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对于在土里刨食吃的庄稼人——陈兴旺，是个晴天霹雳。他手里拿着儿子石头的诊断书坐在医院廊下冰凉的石头椅子上，将手插进灰白的头发里，撕扯着，嘴里喃喃着：“爹娘，你们给我起名叫兴旺，就是想让我们家里兴旺发达，越过越好，我这一辈子没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为什么老天这样惩罚我，如果石头有个三长两短，我们陈家可是要绝后的。”
　　 石头的母亲在病房里拥着儿子，想抹泪，又强忍着。石头早已从爹娘的表情洞悉了一切。他将头倚在母亲怀里，像小时候一样抽泣起来。
　　 护士推门进来了：“我们医院有规定，如果不能按时缴纳住院费，是不允许继续住下去的，请你们尽快想办法。”
　　 刚从院子里回来的陈兴旺，唯唯诺诺着，不停地求着护士：“护士，您发发善心，能不能给医院说说，宽限两天，容我去筹措钱，能不能先给儿子把针挂上。你看他，连翻身都不成，可怜可怜我儿子……”
　　 “我们对你们发善心，谁对我们发善心啊！最晚到明天，不能再拖了。”护士冰冷的语气带着“咣”的一声关门声消失了。
　　 倔强的石头强忍着，一定要回家。可是脚还没沾地，那钻心的痛又一次让他屈服了。他无助地喊了一声：“爸，妈……”泪便“簌簌”而下。
　　 杏儿听到石头得了重病，她万分焦急。都是山里的孩子，知道钱的重要性。杏儿并没有急着去看石头，她拿起了募捐箱，打起了横幅：以爱的名义拯救他。她的手里捧着石头的照片，来到同学们中间，来到了大街小巷，为石头开始了募捐活动。一个同学、两个同学、三个、四个……更多的同学拿起了募捐箱。
　　 一周后，杏儿出现在石头的病房门口，她手里是这一周她和同学们的努力募捐来的5467元钱。里面有一元的、五十元的，也有百元的，更有五角的。
　　 这五角钱，是一个刚上幼儿园大班的小朋友投进她的募捐箱，转身时对杏儿说：“大哥哥一定会好的，你要坚强哦！”那一刻，杏儿的泪在眼眶转。
　　 她把这一大把零钱交到医院的收费处时，医生护士们偷偷抹起了泪水。恰逢院长经过。
　　 也许杏儿的举动打动了院长，院长决定为石头免费做“股骨头坏死”手术。但，石头的病拖得太久了，终没有逃离残疾的命运。他只能坐在轮椅上行走完他的后半生了，他也从此与学业擦肩了。
　　 石头变得沮丧起来。
　　 杏儿就读的H大离家只有十几里路。杏儿为了多陪陪石头，选择不住校了。家、学校、医院地三头跑。
　　 正是周末，天已近黄昏，杏儿在自家锅灶前忙碌。
　　 “杏儿，做什么呢？”绣娘从地里回来，远远就闻到一缕炒青菜的香味。
　　 “给石头做点儿清淡的饭，这两天他胃口不好。”杏儿炒着青菜说。
　　 一听是石头，绣娘的脸马上拉了下来：“不许去，以后都不许去。”
　　 “为什么？妈，你又哪根筋不正常了，怎么就不许去？石头哥都这样了，你还忍心？”杏儿和绣娘争吵着。
　　 “我说不许就不许，没商量。”说着绣娘甩上厨房的门走了。
　　 杏儿对母亲的话并未在意，她将饭菜装入饭盒，往外走，却不曾想，院门被锁上了。杏儿知道这是母亲所为，她站在院里喊母亲，而此时的绣娘正在喂那几只芦花鸡，对于杏儿的呼喊听而不闻。
