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虎教练把我带到昆仑拳馆，丢给我一副拳击手套，说：戴上。
　　 我戴上后，杨虎教练把我领到擂台旁。擂台上，两个年纪看上去比我稍大的人，正在对练。杨虎教练问我：知道怎么打拳击吗？我说看过电视。杨虎教练说：那你知道规则吗？我说：知道。他说好。然后对擂台上的人说：你们两个先休息一会。然后，对正在一个角落里打实心吊球的人说：张小武。张小武停止打击，转过身来看了一眼，便朝这边走过来。
　　 杨虎教练说：你来，跟秦家林练练。张小武走过来，杨虎教练补充说。小武啊，秦家林可是高手，你今天就和他练，你不是想参加省队选拔吗，先检验检验自己的成色。
　　 张小武说：是，教练。
　　 在擂台上，我根本找不着北，就被张小武打了几记重拳。
　　 杨虎教练在台下喊道：秦家林，还击啊，你忘了怎么打拳了吗？
　　 我在挨了张小武几记重拳之后，突然发现，他的动作慢了下来，防守似乎漏空了。我一记重拳打过去，终于打了张小武一拳。虽然这一拳，我用尽了全力，但张小武没有被打倒，反而激起了他的攻击。他的拳头，像雨点一样，噼哩啪啦，一下子把我打倒在地。
　　 其他人都散去了，杨虎教练问我：感觉怎么样？
　　 我说：他太快了。
　　 杨虎教练问：现在知道什么是拳击了吗？
　　 我没说话。
　　 他说：拳击就是，上了擂台，对手是不会管你练没练过拳击，经不经得起打。你是天生的好苗子，竟然还能打了小武一拳，不简单了。但天生的好苗子，到底能不能长成参天大树，还要看你自己的努力够不够。练拳很苦，如果你有决心，就留下来。如果没有，就回家吧。
　　 我站起来，说：教练，我有。
　　
　　 八
　　 我是一个孤单的人，拳击让我充实了很多。除了上学，我拼命地练习。我的进步很快，快到有时候会让杨虎教练吃惊，甚至害怕。杨虎教练说，我的打法特别像“战神”朱利奥?查维兹。精彩，好看，威慑力大。但如果想走得更远的话，要把步法练好，学会防守。毕竟我还太年轻，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一个运动员，想要走得更远，懂得保护自己的身体很重要。
　　 三年来，我在全市同级别的比赛中，从来没有输过。
　　 杨虎教练说，今年，或者明年，就推荐我参加全省选拔，力争进国家队。
　　 这是我的向往。如果能够进国家队，曾经看轻我的人，都会擦亮自己的眼睛。
　　
　　 九
　　 小鱼儿老师找我，说：秦家林，你父亲来找我了，他希望我能劝劝你，不要再练拳了。就算要练，当成兴趣，强身健体没什么不好。但是，你想走职业化，还太早了。再说，快中考了，你现在的主要任务，是好好复习，考上省一中，为将来考上好的大学作准备。
　　 李欣辰跟我挺有缘，一起上完小学，到初中，又在同一个班。
　　 李欣辰也在场，她说：是啊，家林，我们现在的任务，应该是好好复习了。
　　 我阳奉阴违地说：知道了。
　　 回家后，饭菜已经上桌，奶奶和秦泽祖都在桌上。
　　 秦泽祖说：回来了，来吃饭吧。
　　 我说：你们先吃，我洗个澡。
　　 我练拳，练了一身的臭汗。
　　 秦泽祖说：你今天又去练拳了？
　　 我说：不关你的事。
　　 秦泽祖说：说什么，啊，有这样对你爸说话的？
　　 我说：我爸？你先管好你自己吧。
