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怎么办？”
　　 “就按村长说的办。”王代新说。
　　 这件事过去后，汪道生来岳父家喜形于色，连连对谢小木说：“这下好了，村人包括村长都说，王代新被你把火影放下来了，从此规矩多啦，在你姐面前大声也不敢出一下了。”
　　 没料谢原高听了反感，叉腰吼道：“你喜个鸡巴毛。一个大男人，老婆让人打了，你说你还算不算男人。我看你还站着撒尿个屁，干脆蹲下撒，女人样。”谢原高说罢就去扯汪道生，死活要他蹲下。以前谢原高只是训斥，谁料这次倒动手了。汪道生面如土色，只差没掉泪了，谁叫自己找乡长的女儿呢。
　　 汪道生被谢原高这一刺激，彻底换了个人，不打牌了，人勤快多了，田头地里整得有模有样了。没几年工夫，歪斜的房子变成了红砖楼房。
　　 棍子底下出好人。
　　 瞧着汪道生得成正果，谢原高得意地说：“可见人是要管，要教的。”
　　 四
　　 受了二斤的气，汪道生头发一夜就白了，像下了霜，比谢原高还白。
　　 谢小木想，我真的应当找二斤好好谈谈，不能放任不管。
　　 谢原高七十大寿，正是大年初一。谢小兰汪道生还有二斤一起来祝寿。他们抬着半边猪肉，燃放数十米鞭炮，很热闹，吸引无数喝寿酒拜年的乡邻围观。谢原高高兴，有说有笑，说盘养崽女图的就是这个，人气。谢小兰汪道生坐下喝茶，父亲就问汪道生今年收成怎么样。在汪道生面前岳父从没这么把自己放下来过，也许是他生日心情好，汪道生受宠若惊，高兴地答：“承蒙您老人家关心，虽然今年雨水少，但我家田地大多在水库下，占着灌溉的便利，田里地里收成还行。”
　　 山地人除了田地，收成就没别的来路。打猎对汪道生来说只是业余爱好，不像他已故的父亲，是把打猎当成事业经营的。汪道生忙完田地上的活，才有空钻进大树下山里，有时连续几天都看不到野物的踪影。聊一阵，谢小兰汪道生主动走进厨房帮忙洗菜切菜。他们知道这个时候厨房最缺人手。
　　 二斤和外公坐一桌。谢原高慈祥地看着这个好久不见的外孙女，说：“长水灵了。”
　　 二斤跟父母闹皮绊，对外公却一点不胆怯，嗑花生瓜子，吃苹果香蕉，与外公随意唠。二斤自上小学四年级起就转到乡中学读书，一直读到高中毕业，吃住在外公家，只周末回榨树湾打个转。这也是谢原高的意思。谢原高说：“二斤是棵好苗，不放在好的教育环境里培养，就会耽误这棵苗。”
　　 谢原高自己学历不高，巴望后代出息。俗话说，会得前人好有人做媒，会得后人好有人烧香。做长辈的就图往后死了香火旺盛。二斤学习成绩本来就在可上可下之间，估计考大学上二本挺难。读高一时，美术老师偶然发现爱描眉画眼的二斤，对色彩有些天然的敏感。而偏偏当时的班主任是热心肠，家访时为了讨好谢原高，说考特长生文化分可降低，二斤有绘画天赋，可以学特长。不过，谢原高始终看着目标，眼花而不乱，强调现在以学习知识考大学为主，考上大学再爱美术也不迟。班主任老师一想也是个理，就适时止声。谁想二斤从此当真生起当画家的梦想，精力分散，学习成绩更是落下一大截，半道学的美术也无疾而终。结果，高考三本都没上，去省城读个职专了事。
　　 读书那阵，二斤在外公家想要什么就和外公说，今天买本子，明天买笔，还顺带个胭脂水粉什么的。这些钱，谢原高是有求必应。谢原高认为女孩子喜欢打扮是天性，他喜欢二斤的乖巧伶俐。现在回想起来，也许是谢原高把二斤惯了。当然，这个话，汪道生是断不敢与谢原高面说。二斤放在岳父家读书，伤寒暖痛，自己没管过事，况且，二斤去省城读书也是岳父出学费，汪道生只管生活费，这么好的岳父到哪找？虽然有时他心里恨岳父，但对岳父永远只有敬畏感恩的份，说话小心翼翼，生怕轻重不适，冲撞岳父。
　　 二斤的乖巧、活泼，做舅舅的谢小木也是欢喜不已。二斤去省城读职专还是谢小木送的她。谢小木比她大十多岁，人家都说他俩像兄妹，不像舅甥。过去他们舅甥之间无话不说，就连哪个女同学早恋二斤也要告诉谢小木。
　　 现在二斤是怎么呢，决定终身大事谢小木竟一点不知晓，是不是她真的如汪道生所说书读多了，人反倒变懵懂了？
　　 谢小木把二斤叫到一边，问她：“王代新儿子，叫什么名字？”
　　 “叫王旭，小学同学，我在读高中时，他在乡街上学美容美发。”二斤回话倒还像过去一样爽快。