　　 眼看天黑了，杏儿想着医院里的石头还饿肚子呢，心里着急，便坐在地上抹起泪来。绣娘虽疼在心里，却还是硬着心肠不开门。杏儿拿起了院子里的斧子，向门砍去，无奈，那院门是一扇硬生生的大铁门。杏儿无奈之下，她的眼睛落在那堵猪圈边的矮墙上。她提起了饭盒毫不犹豫地翻墙而过。因猪圈挡住了绣娘的视线，对于杏儿的“逃亡”她根本没有觉察到。她还心安理得地“咕咕”唤那几只芦花鸡。
　　
　　 5、
　　 杏儿赶上了最后一班公交车，到医院天已经黑透了。
　　 杏儿提着饭盒走进病房：“石头哥，饿坏了吧？今天我煮了绿豆粥，还素炒了小毛白菜，刚在路口你喜欢的那家《老幺煎饼店》里给你买了你最喜欢吃的煎饼。你可别小看老幺，他双腿虽在小时候患小儿麻痹残疾了，可他一点也不颓废，一个多月没见，他那煎饼店面好像又扩大了，生意真不错，这么晚了，还门庭若市呢。”杏儿边说着，边将粥和煎饼、小菜放在石头床头的小茶几上。守在石头身边的陈兴旺看着提饭盒进来的杏儿，心里一暖，和杏儿打个招呼，又看看儿子，笑着，很识趣地出去了。
　　 听到“残疾”两个字，石头的心突然像针扎一样的疼。他对杏儿的话恍若未闻。他悲哀地想着：我从此也要像老幺那样走路吗？对于老幺的丑样子，我是多么熟悉啊。曾经年少时，还偷偷学他走路。那拄着双拐的样子，多滑稽啊！那丑陋的样子，让人耻笑的样子……石头不敢想，此时他宁愿死去。
　　 他的心瞬间被阴霾覆盖，春天来了，他却像跌入了三九寒天，心里渗出寒冷。
　　 “走，你走开，你是来看我笑话吗？你是故意拿老幺来讽刺我吗？你是可怜我吗？我不需要，你给我滚得远远的，我再也不想见到你。”石头挥手打落了小茶几上的粥和小菜，别过了脸。
　　 杏儿听着石头的话，突然愣住了，泪慢慢流了出来：“石头哥，这是你吗？你……真的要赶我走？石头哥……”
　　 “走，给我滚，我一分钟都不想见到你。”石头冰冷的话语再次响起时，杏儿抹着泪跑出了病房。
　　 杏儿坐在医院的廊下。眼前已是三月时分，夜晚的一树杏花照样绽放出了灿烂，几缕风过，带起了几朵花瓣落在杏儿头上、肩上。杏儿轻轻哭泣。她为石头不顾母亲的反对，偷偷从家跑出来，可石头却对她如此薄情。她委屈地哭出了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凉意慢慢袭来，昭示着夜晚已深浓，几个星星点点的萤火虫飘到了杏儿面前，她轻轻伸出了手。她已不再怕萤火虫了。她长大了。萤火虫落在了她的指尖。她的耳边响起了一个小女孩儿的声音：“石头哥，我要好多萤火虫……”“好，明天送你好多……”她的眼前出现了一个心形灯笼，那灯笼里都是翩翩起舞的萤火虫，飞出去，又飞回来，慢慢变成了心形，点亮了她的心。杏儿擦干了泪，轻轻笑了。
　　 她来到石头的病房，从半掩的门里，看见了黑影下石头的失落，她还看见了石头将头深深地埋下去，肩膀在耸动。她的心莫明地痛了一下，她想拥着石头，给他力量，帮他走出他心中的万丈深渊。她走进病房的瞬间，笑堆在脸上。
　　 “石头哥，你看，怎么都不开灯啊？”杏儿若无其事的样子，让石头的心疼到了极致。
　　 “杏儿，我……那不是我的本意，杏儿……”石头悲哀地说。
　　 “石头哥，我都忘记了你说什么了。”杏儿刚准备要开灯。