　　 奶奶在一旁叨叨道：秦泽祖啊，家林说得对，你这做父亲的，应该为儿子作好榜样。很快，奶奶又神经错乱了，把我当成了秦泽祖，走过拉着我的手说：泽祖啊，家林他不懂事，做错事，他还是个孩子，你不能打他，不能骂他，但你不能不教他。知道了吗？
　　 秦泽祖说：妈，我在这儿呢！
　　 趁奶奶和秦泽祖在说话，我转身走进自己的房间，准备洗澡。
　　 中考近了，但对我来说，全省的选拔也近了。比起有机会进省队，进国家队，甚至参加职业赛来说，考高中，对我没有任何的吸引力。再说，考高中，就算我努力了就能上好的学校吗，未必。姜小阳、猴子、苍蝇，他们学习比我差，到时候全省的好学校一样由他们选。
　　 秦泽祖的劝说，没有任何的说服力。一个混蛋父亲，去教育一个孩子该怎么做人，这是可笑的。更何况，今天的一切，还不是拜他所赐吗？很多年后，我再见到母亲时，没有恨她。因为我父亲秦泽祖，确确实实是一堆烂泥。他甚至没有资格为我提供成功的人生经验。
　　
　　 十
　　 过了几天，我回家，发现他神色慌张，像在身后藏着什么。
　　 我说：你在藏什么？
　　 他欲盖弥彰，说：没，没什么。
　　 我说：你是不是又偷别人的东西了。
　　 他说：没，没有。
　　 我说：没有？没有你紧张什么？把东西拿出来。
　　 他的脸一片通红。
　　 我说：真是狗改不了吃屎，一辈子都是小偷。
　　 他说：你说什么？我不偷拿什么养你？不偷？你能这么大？
　　 我说：这个世界上，不偷东西的人多了，也没见谁饿死。
　　 他的头，低了下去。
　　 我说：你偷了谁的东西，如果你还想让我认你的话，赶快还回去。
　　 他的嘴角嗫动了几下，放下东西，走到另一间屋子里去。
　　 在他身后的桌上，放着一个平板电脑和两只手机。
　　 这些东西，我送到了派出所，谎称是在路上捡到的。
　　 又过了几天，我在街上遇到他，似乎刚刚被人打过，脸上全是伤。
　　 我们对视了一眼，我没理他，装着不认识他似的，走了。
　　 当时，李欣辰跟我一路，她说：好像是你爸？
　　 我说：你看错了。
　　 李欣辰说：不可能，真的好像是你爸。
　　 我说：是吗，我没注意到。
　　 李欣辰说：秦家林，你怎么能这样，他真的是你爸！
　　 我说：行了，就算是我爸，我也当他不存在，早死了。
　　 李欣辰说：秦家林，你怎么能这样说你爸！
　　 我说：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是一个小偷，是一个像过街老鼠一样的小偷。
　　 李欣辰说：可是，他是你爸啊，这是没办法改变的事实，你得去面对它。
　　 我说：是，我是没办法选择谁是我的父亲，但我可以选择做自己。
　　 李欣辰说：你说得对，但是你不能这样，你爸他会很伤心的。
　　 我说：行了，我不想说这件事。你不明白我的心情，因为你有一个幸福的家庭，有一个好爸爸，有一个好妈妈。你永远不知道，一个人从小被人称为小偷的儿子，是什么滋味。
　　 李欣辰是一个善良的人，但她永远都不会懂得自尊破碎的滋味。
　　
　　 十一
　　 奶奶死了。
　　 她是秦泽祖害死的。
　　 她是为保护自己的小偷儿子而死的。
　　 那天，在人民广场附近的朝阳桥上，秦泽祖又摸路人的包，被发现了。三四个大汉打他，像打猪打狗一样，把他打滚在地上。奶奶刚好路过，看到了，便不顾一切上去护秦泽祖。
　　 大概是天意，旁边正好是十几米的石阶。
　　 奶奶脚一滑，从石阶上滚了下去，重伤昏迷。
　　 我接到通知的时候，以奔跑的速度来到医院。