　　 “你喜欢他什么呢？”
　　 “喜欢他身上的男人气。勇敢，不服输，敢于担当。”二斤火辣辣回答。
　　 “怎么过去从没听你提起过？”谢小木疑惑地问。谢小木听汪道生说二斤突然出现这样一个男朋友，就像麦地里突然蹦出一只羊牯，久久没恍过神来。幸好这事只有谢小木知，若是给谢原高知道，怕是不得了。
　　 二斤说：“王旭做理发行当，现在在深圳那边开发廊。”
　　 王旭的发廊开在一片小区的过道里面。别看他学历不高，头脑却是很灵泛。他将自己的名字拆开，发廊的招牌就是“九日美容美发院”，蛮有创意的。听着二斤介绍王旭，谢小木就想起发廊里那些理发的男孩形象，头发染得五颜六色，身体单瘦像一只虾米，说话一副女人腔。
　　 二斤和王旭的交往，自外公家读书时候就已开始。王旭虽然住在二斤家对面，只隔一个菜园子，但他们很少见面。当然，做为邻居，小时候不可避免常在一起踢毽子，跳房子。因为王代新打谢小兰的事，二斤连续几个星期没理王旭。她对王旭说：“你爹太讨厌了。现在我们两家成了仇人，我们也不要来往了。”
　　 王旭百般解释，说当时我在乡街上学理发，和你一样不在家，一点也不知情，事后我说了爹一顿，的确过分了。王旭申辩：“你总不能糊涂得将父亲的错放到我身上来吧。”
　　 于是，二斤和王旭又和解了。每个星期天回家，王旭便到大树下接她。眼看着他们亲热交往，汪道生对谢小兰讲过几次，责备谢小兰没教育好二斤。谢小兰其实也早发现苗头，点醒过二斤，她对二斤说：“女孩子不同男孩子伴。这样在村里进进出出，会惹人闲话，名声不好。”
　　 二斤一只耳朵进，另一只耳朵出，无所谓，说：“身正不怕影斜。”
　　 没想那时候的忧虑如今真的应验。
　　 二斤对谢小木说：“舅舅，我爸就是对过去与王代新的事耿耿于怀，看不起那家人，你不会也是这么古旧短视吧，我还指望你给我们做媒，成全我俩呢。”
　　 对于王代新，曾有一段相当长的时间，谢小木很憎恨他。不过，事过境迁，随着时间不断延伸，这种所谓的憎恨在谢小木心里已慢慢淡去了。如果不是二斤这桩事冒出来，谢小木几乎已忘记他。从内心里面，谢小木也偏向汪道生一边，和王代新这样的人做亲家一定很尴尬，不好交往。这可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而是一辈子。虽然，二斤找的是王代新的儿子王旭，但这小子的情况谢小木一无所知。
　　 汪道生想请谢小木做二斤的工作，二斤反倒拉谢小木做媒了。谢小木说：“二斤，那个王旭，我都没见过，更谈不上了解了，我怎么可以给你做媒？婚姻又不是儿戏。”
　　 “这个好办，我要他请你吃饭，不就认识了。”二斤笑道。
　　 五
　　 二斤果真领着王旭过来了，她不敢带回外公家，怕外公看到横加阻拦，她担心外公和父亲汪道生两股势力合成一块，那麻烦就更大了。她先打电话约谢小木，在乡街上“和记土鸡店”吃午饭，二楼“一剪梅”包厢。
　　 对于“和记土鸡店”，谢小木当然不陌生，谢小木有朋友来，大多是在那里请。
　　 “和记土鸡店”坐落在街尾，乡政府斜对面，装潢有点城市味道，在大树下这一带山地，是最气派的饭馆子，城里有的菜这里一般都有。还有自产的土菜，比如蛇、野生菌、田鱼等野味，这些新鲜的野味，在城里很稀罕。所以，常有城里人开车来这里吃鲜。
　　 从谢小木家到“和记土鸡店”，过去是土路，修建公路后，路两边不管是空坪隙地，还是良田沃土，房子就如雨后春笋一样冒了出来，或高或矮，有些是本地人所建，有些是外地人买地建的。不些年，就成了像模像样的街道。
　　 谢小木熟门熟路跨进“一剪梅”包厢，就看到二斤坐在王旭腿上谈笑。那叫王旭的脸上果真有一道斜疤，耳朵上还装了耳钉，估计不是金就是银做的，蛮刺眼，手上还少了一根手指头。谢小木皱起眉头。见谢小木进来，二斤赶紧站起来说：“舅舅，以为你不来啦。”
　　 谢小木佯笑说：“外甥女请客，我不来么，不吃白不吃。”
　　 二斤咯咯笑着，先把谢小木和王旭彼此介绍一番，就吩咐男友：“王旭，快叫服务员点菜。”
　　 王旭竟厚起脸皮把菜单递过来，说：“舅舅，您看点什么菜？”
　　 谢小木看着王旭那少了一根指头的右手，就像看到断腿的苍蝇，隐隐不快，但又不好发作，只淡淡地说：“随便。”
