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坐，请坐。”瘸子指指椅子。平日伤风感冒的他也找谢小木，来往多，自然比较随便。他说，“我知道你时间金贵，稍等，就好，就好。”
　　 谢小木的板寸头理到一半，谢小木问瘸子：“你认识王旭么。”
　　 “认识，是我徒弟啊。”瘸子说。提到王旭，他好像很高兴，“他现在出息了，在深圳自己当老板开发廊。”
　　 “他怎么样？”谢小木问。
　　 “这家伙脑子灵醒，对理发悟性好，什么头发式样，一学就会，并且还会变花样。”瘸子兴奋地夸着。他说，“去年王旭回家过春节来拜年，见我忙不过来，顺便帮我做了一个板寸头的活。我和他各做一个，同时动手，结果他比我先完工，剪刀功夫一点也不拖泥带水，式样在我教的基础上有创新，硬是比我做的好看，不服都不行。他在外面见识得比我多。要是我这条腿方便，我自信也不会比他差到哪里去。”
　　 天擦黑了。
　　 谢小木从瘸子理发店回家，汪道生一家三口也到了。
　　 这么大的事情没将他放在眼里，无义不孝。谢原高大发雷霆，把汪道生一家三口训个狗血喷头，大气不敢出。汪道生虽然眼睛不敢正视岳父，心里还是高兴，毕竟身边多棵大树。于是就壮起胆子一五一十向岳父讲起二斤和王旭的事，一点也不敢隐瞒。他希望岳父能够支持他，把吃错药的二斤拉回到正确的道上来。
　　 听完汪道生的话，谢原高又陈谷子烂芝麻将汪道生谢小兰夫妇臭骂一顿。但这个事最终落着点还是在二斤身上，卒子得过河才行。谢原高工作几十年，知道哪里该硬，哪里该软。发完火，他把二斤拉到身边说：“崽，你小小年纪，走路没外公过桥多，现在外面到处是骗子，我们不要上当。”
　　 “外公，我没上当受骗，我要嫁给王旭，是我自愿的。”二斤眼泪汹涌。
　　 “那小子有什么好呢，会搞得大家都没面子的。”谢原高忧愁地说。
　　 “我不要面子。”二斤素来就没怕过外公，想说什么就说。
　　 “面子都不要，那你要什么？”谢原高脸色子沉了下来。
　　 “我要进城。”二斤坚持说。读了书又找不到固定工作，要她这样老死荒山，心有不甘。
　　 为了她的工作，谢原高找过一些老部下。这些部下在一线任主职的，有的被双规，有的退了二线，没任主职的，说不起硬话，除非是说一些理解应当帮忙之类的客套话，敷衍了事，找也是白找。再说人家看你虽然曾经是乡长，是老领导，在鸟大的山地有点威信，但如今退了休，说不准并没将他当碗菜了。
　　 谢小木不想看到父亲这么大年纪了，还到处跑，到处受怄，受了怄要是有个结果还算值。父亲无职无权，哪来的结果呢，谢小木太清楚了。谢小木就建议二斤跟他学医，学有一技之长，糊口是没问题的。
　　 二斤接触几天医药书，没兴趣，放弃了。
　　 听到二斤这么说，谢原高心痛，针一样扎。自叹老了帮不上了。谢原高从来没有这样认识到自己老了。二斤一句“要成为城里人”，噎得他是面色发紫。和二斤毕竟隔了一代，沟通有障碍，对于谢小兰汪道生，谢原高却是习惯老一套，自信奈得何他们，转而冲汪道生夫妻发威：“二斤的问题我不管啦，你们自己去解决，解决不了，你们别回来见我，只当我死啦。”
