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厚厚的冰层附着下，二河依旧沉睡，冻在河道里的石头也无法摆脱冰的束身，它要迎来河水的拥簇尚待时日。
　　 这的确是一场沉睡，尽管时节已入春了。关于一条河苏醒的征兆便是冰裂，最初是几条细微的断纹，冰裂如花，接下来那裂纹延伸，偌大的冰面，便被隔裂成若干板块。
　　 二河冰裂时也便这样，在悄然无声的断裂中酝酿着什么，你无从判断冰下孕育的生命如何蜿蜒着舒展着，那冰下的暗涌此时仍在这裂开的冰河下，你觉不出，一切都安静得不露声色。
　　 这便是二河的早春，这个北方的小镇子，远还没有一丝春的气息。人们忙忙碌碌迎来送往着的春的节气，还流于一种象征性的仪式。
　　 不过，人们从此便不安分起来，有了一种躁动，这是不是也应了节气？比方说那二河冰面上的裂口越来越招惹着林河，他想着那个裂口再大些，他能下进鱼网，好拢住冰下的第一网鱼。
　　 这大概是他一冬的期盼吧，反正他时常经过着这条河，这一日一日的经过中，冰河上细微的一个断裂也都悉数让他记着。
　　 还有着一种经过伴生着，或许也是一种“巧合”吧，玉杰家的庭院恰巧在二河边，离山坡不远处的地方，那儿也成了林河每每要路过的地方。
　　 林河当然还希冀着如是场景的发生，譬如，庭院的那扇铁栅门开了，小女孩儿燕子似的向他飞过来。他张开手臂擎住这个小精灵，在光滑的冰上打着转。
　　 再譬如，从铁栅栏出来的，是一个女人，女人流露出的水样目光，闪闪烁烁的，像揉碎的月雾。女人的两汪目光与他的目光相遇，此消彼长，潮汐般的，把一个故事忽而从水里打捞上来，忽又被按进浮萍的水下。
　　 “怎么会这样臆想呢！”林河笑着摇摇头，脚底触到的一块冰，被他的脚尖把玩了一会儿，又让他大脚放逐出去。那块冰“嚓”地飞出，沿着玉杰家的铁栅门边，滑过去。
　　 “好悬！”
　　 他惊出了冷汗，又若无其事似的经过那院子，这时院里的房门“吱呀”开了，玉杰也恰好走出来。
　　 “嗨……今天没事？”玉杰迎到门栏前低低的声音问了句。
　　 “嗯，有些闷，孩子呢？怎么没见林林？”
　　 “小徐老师带着玩去了。这孩子，天天吵着林叔叔，林叔叔，要你带他上冰玩，冰都要开化了，真怕一时看不住她。”
　　 林河微微地有些怅然。
　　 “你……不进吗？”玉杰微微涨红了脸。
　　 林河似乎没听清似的，一面扭开脸看向冰河面，一面若无其事地问：“海涛有消息吗？他什么时候回来？”
　　 玉杰的脸刷地变得青紫，眉头开始蹙紧，眼睛似乎也圆了许多。“你别提他行不？他哪还有这个家？连个春节都不回来过！他就那么忙？”
　　 “别……你还不了解部队？那规矩多，他就一个连级干部，上面比他官大的多的是，你得理解他。”
　　 “我就知道你俩穿一条裤腿！我理解他？他怎么不理解我啊！我也懒得和你说了！你是进还是出？别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这客难答对！”玉杰有些愠怒却无的放矢，她想冲着一个人发火，发完了火再哭一哭，靠着这个人的肩臂再撒一通娇，耍一通泼。
　　 这个人，理所当然是海涛，但婚后七年聚少离多的日子，已然让玉杰由爱生恨，继而，竟是些冷漠。