　　 “杏儿，别开灯……”石头阻止着杏儿，他慢慢张开了手，他的手心有萤火虫，发出了莹莹之光。
　　 杏儿伸出了手，萤火虫落在她的指尖：“世界万物都是有生命的，包括萤火虫，他们在春里来，在冬里去，这只是一个轮回。你看，这萤火虫本知道命运的酸楚，终是最后如齑粉般消失，却还是勇敢地飞舞，留下最后的美丽。石头哥……”杏儿笑着说。轻轻来到窗前，放飞了萤火虫。
　　 “杏儿，我懂你的意思……”石头艰难地说。
　　 杏儿来到石头身边，重重地拥抱了石头一下：“石头哥，无论多难，我会一直在……”
　　 石头哭了，像个孩子般地哭。杏儿拥着他，很用力。
　　
　　 6、
　　 当绣娘第二次将杏儿锁在房里，杏儿从窗子逃跑后，杏儿便搬回了学校，从此不再回家。绣娘怕丢人，心里千万个不乐意，对着倔强的杏儿，她只能无奈地流泪。
　　 石头在医院养病期间，杏儿请了假真的一步不离地伺候着石头，就连上卫上间都搀扶着他。石头常常看着累得趴在他脚边睡着的杏儿，泪不自觉地流下。他已隐约从母亲的泪中、父亲和母亲的对话中听出了杏儿娘的反对。但他知道，他离不开杏儿，杏儿也离不开他。就算离不开又如何，他是个瘸子，他怎么可以拖累 杏儿。石头的内心纠结着。石头的表情、态度也随着阴晴不定。
　　 又到周末，这是个雨天，人的心也分外低沉。
　　 杏儿一大早就来看石头了，石头头也没抬，他又在发脾气地捶自己那无法活动的腿了。他把床头小几上的所有东西扔了一地。杏儿流着泪一件一件地捡着。
　　 石头发疯似地赶着着杏儿，歇斯底里地喊着：“你走，我再也不想看见你，一分钟出不想，滚出我的视线，你是在可怜我吗？我不要你的施舍，你不用装好人，来看我笑话……”
　　 杏儿只是流泪，默默擦拭却不吱声。石头看着杏儿的的泪，他的心在滴血，他却不能帮杏儿擦拭，他只想让杏儿离开他，他不能拖累杏儿。他开始挣扎，开始撕扯自己的头发，他因为上身用力过猛，终从病床上跌了下来。他痛苦地趴在地上，杏儿流着泪将他抱在怀里。
　　 “石头哥，不要折磨自己了，你知道我是不会离开的……”杏儿平静地说。石头倚在杏儿怀里，静静地流泪。
　　 “杏儿，我真的没有活下去的勇气了。”石头将头埋进了杏儿的怀里。
　　 “石头哥，你胡说什么啊，你不活我也随你。反正你到哪儿我就跟你到哪儿，大不了我们一起去天堂。”杏儿帮石头擦着泪，也坐在地上说。
　　 “又说天堂。你小时候最喜欢问‘天堂是什么颜色’。”石头听着杏儿的坚决，稍稍平复了心绪。轻轻地笑了一下，只是那笑却分外难看。
　　 “石头哥，你说天堂是什么颜色？”杏儿轻轻问着。
　　 “天堂？一定有好多杏花，有好多萤火虫。还有好多像你一样善良、美丽又纯情的天使。”石头慢慢说。
　　 “石头哥，你这话好煽情哎！”杏儿努力挤出笑，说：“石头哥，那我们不如来个天堂之约吧？”
　　 石头抬起了头：“好啊，那一定是我先去天堂，到时，我还是英俊少年，风流倜傥，而你，就是一个满头银丝、鸡皮鹤发的老妪，呵呵……我突然自豪呢，杏儿……”石头自顾自地笑着，笑里有悲哀。
　　 “说不定我先去呢，石头哥，到那时我如花似玉，而你，就是小老头一个。”杏儿也认真地笑着。
　　 “那我们就来个天堂之约，不管谁先去，都要在天堂等待。”石头笑着说，那话里有苦涩。