　　 汪道生一家就像是谢原高放飞出去的风筝，在远远的天边飘着，不管怎么飘，那根线始终维系在谢原高这棵大树上，在谢原高手里。对于汪道生和谢小兰的婚事，谢原高一直犯悔当初没下狠劲把刹车踩到底。以至现在二斤也这样。正所谓是前头乌龟爬错路，后头乌龟循路爬。过去，汪道生缘于岳父的阻挠，尽管表面对岳父恭恭敬敬，内里却是特恨岳父势利的。当他自己走到这条路上的时候，他好像理解了岳父的行为，做岳父的没别的愿望，就是希望女儿好。
　　 谢小木也理会谢原高，父亲真的老了，他再也不能充当一棵大树的角色。他不要谢小兰汪道生回来见他，是想给自己找一个说法，让自己下台。他真的再也不想牵着那根线了，累了。一把年纪了，两脚一伸，不可能把这些牵挂带进黄土里，就像不能把生前的财富官职带走一样。
　　 一场家庭会议，以谢原高怒骂汪道生夫妻俩告终。这是汪道生做梦也没想到的，他借助岳父的威势把二斤的事彻底了结的想法成空，就很失望，一下子感到好孤单好无助。
　　 谢小木有事去卫生院，路过“和记土鸡店”，看到汪道生一人坐在隔壁一个小店喝酒，他背向着乡街上，谢小木看他猥琐的背影有点像，进去一看，果真是他。他眼睛血红望着谢小木。谢小木有点生气，说：“姐夫，你还真有仇啦，真的不回家啦。”
　　 “弟，我怎么敢有仇呢。”汪道生舌头硬了，说话打罗嗦。
　　 汪道生喝酒不是用杯，而是用碗。他不知是喝几碗酒了，这样喝下去，是会出问题的。谢小木夺过他的碗，把酒泼在地上。他瞪着眼望着，呆呆地。小店老板见谢小木发怒，慌忙解释，说汪道生在“和记土鸡店”卖野物，卖了三只兔子，两只山鸡，开始说只喝三两酒，后来不知怎么就没边了。对谢小木说对不起，如果以后汪道生再来喝酒，绝对不敢让他喝这么多的了。看来店老板也怕汪道生喝酒喝出问题，他脱不了干系。
　　 脱离了谢原高，汪道生这一家就像断线的风筝，会飘到什么地方去呢。谢小木不敢想像。在谢小木的搀扶下，汪道生又跟谢小木回到家里。谢小木说：“姐夫，到了乡街上，不回家里，外面的酒好喝些啊。”
　　 汪道生这时已烂醉如泥，不能回答谢小木的话。
　　 谢原高看着汪道生这龌龊相，说：“没用的东西。”
　　 汪道生益发酗酒，几乎到不能吃饭的程度了。直到一天，忽然传来噩耗。汪道生喝酒喝多了，去了。外头纷纷传言他错把一壶农药当酒喝了。谢小木得信去看的时候，汪道生很宁静，四肢僵硬，苍白的脸色里隐着一些酡然，根本闻不到任何有关农药的气息。搭脉搏却还有动静。幸亏谢小木是医生，不然，他姐夫汪道生就算有十条命，也被放入棺材里误当死人活埋掉了。谢小木紧急抢救挂吊针，一边搞车赶快送医院。
　　 住了半个月医院，汪道生回到了榨树湾。是谢小木租车送他回到榨树湾的。谢小木劝他：“姐夫，你应当拿出一点胸怀，像当年爷老子容纳你一样容纳王旭，看来，你再怎么样跳也改变不了事实。”
　　 回想当年，汪道生没少受岳父的轻慢，白眼，这么多年，不是也过来了。不知不觉，汪道生猛然发现自己走在了岳父的旧路上，用岳父的方式去喜欢去憎恶。可是，岳父是棵树，是棵大树，他算什么？
　　 汪道生回到家，见二斤与王旭坐在屋里，脑袋挨脑袋旁若无人亲嘴。汪道生那刚被谢小木劝下的怒气，一下又燃起了。
　　 “妈的，你当我死了不成？”汪道生怒骂道，抓起墙上的鸟铳同时对准了王旭、二斤，“我叫你们亲，亲到阎王殿去。”
　　 汪道生双眼发红，四肢发抖，像一只被突然轰出窝的兔子。
　　 汪道生的举动惊散了王旭、二斤。
　　 二斤恐惧地望着汪道生：“爸，你怎么啦。”
　　 “我嘣了你兔子崽子。”汪道生咬牙切齿吐出句话。