　　 无奈王旭推来推去，谢小木只好点了新鲜的清炒野生菌。王旭又点了几道菜。
　　 席间，王旭毫无顾忌地敬谢小木酒，一满杯一满杯先干为敬，看他喝酒的样式，倒也豪爽。喝了几杯，谢小木的脸渐渐潮红，有了酒意，先前的不快慢慢退却。王旭见机仗着酒兴与谢小木聊起他和二斤的事，说希望得到谢小木的帮助和成全。他们知道必须各个击破，谢小木是他们选择攻破的第一个。
　　 谢小木手里摆弄着打火机，若有所思地看一眼王旭，想，外甥女看上的这小子是不是一个油嘴滑舌的鬼？他随便样的问王旭在深圳搞得怎么样，王旭说美容美发店已打开了局面，现在就是缺少帮他照料店面的人，若是与二斤的事谈成了，这店就交给她全权打理啦。王旭忽然说：“我以前认识你。”
　　 “你以前认识我？”谢小木说。
　　 王旭说：“在乡街上学理发的时候，见过你去我师傅的理发店理过发。”还说谢小木喜欢板寸头。
　　 谢小木就问：“你师傅是哪一家店？”
　　 他说：“我师傅是个瘸子。”
　　 乡街上几个理发店，只有一个是瘸子开的，谢小木经常在他那里理板寸头。那瘸子的板寸头的确理得刷子齐，手艺精致，没说的。每回理完发回来，谢小木都要在镜子前端详一阵，自我欣赏，板寸头让人精神啊。没想边喝酒，边套起了近乎，谢小木猛然警醒。碍于二斤在，毕竟谢小木和王旭不好深谈，以免失了格，就借故喝多了，摇摇晃晃往回走。王旭扶着谢小木相送，谢小木挥一挥手说，不必了，我自己回家。走到门边，谢小木口齿含混不清说：“王旭，你先回榨树湾，二斤你送我回家。”
　　 二斤这倒蛮听话，就扶着谢小木走出了“和记土鸡店”。王旭埋单走了。他走时还在店前跳了个高，蹦了下，他见谢小木虽没表态，但好像松了口的样子，想来是高兴得蹦跳吧。对他这些动作，谢小木看在眼里，并没当回事。谢小木心里想的是，既然二斤死心塌地了，这件事怎么才能解决呢。总不至于弄出了人命才醒悟。
　　 谢小木和二斤回到家里，谢原高就问：“又和什么人喝了呀，搞成这样。”
　　 “就和二斤啊。”谢小木说。
　　 “二斤又不是外人，犯得着进馆子么。”显然父亲怀疑谢小木的话。
　　 “和二斤就进不得馆子啊。”家里就谢小木不怕父亲，敢与他如此说话。至于为什么要和二斤进馆子，谢小木终归说不出所以然来，在谢小木对父亲的了解中，二斤这事，他是绝对不允许的，就像过去对姐姐姐夫一样，会毫不含糊斗争到底。可父亲的身体每况愈下，虽还没发现致命的大病，但满身都是隐患，随便哪一处冒出来，都可能要他命去。所以，有的事，谢小木干脆不让他知道，怕他受了刺激，后果不堪设想。
　　 六
　　 一条锃亮的石板路从榨树湾的村沿上，蜿蜒经过汪道生家门口，像一条调皮的游龙，绕来绕去，纠缠着。这年头，很多山地人都学外面的样，建起了水泥预制结构楼房，石板路却始终保持原貌，一成不变，大家都不敢动，即便不小心动了某一块石头，也迅速摆归原位。
　　 大树下的村庄大多都有这样古朴的石板路，但只有榨树湾保存得最好。
　　 汪道生从山上打猎循着石板路回来，看到王旭在家，与二斤打情骂俏，像在自己家里一样随便。汪道生气不打一处来，把桌上正冒热气的一只茶杯用力摔碎，碎片飞到墙上弹回来，落在汪道生脚下，不解恨，他拖起二斤又是一巴掌。谢小兰用力拽着他，把汪道生摁在木椅子上，头发蓬乱的她毫无主张，只能兀自叹息。
　　 王旭灰溜溜走了。
　　 不管汪道生气成啥样，二斤与王旭依然勾肩搭背在村子里转悠。尤其可气的是，王旭整个人跟没长骨头般，脑袋挂在二斤的肩膀上，双脚几乎是拖在地上走。
　　 汪道生冲着他俩的背影啐了口痰说：“小兰，你真就不管啦？让他们在村子里丢人现眼。”
　　 谢小兰回了句：“什么瓜结什么种。”自个喂鸡去了。
　　 汪道生和二斤之间的矛盾越陷越深。二斤看到汪道生就像见了仇人一样，双眼都瞥到一边去了，更不说话。
　　 眼睁睁看着父女关系破裂，汪道生痛苦万分，他曾经对二斤寄予了多么大的期望啊，现在却变成这样，这么不争气。他酗酒更厉害了，身子骨里的铁质慢慢在消失。他感觉无脸见人，也很少上岳父家了。人在路上走，更是连个脚步声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