　　 那么这个人，可以是林河么？玉杰不断地问自己。
　　 林河的心微微地被什么碰疼了。
　　 林河悻悻转身，背向着二河走去。他忽又想起了什么，返身急匆匆奔向玉杰的庭院。玉杰也正急火火走出来，她塞到林河手里一只盛着羊奶的瓶子，那羊奶还温温热热的，刚刚暖着林河的手。林河则从衣兜里掏出几个药包，两个人的话又抢在一起说了。
　　 “给半月喝上羊奶吧，有营养。”
　　 “这是我给羊配的中药，治拉肚。”
　　 两个人不觉一同笑笑，林河僵直地站着，他看着玉杰转身，关了栅门，才沿着欲化未化的二河岸，慢慢地往回走。
　　
　　 『二』
　　 林林时常踮着脚向窗外张望，就像她现在那样，把脸和鼻子挤得扁扁的。那扇窗正对着林河常常走来的路。
　　 “妈妈！林叔叔今天会来吗？”
　　 “妈妈！和林叔叔一起滚冰多好玩啊！”
　　 林林无限向往起那个滚冰节来。
　　 二河镇的滚冰节，也是在正月里冰冻得实实成成那会儿。镇上的大人孩子都来冰面上“滚冰”，借“时来运转，去病消灾”之意。
　　 许多人听说有这个风俗，大老远地开车来滚冰，那些都是久居城市里的人们。
　　 林林还记得这个有趣的日子，她拉着林河叔叔一起滚冰。冰面滑溜溜的，泛着瓷白的光，晃得人睁不开眼。林林眯缝起眼睛，在冰面上滚来滚去的，还不住“咯咯咯”地笑。林河看着这个可爱的孩子，心里也腾起了欢喜，偌大的冰河面上回旋着林林的笑声，他也被这笑感染了似的，仰面朝天躺在冰面上，身体成了个大字形。
　　 林林从冰上一骨碌爬起来，她使劲拽林河的衣角，高声叫着：“林叔叔，你也滚冰啊，你也滚冰啊，可有意思呢！”
　　 林河笑着坐起来，把林林揽住。
　　 “小东西，滚冰要在晚上呢，等到灯笼挑起来了，月亮出来了才好玩。”
　　 “等到晚上妈妈就不让我出来了，滚不了冰。”
　　 林林收住笑，撇了撇嘴角，要哭了。她使劲儿左右摇晃着林河的大手，近似央求的腔调：“林叔叔，你就跟妈妈说说嘛，我要晚上滚冰！”
　　 林河的胳膊被林林这么一左一右地摇着时，心中生出无限怜爱，他笑呵呵地，用粗糙的大手指在林林的小鼻尖上一撸：“小疯丫头，你就不怕把脚丫冻掉？还有呢，晚上要是回家晚了，林子里的大狗熊就出来了，你不怕？”
　　 “你骗人！才没有狗熊！呜呜……没有狗熊……”
　　 林林的手指张开，捂住眼睛。林河掰开林林的手丫，看着她没一颗眼泪星星，便又哈哈地爽笑一一
　　 “你呜呜半天，原来是干打雷不下雨啊！”
　　 “嘻嘻！林叔叔，你就带我晚上滚冰嘛！你快跟妈妈说去！”
　　 林河被这个狡黠的小精灵逗得直笑，他半推半就地让林林拖着拽着。
　　 其实大人们的世界林林一定有所感知的，只是她不能确切地说清楚，就如同此时的林林，她满脑子是林叔叔的影子，她一边不时地向窗外张望，一边用尖尖的童声询问着。
　　 “林林的林与林叔叔的林是不是一样啊？林叔叔要当爸爸多好！”
　　 厨房里忙忙碌碌的玉杰向里屋探了探头，她有些吃惊林林的想法，林林越来越与林河亲近了，她常常问起她回答不了的问题。
　　 她放下手中刷洗的羊奶瓶子，一边将手擦干，一边坐到林林身边，把她揽到自己的腿上。
