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耕】地瓜,抹不去的记忆(征文·散文) ——乡村备忘录
圆圆是吃地瓜长大的。
不止一次听到父亲说这句话了,语气里满是歉疚、心疼,我飞快地瞥一眼父亲,便忙转移视线,怕看见他眼里隐隐的泪光。
兄妹四个里头,大妹长得最矮,她是元旦出生的,正是寒冬腊月,彼时母亲身体不好,关节病害得她常年吃药,没有奶水,家里也没有别的软和饭,只有地瓜又甜又软,也只能吃这个了。
对于大妹苦难的成长史我记不清楚了,只知道她长到十几岁还尿床,却长成了一个心灵手巧的人,画得一手好工笔,写得一手好字。
我对于地瓜最深切的童年回忆,竟是左手无名指上的一道月牙形疤痕。
老屋的天井里,七八岁的我正笨拙地操着一把满是豁牙的菜刀,在一块破菜板上剁坏地瓜。
一不留神,手起刀落,血光飞溅,我按着坏地瓜的左手当了替罪羊,鲜血涌出,染红了菜板。我疼得哇哇大叫,惊慌失措地喊着,一边捡起地上的一块破纸胡乱包住无名指,那可怜的指头肚张开了口,只剩下指甲盖连着皮肉。
父亲闻声而来,慌忙带着眼泪汪汪的我奔到诊所,赤脚医生给我清创,敷药,包上纱布,叮嘱我按时去换药,一通忙碌下来,刚才疼麻了的手指头仿佛苏醒过来,一鼓一鼓地疼。从此之后好长一段时间,我的手都不能沾水,更不能干活了,这竟成了偷懒的挡箭牌。
奶奶见了我包得粽子一样的手指头,连声指责:该死不该打的来,怎么叫个小孩子芽芽干这个!幸亏……为此,父亲自责了许久。不过,这道疤没在我心灵上留下任何阴影,却成了我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的铁证,好似英雄挂彩的勋章,荣光得很。
我曾百思不得其解,这坏地瓜到底用来干什么,后来求证父亲,原来是要晒干了烧火的。在包产到户之前,土地公有,连烧草都是短缺的,一坨牛粪都能抢破头。
起早的话,村里经常可见撅着粪篓子的小老头。印象最深的,就是抢牛粪。正玩着呢,一个小孩跑来报告,东沟子那边有头牛拉屎啦。一群小孩嗷的一声顿作鸟兽散,撒腿跑回家拿铁锨和粪篓,箭一般地跑去抢牛粪。
腿快的已经赶到,只见那牛正一边慢悠悠地以盛装舞步的姿态走着,一边啪踏啪踏有节奏地拉着,牛尾巴一撅,一泡热腾腾的惊叹号似的牛粪便落到地上,迤逦向前伸展开去,不啻一个美丽的黄金般的省略号。
哥哥一边跑,一边指着地上的牛粪,大声地向众人宣示:这是我的,这是我的!浑似大英帝国的圈地运动。妹妹小,跑得慢,抢的少,哥便埋怨。
物质匮乏的年代,草根树皮都值钱,哪像现在,地上躺着亮晶晶的一毛钱都没人肯捡。
正因如此,庄稼里头,庄户人好种地瓜。地瓜最好伺候、产量最高,也最像庄户人,泼实得很。
后街石头他娘,已经一连串生了四个儿还不过瘾,怀他的时候正挺着肚子,在坡里打地瓜岭,感觉肚子疼了,忙不迭地往家跑,卷起炕席,抱些麦秸草往炕上一铺,刚爬上炕,石头就迫不及待地生下来,连接生婆都省了叫,抄起剪子放在火上燎一燎,嘁哩喀喳脐带一剪,拿起早就准备好的磨得发白软和和的破布,把孩子擦干净一包,一件现代人要惊天动地的大事就算结束了。
