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老人与老屋(散文)
老人自己都说不清楚,这老屋有多少年头了。大概是年轻的时候,他和父亲一起,一块砖头一块砖头地挑回家,慢慢盖起来的吧。是的,老屋,还是用水泥砖盖起来的,又大又笨重的水泥砖,挑起来特别累。老屋屋顶是灰色的瓦片,有着大大的横梁木。
老屋挺大的,从大厅往两边延伸,各有三个房间一个厨房。父亲很快去世了,在新盖起的泥砖房里没住几天。他兄弟三个也在各自成了家之后分了家,老母亲就和他一起过了。因为他的妻子,在给他生下两个孩子之后,癫痫发作溺水死了。老母亲好歹能够帮他一把,把两个可怜的孩子拉扯大。
老人老了,有七十了。老母亲还在呢,快九十了,一头银发,还能提一点水去菜园子给自己种的菜浇水呢。母亲帮着他拉扯大的两个孩子,也娶妻生子有了各自的孩子了。这老屋,经过岁月的洗礼,变得越发的有了沧桑的容色。跟人一样。
人老了,慢慢地就有毛病了,这天头疼那天脑热的,行动也没有那么利索了。老屋呢,老了之后,房顶的瓦片要勤换,不然会漏水。下雨的时候,还要注意泥墙会不会渗水。老屋的厨房房顶,也被长年累月的烟熏黑了,那根横梁黑乎乎的,一点原来的样都看不见了。
多少年过去,老屋远远看去,还是没有变样,就像一个温和又慈爱的老人,弯腰搂着自己的孩子。但是外面的世界,甚至只是老屋所在的这个村庄,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泥砖房子渐渐少了,取而代之的是敞亮舒适的红砖房子。
老人为了家,一辈子没有走到外面的世界去看看,但是他也感觉到世界的变化了。他的两个弟弟,都凭着各自的努力,在外面的世界打拼之后,带着自己的成果回到村子里盖新房子了,这让他一向温和平静的心有点不平静。面对老屋,老人无数次思索着:自己是不是不该困足于大山?
但是这个时候,老人已经快七十了。一个七十的老人,还能做什么呢?打拼,也是年轻人的事情了呀!两个孩子都跟他分了家各自过了,他还是和老母亲一起,两个人相依为命。老屋似乎一年比一年阴暗清冷了,老母亲睡大厅旁的那个房间,他睡在与母亲相邻的房间。深夜的时候,偶尔会很巧地,有一丝清亮的月光从屋顶上那块用来透光的玻璃照进来,他醒来,看着那丝月光,会沉思很久很久。夜静悄悄的,无声无息,就像老屋,多少年了,也还是沉默的。
忽然有一天,提着水桶去菜园子浇菜的老母亲就晕倒在菜园子了。老母亲一向硬朗,感冒发热之类的毛病都很少,前一天还弯着腰在厨房里做糍粑给她的孙子孙女和曾孙子曾孙女吃呢,怎么会说倒就倒了?
老人身后的一群子孙孩儿全都吓到了,立马从外面赶回了家。七手八脚地送老人去医院看医生做检查,看到老人缓过来了闹着要回家也就把她接回了家。当一群人围在老屋老母亲的床前,他第一次觉得这老屋是那么的狭窄逼仄,低矮阴暗。他也是第一次发现,原来老母亲的身下,有着这么多的子子孙孙,也算是为他们的家开枝散叶了。
检查出来之后,他才知道老母亲得了食道癌。癌症,这样的病魔为什么会忽然缠上一个善良平凡的山村老女人呢?他似乎觉得很不公平,但又似乎觉得很正常。老母亲已经活到了这个岁数,身体出问题再正常不过。
那段日子,老屋空前地热闹起来了,尽管这热闹,带着悲凉的意味。大家轮流照看老人,聚在老人跟前陪伴。大家都瞒着老母亲,怕她知道自己的情况之后会承受不住。他们骗她说是小毛病,只要安心养养就好了,他们还给她买了很多营养品,她说想吃什么就做什么。
但是老人的精神状况很不好,她总是说自己做梦,梦到有小鬼来抓她,让她下油锅油炸。她还说,自己死后不要火葬,一定要土葬,因为她怕被火烧,她每次做梦都梦见自己被火烧。老屋阴暗的房间里,大家都沉默了。那正是抓乡村土葬抓得最严的时期,想要悄悄地进行土葬也很难。
也许老人对自己人生当中最后的那些日子都是有感应的,老母亲感觉到了自己时日不多了,总是吵着闹着要儿孙们答应她最后的请求。他看着老母亲那一头闪亮的引发慢慢失去光泽慢慢往下掉,看着她那张本已经经历了人世沧桑有着深深刻痕的脸一天天憔悴下去,从不曾当面掉泪,却心如刀绞。
他和母亲相依为命多年,母子之情又岂是其他人可比的呢?老母亲的房间,屋顶上只有一块透光的玻璃,他从那块玻璃透进的光里看着母亲浑浊的眼睛,最终重重点头,许下了对母亲的承诺。沉重的叹息在老屋里飘散……
老母亲很快去了,儿孙们一个个跪在她的床前,给她磕头,上香。他给老母亲磕头的时候,闻到了老屋的泥地面上,一股腐朽的气息。母亲终于老了去了,这老屋,也上了年纪了,谁知道,老屋还有多长的寿命呢?