　　 “好，一言为定，来，石头哥，咱们拉钩。”杏儿伸出了小拇指，和小时候一样，与石头的小拇指勾在了一起。
　　 阳光正好，从窗子里斜射进来，轻轻洒在两人身上，金色铺在洁白的床单上，透着苍凉与无奈。石头静静地倚在杏儿怀里，贴得紧紧的，仿佛这样，他才能感知温暖。
　　 坐了良久，杏儿怕地上太凉，在连抱带扛下，将石头弄上了床，而杏儿也趴在床头上汗涔涔地大口喘息。
　　
　　 7、
　　 石头在慢慢康复，虽不能正常走路，但已可以坐在轮椅上出来晒太阳了。
　　 这一天的阳光很灿烂，护士把石头推到院子里。正好停在了那棵杏树下。杏儿就要黄了，挂满了树梢。也恰是农忙，石头爹娘因为要忙地里的活，来的少了，大多由护士和杏儿看护着。杏儿每天放学第一个奔向这里，风雨无阻。石头在杏儿的照顾、鼓励下，已开始正视自己的病情。
　　 此时，坐在院子里晒太阳的石头，腿上放着一份报纸，正盯着一则消息发呆，六个大大的黑体字映入了他的眼睑——有梦终将起飞。他看着这六个字，心里微颤抖着。他也曾有梦，是多么辉煌，可是梦离他太远了，在他被宣布从此只能在轮椅上度过余生时，他的梦就像齑粉跌趺在脚下，被风吹得不留痕迹。他的眼角 轻轻滑下了一滴泪，他咬着牙，将那滴泪硬生生地憋了回去。他努力将目光收拢，看着那则消息。
　　 这则消息的大概意思是说：一个叫李创业的人，在上高中时，因一场车祸导致双腿高位截肢，而他不向命运低头，利用网络，学习养殖技术，现在他已拥有五百万元的养鸡场。他现在不但有自己的养鸡场，还办了一个成鸡深加工场。将鸡肉分离，鸡骨做成骨粉供成鸡食用，他在网络上有一套很成熟的销售渠道。他希望更多像他一样的残疾青年，不要自暴自弃，勇敢面对生活。如果有意向他学习技术，他会慷慨传授。
　　 石头读到这则消息，他怔住了，良久，他才将自己的思绪扯回来。他的心深深地触动了，他重新审视着自己。
　　 他想：我不能让杏儿养我一辈子，我是男人，腿虽不能走，却有一双手，还有健全的大脑。我要让杏儿看到我的坚强。
　　 他的目光迅速捕捉到了那个联系电话，他没有犹豫，拿起了手机……
　　 电话刚放下，杏儿的母亲绣娘来到石头面前。此时院落里一片安静，除了不远处几个和石头相同的人坐在阳光下发呆外，小院里只有石头打完电话后澎湃的心，和站在石头面前看似忐忑的绣娘。
　　 杏儿母亲——绣娘，明显消瘦了很多，神情憔悴。石头赶紧打招呼：“姨，你怎么来了，是哪儿不舒服吗？”
　　 “石头……我是专程来找你的。”绣娘看着石头，对石头低语着什么。石头听着，表情复杂，刚才还憧憬未来，此时，他心里悲痛又五味陈杂。最后石头痛苦地点头，只是说了句：“姨，你放心吧，我会消失的，我祝杏儿幸福……”接着他的脸上是悲哀与凝重，还有一股倔强。
　　 绣娘愣愣地看着石头，说：“对不起，我得为杏儿着想，算命先生说了，杏儿是水命，而你是金命，金命和水命人不能在一起。石头，姨只有她一个闺女。希望你不要怪我无情，也希望你不要告诉杏儿我来找过你。”绣娘的眼里有泪，“石头，我知道姨对不起你，可你要体谅姨，再说了，我不可能让杏儿和一个瘫……哦，不能走路的人生活一辈子。”说着哭出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