　　 “汪道生，你作死呀。这是要死人的。”谢小兰丢下喂鸡食的盆子，想奔过去，可双腿在发软。这哪是与她同眠十几载的汪道生呀。
　　 “汪叔，你要打冲我来，与二斤无关。”王旭一把推开二斤，扬着头，双眼盯着汪道生，脸上全无一点怯意。
　　 “嘣”的一声响，二斤与谢小兰同时坐到了地上，接着汪道生像条抽了筋的蛇，软塌塌靠在凳子边。
　　 只有王旭，像一截树桩，昂首挺立在那里。不知是汪道生太气了，瞄不准，还是被王旭的模样给吓了，铳子擦过王旭的衣角，飞到了对面墙缝里。
　　 事后，谢小兰问：“汪道生，你要真打死他，怎么得了啊。”
　　 “他妈的，没想王代新个孬种，还生了个虎样的儿。”汪道生答非所问，眼前闪现王旭面对鸟铳时的模样。他脑瓜子好像一下开窍了，再也不顾虑这顾虑那。他宽慰自己，唉，算了吧，人各有命，谁急也没用。
　　 十二
　　 过去的就过去了，人总是要向前走的。
　　 二斤和王旭的婚事在榨树湾如期举行。原本打算过完年就下深圳，没料，为婚事耽搁了几个月，好在现在终于有结果，也值。他们脸上溢着幸福，还有某种说不出的什么混合在一起的表情。在向父母行礼时，汪道生看到王旭看自己的目光坦然，坚定，没有丝毫自己当年对岳丈的恐惧与怯懦。王旭的眼神深深刻到了汪道生的心里。
　　 王代新更像捡到宝一样，红光满面。他家的那个菜园子被他自己拆了，成了一处阔大的空坪。汪道生和王代新家之间搭起了好大一个棚子，两家合在一起做喜酒，各收各的人情。鞭炮碎屑纷纷扬扬坠落，铺满了空坪，绯红一地。
　　 二斤毕竟是汪道生女儿，汪道生想既然要办婚事，就要在榨树湾搞出点动静，不能做贼一样把女儿偷偷嫁了。他对谢原高说二斤好歹是他的外孙女，挚意邀请岳父去旺一旺氛围。谢原高从没踏足过汪道生屋场，汪道生想借女儿结婚达到目的，亲自来接岳父，打住几天。谢原高一口回绝，说年老体衰，腿脚不灵便，再说这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汪道生要对谢小木说时，谢小木主动说：“二斤结婚我肯定来，到时我会封一个厚厚的红包送给二斤，算是对她婚姻的祝福。”
　　 汪道生听了蛮受用，眼里生起泪花。
　　 婚事办完之后，也就是二斤和王旭重返深圳的那天，汪道生重上大树下。一个人站在山顶上，遥想着多年前被岳丈下令砍掉的那棵大树，老觉得仿佛不曾被砍掉，那棵大树依然立在原地。他向四周看看，周边生长着一片小树林，长势正旺，充满着不可抗拒的活力。汪道生不觉挺了挺腰杆，使劲做了几下深呼吸。
　　 汪道生戒掉酒，白了的头发慢慢长出黑来，就像枯黄的冬茅草返青一样。如今年轻人都出去寻路，没人作兴砍柴伐木，大树下变得大树茅草灌木扎堆，四处蔓延，蓬蓬勃勃，人都走不进去。过去因为大肆砍伐没处藏身逃走的野兽又重回来了，时常见到成群结队的野山羊，还有野猪之类的罕见野兽。只要有野兽，汪道生就有使劲的地方。可是，大树下成为了自然保护区，禁止打猎了。如果隔几天没到大树下打一转，他心里就空荡荡的。隔三差五，他总要带上猎犬，到大树下纵跃奔跑一番。在野兽的怒吼声里，他毫无畏惧，鸟铳上缴了，他就扛着杆木枪，精神抖擞。
　　 大树下阔大，幽深，他即便使尽一生的力气，也永远找不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