回去睡觉，结果经过你家时，听到你家屋前屋后脚步声咚咚的，不就是大圣在追魂嘛”
　　 “啊啊……嗯咯，那肯定是的。”
　　 “你难道不记得你去过自己家周围吗？那晚你就是大圣嘛!”
　　 “我，我哪里会记得。我是大圣呀，我醒了就不记得了啥！”秋南瓜显得有点不耐烦了，
　　 “依我看，这些都是虚假迷信，我才不信真有神仙附体啦，这糊弄人的不算真本事呢！”
　　 “怎说糊弄人！收魂回来，服了仙方，春婆婆就好了！”秋南瓜将正准备递进嘴里的喇叭筒停在嘴边，愤愤然回答。
　　 “是那单方起的作用吧？那单方，也不是什么大圣赐的，只怕是你早就背好记在心里的，是不？嘻嘻！”
　　 秋南瓜听了一脸的恼怒：“浩伢子你不信就不要乱讲！对白毛大圣不敬！”说完，将喇叭筒递嘴里吸时，发现早灭了，于是狠狠掷在地上，起身，背着渔网头也不回地气冲冲走了。
　　 文浩心里好笑，他想，你说不过就走了哇。要是你还吹嘘，我就跟你赌再去拱马脚治好毛冬瓜。那才算你有真本事。
　　 毛冬瓜到了肝癌晚期的晚期，早已躺在床上起不来。秋南瓜虽然牛皮吹得呜呜的响，大概也知道癌症面前显不出本事。所以当毛冬瓜的儿子来请他去“敬老爷”，以尽孝道时，他头摇得像拨浪鼓。
　　 今冬是个暖冬，腊月二十四这天，冬阳灿烂温暖，好似阳春三月。毛冬瓜咽气时，秋南瓜正在江边捕鱼。当毛冬瓜儿子到江边找到他，请他这个对丧事风俗表现很内行的人，去帮忙做些敲锣请水之类的事情时，平日里热衷好表现的秋南瓜，竟然一口回绝了。说这事情都是该道士安排的。该去请专业的道士才是。
　　 当后来常常吹嘘自己力气胜过年轻人的秋南瓜，却拒绝参加帮忙的金刚班时，文浩不由暗暗佩服秋南瓜有骨气。当年毛冬瓜故意让他坐了三年牢，秋南瓜看来是一直记在心里的。
　　 然而，秋南瓜却没反对全伢子参加，看起来秋南瓜似乎并不知道全伢子不是他亲生的。
　　 毛冬瓜下葬那天下午，秋南瓜买年货回来，兴高采烈地在文浩家里歇脚。文浩又笑他：“号称大力士，却不敢抬大轿哦！”
　　 秋南瓜站起来捋起袖子：“浩伢子你就莫笑我呢！你跟我试试？你还不一定有我的劲势！”
　　 “我怎跟你试，你年纪大了，我赢了也不算角色。”
　　 “嘿嘿！你是怕搞我不赢吧。看你刮瘦刮瘦的，也没什么劲。比我年轻时差远啦！”
　　 “你莫激我哦。”
　　 “你就是搞我不赢啥！”
　　 文浩说声：“来就来。”于是，矮墩墩的秋南瓜，就和廋高的浩伢子在庭前平地里拽胳膊搂腰干起来了。秋南瓜老劲足些，可是到底没年轻人反应快。明明浩伢子被搂起左脚，要输了，不知怎的只听咕咚一声，秋南瓜却俯身朝地被浩伢子压在身下。
　　 秋南瓜讪讪地爬起来，说声：“轻敌了，轻敌了。”然后皱着眉干咳了两声，提起年货回去了。
　　
　　 六
　　
　　 文浩第三次去看秋南瓜时，正是春婆婆喝农药死在老林子里坟头上的那天。秋南瓜一个人在家躺在床上。他已经没什么力气走路。上次，秋南瓜一去医院就住下了，一个月后才回来。回来大伙才知道，秋南瓜也得了癌症，是肺癌晚期。医生告知顶多只活得三个月了。
　　 文浩看着躺着的消瘦的秋南瓜，心里一阵难过，好像秋南瓜的癌症是和他摔跤受伤得来的。他说“对不起，叔叔。我没想到那次摔得那么重!”
　　 “不要紧，”秋南瓜说，“浩伢子，不怪你。这癌症早有了，与你无关。还搭帮摔伤了去医院检查，不然临头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呢!”
　　 “叔叔你胡说什么。哪有这么多癌症！婶告诉我是肺结核呢，能治好的。只是时间要久点，安心咯。”
　　 “我知道是癌症呢。你婶瞒着我，是怕我害怕死。我也装作不知道算了，也是怕她着急我。浩伢子你不要告诉你婶我晓得了自己的病啊。”
　　 “嗯嗯。”文浩赶紧回答，“你安心养病，不要乱想啊。”
　　 “浩伢子陪我说一阵话咯。”
　　 文浩就坐下来，看着秋南瓜眯着眼睛躺在床上，他一时找不到话题，就问：“婶呢？哪去了？”
　　 “她和全伢子一道帮我买止痛药去了。唉，那药好贵的哟！还要开证明。家里会被我搞得垮势烂穷了！”
　　 “不着急。慢慢来，办法总会有的哦。”
　　 一时沉默。文浩看到秋南瓜躺在床上盯着房里天花板不做声。他抬头看，一只很大的蜘蛛在墙角落顶端布了一个网。蜘蛛不知怎的从网上跌下来，抓着一根丝吊在半空中，打着旋。网被扯得变了形，眼看要撕破了。蜘蛛沿着丝线朝上努力地爬，可是丝线晃荡着，一点点从网上剥离下来。蜘蛛停下来了，它可能是为了不弄破那张网。
　　 两个人都盯着蜘蛛，看它怎么办。这时只见蜘蛛一个翻身，挣脱丝线掉到了地上，然后飞快地爬到墙边，沿着墙壁又爬上去了。失去重力拉扯的网，又恢复了原状，重新变得完整，经纬分明了。
　　 秋南瓜呆望着半响，一滴眼泪挂在眼角，似乎有什么感触。他闭上了眼睛。一会，又睁开眼睛，盯着文浩：“浩伢子，那晚你如何在我屋后听到白毛大圣脚步声的咯？”
　　 “哦哦。”文浩游离着目光，“我是回家时路过你家哦。走到你屋后才听到脚步声的。”
　　 秋南瓜收回目光，沉默了一会，自言自语：“也好，都死了……”
　　 文浩猜测秋南瓜心里在想什么，他不好问，正在想着说点什么，忽然远处传来一阵鞭炮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