　　 “林林的名字是爸爸给你起的，你是冀林林。”
　　 “才不是！是林叔叔的林，不是冀林林的林！”
　　 “林林的意思是山坡上的这片森林，爸爸给你起这名字，是想让你像森林守着高山，你守着爸爸妈妈和爱你的人。”
　　 “那为啥爸爸总不回家守着我们？他不爱我们吗？他都不回家过年，也不带我们滚冰！”
　　 玉杰被林林问得哑口，心里也有些五味。有些话要怎样与五岁的孩子解释呢？林林依赖着林叔叔，她又何尝不依赖着林河？玉杰的目光让林林引着，两人的目光一同向窗外的二河沿望去。
　　
　　 『三』
　　 凤凰山的冰雪开始一点点融解时，二河便也开始苏醒了，细细的水流从裂了缝的河道间渗透，一直弯弯曲曲地沿着山体流落。冰雪急速融化，接下来便是湍急而狭窄的水的奔行。二河有一段实际就是蓄水库，水库灌溉着有名的稻花香主产区，当然二河镇名字的由来就是这条河。
　　 东方还一片毛绒绒殷红时，林河已沿着二河边跑步了。他拎来手编的兜鱼网，把网兜放进上面还蓄着冰排的水道下，只等着鱼往网里钻。这时段二河几乎没人来的，他只要临河跑上那么一阵子，再收那了网，里面就会多了几条杂鱼，或者还有鲶鱼，滑滑的在网兜里挤动，当然也常常什么都没有。他提拎着鱼网回来时，一定要刻意穿过一片林地，当然也要路过玉杰家的庭院，他探头看铁栅里的羊在啃地皮上刚冒出芽的青草。他用那只空着的手拢音，朝玉杰的屋子里喊：“打一斤羊奶来！”
　　 闻声而出的玉杰便将一只白铝盆端出来了。那羊奶还冒着羴热气，浮层还挂着奶油皮。林河接过羊奶时，时常会顺便让玉杰再拿一只空盆。这时林林便会飞跑着出来送盆了，她眨巴着大眼睛盯着那个鱼网，她想看看林河叔叔的网兜里还能变出什么鱼鱼来。林林围着林河团团转，鼻子吸溜着空气中弥漫的鱼腥味。她跑进跑出地给鱼喂水，她喜欢它们活蹦乱跳的样子。
　　 林河默默地看着林林欢实地跑来跑去，眼里飘荡着满足，看着看着林林，他又把目光收到玉杰的脸上。玉杰似乎从林河的疑问里读出点意思来：林林是不是我的女儿？六年前那个晚上，我喝多了酒，但我还记得我们做了什么……
　　 玉杰低着头不作声，每到这时她都会低头不作声，女人的暧昧里的意味很多，这样的模棱两可会维持一种状态。也好，日子过起来什么都不去捅破了为好，这样林河每天还会照样来取羊奶，开江的时候林林还可以捧着盆等着林河叔叔给她送鱼。这种日子玉杰心里滋生的那种情愫虽不可堂皇，却可匿浸于怀。
　　 林河转身的那当口，玉杰便盯着林河的背影，林河当然也会感觉出身后的一双目光存在，虽然他并未回头。
　　 林河左右手都占着了，他紧赶着回家，半月还躺在床上等着他呢，他得做很多事，他要为她更换床上的垫子，再为她擦身体，洗脸，梳头，还得为她不停地翻身。
　　 半月是六年前林河喝醉的那个晚上出走的，林河酒醒时急急地跑回家，半月不在，家中的摩托车也不在了。林河就疯跑着找，他找遍了二河，就连河滩上他都找过了。当半月再出现在林河面前时，她已是躺在床上只会吃喝拉撒，没有意识，没有感情，看不懂他的眼泪，听不懂他说些什么的植物人了。
　　 林河没法还原这六年，六年里什么都在变，这变化便是二河两岸草木的六度生长与凋零，还有二河水的六度凝冰与融解。他也变了，变得更有北方男人的棱角，光光滑滑的腮常冒出硬硬的胡子茬。玉杰呢，跨过三十岁的女人似乎变得话语颇少，她喜欢用微笑回答你，一笑间，有一种妩媚，也会有一种忧郁。当然还有个小小的林林，她在一天天长大。