地瓜也是如此,随便一块地,无所谓肥瘠,哪怕是沟沿上、地头上、石头渣子里,只要栽下便能成活,且产量极高。成熟以后,大镢一刨,使劲往上一提,一嘟噜地瓜便现了身,圆的长的,大的小的,肤色倒是一致,或红或黄,或白或金,如今又添了紫色,活脱脱五洲四海一大家子。
地瓜按栽法分两种,一曰麦瓜,当是麦收以后栽的,因是地瓜芽栽种,又名芽瓜。
麦收前一个月,就要畦地瓜芽,一为种瓜,二为卖芽。家家户户都用砖泥砌一个梯形的池子,父亲在院墙后面的胡同里也依墙建了一个,里面放上沙子,把挑好的地瓜一个挨一个码好,兵马俑一样壮观至极,然后盖上沙子,灌上水,再封上薄膜,一个温室就盖好了。膜上水汽蒙蒙,过不了几天,地瓜便悄悄萌芽。还要定期打开薄膜透透气,让地瓜芽舒展舒展筋骨。
没多久,池子里便由荒漠蓬勃成一片绿洲,芽子长到一拃半高时,就已经亭亭玉立,具备出阁的资本了。一部分留栽,其余的卖钱。母亲蹲在池边,微笑着轻轻掰下一棵棵绿油油的新芽,像摆弄即将出阁的闺女一样,小心翼翼拿在手里,捆成一束束,好拿到集上去卖。只消半天的功夫,池子里便又荒漠一片,绿芽尽去,只剩下一个个面黄肌瘦的地瓜母子,个头没有变化,骨子里却已被掏空,糠了瓤子,像母亲干瘪的乳房,早已为孩子们倾尽全力,耗尽了甘甜的乳汁。
母亲舍不得扔掉这些地瓜,大锅里煮了,照样可以吃,只是孩子们不爱碰,全成了她和父亲的主食。
父亲已经整好地瓜岭,他和母亲栽,我和哥哥提着桶浇水。每一棵芽栽下去,只需一瓢水,很快便会扎根发芽,蔓子上一片片绿叶,如土地捧出的一颗颗滚烫的心。地瓜在土地上夕乘月色,朝饮白露,日沐暖阳,匍匐爬行,很快便将土地遮得严严实实,好似盖起了一个挡风遮雨的绿色帐篷。
密密匝匝的蔓子既可以剪下来繁殖成蔓瓜,也可以做成美食。地瓜叶拌上白面蒸熟,蘸上蒜泥便令人食欲大动;地瓜梗炒着吃,清清爽爽,余味绕舌,妙不可言。如今一到夏天,吃腻了大鱼大肉,这美食会成为我回老家的强烈理由。
而与此同时,根也在暗暗发力,摸黑潜行,奋力伸展,吸吮着大地的乳汁,尽力膨胀,张扬着生命力。金风拂面、七月流火的时候,便已硕果累累了。超强的生命力,超强的繁殖能力,是上天赐予地瓜的禀赋;而地瓜,正是土地赐予农人的宝贝。
秋收到了,要先把地瓜蔓弄掉,镰刀一闪一闪,好似理掉了地瓜的一头长发。父亲抡起大镢,一下一下,挖出土地里的秘密,那是一个丰收的秘密,遒劲的主根拎起来,血脉相连的是五六个白白胖胖的地瓜,意味着饱满的汁液,甘甜的味道。
好玩的是盗地瓜,不是白娘子盗仙草的盗,而是满地里寻找遗落的地瓜。有一种跑瓜,调皮得很,根扎到别人的领地里藏起来,一般人找不到。我和哥哥拿着铁锨和篓子,满坡里盗地瓜。与其说是干活,不如说是秋游,每当找到一个,那份喜悦远超一个地瓜的价值。小孩子最不简单的,就是创造最简单的快乐。
老家把收地瓜叫做“出地瓜”,形象得很,显然是一种使动用法,把地瓜们从暗无天日的地里挖出来,简直有解民倒悬的意味。只是,地瓜出来其实是要普度众生的。