不久,小儿子就提出要拆掉老屋一边另起新房子,他能说什么呢?大儿子孩子多,还没有能力起新房子,他只能让小儿子拆掉老房子的一部分了。他尽己所能地去帮小儿子的忙,就像当年他的父亲和他一起挑水泥砖来建新房子一样。
只是那一天,他看到老房子的那部分被拆掉,心里忽然空空的,就像有什么东西也随之坍塌了一样。那是他一砖一瓦建起来的老房子,那是他和母亲曾相依为命的老屋啊!建新房的忙碌很快让他没时间去想太多,况且对于新房子,他心里也充满了期待。
新房子很快建好了,红砖房,看起来宽敞明亮,没有老屋的低矮阴暗和那股挥之不去的泥土腐败气息。在搬进老屋之前,小儿子收养了一个女孩,小小的孩子,一岁左右,白白净净的,很是惹人喜爱。孩子充满活力的笑声哭声跟沉闷的老屋对比起来,有一种强烈的黑白对照感。
那段日子,老人对于新房子已经帮不上什么忙了,于是只能帮忙带孩子。不知道为什么,孩子对于他也特别依恋,只要是他抱,她就很乖,只要是他喂她吃饭,她就会乖乖地大口吃饭。在低矮的老屋里,他带着粉雕玉琢的小孩,感觉自己快活了许多,老屋似乎也年轻了许多。
可是没多久,小孩就生病了。一开始是感冒发烧,吃了药打了针好了没几天,又开始发热吵闹,这样几番下来,大家都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老人和儿子儿媳一起带小孩去大医院查了查,结果是先天性白血病。拿着那张薄薄的化验单,老人觉得明亮的医院就像老屋那样逼仄,让他透不过气来。
孩子脸色一天天差了,小嘴唇越来越苍白,发烧一次次地折磨着她,让她哭都没有力气哭了。最后,孩子的疼痛就变成了小猫叫声一样低微的呻吟,细细的,却像用刀剜着听到心。那小小的,粉嫩粉嫩的一团,怎么就病了呢?
儿子和儿媳妇已经搬进新房子去了,因为忌讳孩子的病(农村人对于这些,总是比较忌讳的),他带着孩子依旧住在老屋里。低矮的老屋里,他搂着好不容易睡着了的孩子,看着她娇嫩的小脸,再次闻到了老屋独有的泥土腐败气息。
在阳光并不强烈的午后,很多从老屋前面经过的人,都会看到老人抱着小孩,坐在阳光里,看起来,他们一样的苍白而憔悴。对于别人的关怀和问候,老人除了勉强地苦笑一下,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的复杂心情。除了轻声哄小孩入睡,老人变得越来越沉默,就像他住了几十年的老屋。
孩子最后也跟老母亲一样去了,在那低矮的老屋里度过自己人生最后的时光。他亲眼看着她们,送她们走,老屋也看着她们,送她们走。他忽然发现,自己跟老屋,其实何其相像,他们一样的慢慢老去,一样的对周围的一切无奈又无力。
他还没来得及收拾东西搬进新房子,身体就出了问题。再一次去到那个大医院,医生告诉他:食道癌。他活了七十多了,对死亡并非没有心理准备。只是为什么,偏偏迎接他的,是食道癌?
他迅速地消瘦下去了,他慢慢地开始吃不下东西,只能靠输液维持身体所需的营养。他睁开眼睛看着老屋的屋顶,又觉得老屋其实并不低矮,如今的屋顶离自己是那般的遥远,远得如同天空。
他临走前最大的愿望是到新房子去住一阵,但是最终没有实现。他是一截将要腐朽的枯木,带着不祥,一向厉害的儿媳妇怎么可能让他进去住呢?他躺在那张小小的床上,细细地回想在老屋的时光。几十年了,他和老屋相守相伴,如今他行将就木,老屋也被拆去了一半。老屋会心痛吗?他的身体很痛,痛得难以呼吸难以咽下任何东西。
在一个安静的夜晚,老人永远地闭上了眼睛。他人生最后的日子,也是在老屋度过的。他被病魔折磨得瘦骨嶙峋,但是离开时脸色平静,安详仿若老屋。一个又一个的人离去,老屋仍旧是沉默的。
老人不知道,陪了他大半辈子的老屋,在他走后,另一半也很快被拆了,那低矮,阴暗却曾为大一群人遮风挡雨提供庇护的温暖所在,后来再也没有人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