　　 二河，俗世里的这条河此时正慢慢解冻，它的姿态中还带着膨胀挤压成的凸凹冰凌，二河镇也开始从平静中被拥挤得热闹起来。
　　 林河每每晨时都要跑去河边，他只有在太阳还没爬出来时才会放心地跑到二河边，那时半月会睡得很沉。林河在河里用网拢鱼时，他当然是想着给半月炖鱼汤，但也不能说，他是专为半月来下网打鱼的，因为，他想着那些活蹦乱跳的鱼时，就会想到林林，还会想到玉杰。林林越来越有玉杰的模样了，林河的脑子里时常晃着那个梳着两只辫子的玉杰。
　　 而此时不由分说的，还有一个人也会挤进林河的脑袋瓜里，他怎么赶，那个人都顽固地在他的脑子里晃来晃去，那是海涛。海涛在玉杰的左右，而林河只会站在海涛的身后，这应是一处印迹，极其深刻地镶嵌在他们青葱的岁月里。
　　 那时的林河有些恼怒海涛的霸道，海涛俨然一副玉杰保镖的样子让他不舒服。其实林河蛮喜欢接近玉杰，只是碍于海涛。至于玉杰有时故意停下来等着林河，在二河湿湿的河滩上弯腰捡石子时，林河也会跟着停下来，海涛也停下，三个人捡着石子，一齐抛向河里，于是河面上便泛起一阵阵涟漪。三个人就这么微妙着关系，直至海涛当了兵。那是很偏也很冷的地方，比二河镇还要偏远。林河不会再有什么正当的理由接近玉杰了，因为玉杰与海涛订了婚。二河镇的订婚仪式很正儿八经的，订婚这个约定的习俗比起一纸婚证还要正式，甚至，这地方都还存在着这样的事实，只有个仪式，没有婚证。
　　 海涛会不会了解林河的心思？这是个谜，两个男人称兄道弟，好得恨不能穿一条裤子，海涛却早早占下了玉杰，他当然怕他离开两年，玉杰就不属于他了。然后他们三个坐在一起喝了酒，海涛把玉杰正式托付给了林河。
　　 “兄弟，我这一走就是两三年，你嫂子就拜托给你了，大事小情的，你得帮着跑，谁让咱们是光屁股的兄弟呢！”
　　 林河的血被酒精汹涌得翻腾起来，他信誓旦旦地拍着胸脯，脸紫得像猪肝：“哥你放心，有我林河在，就不会让嫂子吃亏！”两个男人的酒杯响亮地碰到了一起，那一声碰撞让两只有力的手臂迎着上来，杯中的酒飞溅得老远，林河觉着脸上都溅上了酒。那个酒桌上趴下两个男人，玉杰将海涛和林河架进了屋里，两个男人抵足而眠，酒酣震天。
　　 那一晚玉杰就这么守着这两个男人，她的心头不知是什么滋味。在她的心里，她说不清楚到底爱谁多一点，他们的样子总会连在一起的，林河，海涛，她，还有那条时而平静时而湍急的河流。
　　
　　 『四』
　　 沿着河岸边跑时，清晨的那股清凉的气息让林河放松。这是唯一一段他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他可以暂时放下半月来呼吸河岸的空气，他可以放下烦恼做他最喜欢的事。他拦几条鱼来给林林，看着林林像小鸟一样唧唧喳喳地飞来飞去，然后，他总会与玉杰心照不宣地对面站上几许，再回到家，为半月炖鱼汤，他把鱼放到火上煨着时，他开始给半月洗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