地瓜像大地母亲的乳房,鼓鼓胀胀,袒露在宽广温暖的胸怀里,喂养了土地上无数的子民,是最具母性的庄稼。来自土地,生于斯,长于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刚出的地瓜面面的,大铁锅里一蒸,诱人的香味直往鼻子里钻。晒过的地瓜,放了浆,不是大酱的酱,是糖浆的浆,又软又甜,是老人孩子的最爱。大妹吃的,大概就是这种。试想一下,那个小小的女婴哇哇地啼哭,母亲把热乎乎的煮地瓜递过去,小嘴张开,就像巢里着急的雏燕一样,本能地吸吮,吞咽,慢慢变得安静,母亲的心也安稳下来。
一部分地瓜要晒成干。圆溜溜的地瓜暴露在太阳底下,心甘情愿地等待着即将到来的宿命。父亲一手拿擦子(一种厨具,当时是农具),一手握地瓜,有节奏地上下推动,擦子底下便片片飞落,大有“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的意境。
我和哥哥负责摆地瓜干,一一凉开,远望去如片片白羽,大地穿上了一件洁白的鳞甲,也像一只要起舞的仙鹤,这风景,如今早已绝迹。如恰遇秋阳高照,金风送爽,没几天,湿湿的地瓜干便可干透,收到大缸里,可煮食,可做豆包,可熬稀饭,磨成地瓜面还可以做馒头。最忘不了的是奶奶做的地瓜面狗,一瓢面加水和好,用手一抓一个,放到大锅里早就铺好的麦秸草上,大火一蒸,油亮油亮、黝黑黝黑的地瓜面狗就成了。咬一口,甜滋滋,艮悠悠,那是唇齿之间袅袅不散的滋味。
还有一部分地瓜挑出来窖藏,像大白菜一样作为越冬的食物。我家的地瓜窖子就在炕底下,洞口用木板封住,冬暖夏凉,无冻晒之忧,地瓜土豆们便在里面齐聚,岁月静好,从此安然。我人小灵活,常被派下去。每次下去拿地瓜,父亲总是先打开窖口晾一会,再点一盏油灯照亮。我顺着梯子慢慢爬下去,窖子里黑洞洞的,一股霉味,因有父亲在上面壮胆,倒也不担心,鬼是连个影子也没见,但时不时被一些小东西吓到。刚动手拿一个地瓜,却见几个着锅盖式盔甲的土鳖一阵扰攘奔突,或是一堆聚众议事的老鼠舅舅(一种爬行小虫,不是老鼠的舅舅)四散奔逃,哪里是它们吓了我,实是我扰了人家的清梦。
有了地瓜,日子便有了别样的滋味。煮熟的地瓜可以切条晒干,便是绝佳的零食,虽然考验牙口,但甜滋滋的很有咬头。七月七和过年的时候,母亲还会烘地瓜条,黄澄澄,香喷喷,嘎嘣一咬酥脆,上大街上呼朋引伴玩到擦黑,这都是必不可少的诱惑。
有了地瓜,每一个冬天也有了别样的滋味。门外狂风呼啸,大雪纷飞,家里炉火熊熊,烧得通红,母亲坐在炕头上做针线,父亲在一旁讲故事,我们兄妹几个围着炉子团团坐,把一个地瓜埋到炉灰里煨着,把另一个地瓜切成薄片,放到炉盖上,贴到炉壁上,烤着吃自助。灯火摇曳,父亲讲得绘声绘色,我们听得津津有味。炉子里呼呼作响,地瓜片咝咝成歌,香甜的味道点点氤氲开来,隔着重重叠叠的岁月,沉淀成了生命里最温暖的回忆。
其实父亲大可不必歉疚了,非常年代,最普通的食物养育出最朴实的儿女,地瓜,是大地的乳房,也是母亲的乳房。
城市的大街两旁,经常可见烤地瓜的,老远闻到异香,竟然要五六块钱一斤。我很少买,曾经沧海难为水,我童年吃过的烤地瓜,是世间难寻的美味,永远不可复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