　　 在医院的走廊上，看到灰头土脸的秦泽祖。
　　 两天后，奶奶死了。她的头和颈椎，在滚下石阶时，严重摔伤。
　　 奶奶临死前，回光返照，也不痴呆了，说：泽祖，你一定要做个好人，要好好带家林。
　　 他哭了。但这样的泪水，还有意义吗？
　　 他永远也改不了，要是改得了，就不用等到今天了。
　　 小鱼儿老师，还有班上的其他同学，都来参加奶奶的追悼会。
　　 秦泽祖这个不孝子，像一个木偶，成天勾着个脑袋，一句话也没说。
　　 奶奶死了，我没有哭。对于一个神经失常的人来说，死亡可能是最好的解脱。
　　 我拼命练拳，我疯狂的跑步。运动的时候，我可以不用思考。
　　 这么多年的人生冷暖告诉我，运动是最好的疗伤方式。
　　
　　 十二
　　 又过了一段时间，我和同学蚂蝗回家，他要借我的篮球。刚好碰到秦泽祖，不知道从哪里偷来了一个公文包和一台笔记本电脑。他神色慌张地想藏起来，但还是被我们看见了。
　　 我说：你从哪里偷来的，赶快还回去！
　　 他没说话。
　　 我说：你难道一辈子就想当小偷吗？你害走了妈妈，害死了奶奶，你还想害死我吗？
　　 秦泽祖没说话，像只猫躲进另外的房间里，砰的一下关上门。
　　 我说：不好意思，让你见笑了。
　　 蚂蝗说：没有。其实，你爸挺可怜的。
　　 我说：可怜，自作自受的人，值得同情吗？
　　 蚂蝗说：看起来虽然是这样，但可能他也是迫不得已。
　　 我说：那杀人犯，也是迫不得已，是不是该同情？
　　 蚂蝗说：你不了解你爸，他一直在努力的改了。只是，可能是一种心理疾病。小鱼儿老师和欣辰前段时间在查了，说你爸这种情况，可能是强迫症。她们还悄悄帮忙联系了一个心理医生。你爸也说了，他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看到别人的东西，就管不住自己的手。
　　 我说：真的还是假的，还有心理医生？
　　 蚂蝗说：真的，你奶奶过世之后，她就联系的。
　　 我说：心理疾病？这个借口不错。
　　 蚂蝗说：不管你信不信，这个我也上网查了，真的有强迫症这种说法。
　　
　　 十三
　　 几天后，我练完拳回家，一身汗，看到了惊悚的一幕。秦泽祖居然拿着一把菜刀，把自己的手放在桌上。他浑身发抖，努力了几次，一直没有勇气砍下去。
　　 我说：下不了手啊，要不要我帮你！
　　 他没想到我会这时回来，或者他明明想到我会回来，故意做给我看的。
　　 他把刀放下，说：你回来了。
　　 我说：你这是想洗心革面吗，把手砍了，不偷了？
　　 他说：家林，爸爸我真的有强迫症。
　　 我冷笑，说：你还知道强迫症啊。
　　 他说：家林，爸爸去看医生了，我也不想做小偷，真的是强迫症。
　　 我说：你都看医生了，为什么还想砍手？
　　 他说：我——
　　 我说：我知道，你是想彻底的，把病治好。把手砍了，就不会再想着偷了，是吧！你下不了手，我下得了，我来帮你。说着，我走过去，把刀拿在手里。他看着我，然后歪脸过去，把眼睛闭上。我看到他的耳根处的肌肉，轻轻地跳动了几下，似乎是在咬着牙。
　　 我啪的一刀砍了下去，他啊的大叫一声，惊跳起来。
　　 我把刀拍在桌上，说：叫什么，还没砍呢！要想改，用不着砍手，直接砍头吧！
　　 他惊魂甫定，倚在桌上，看着我，一句话也没说。
　　 他不过是在做戏罢了，为了在儿子的面前得到原谅，为自己的耻辱找一个合适的台阶。真想不到，不学无术的秦泽祖，也能想到这个。强迫症，这个借口特别完美。
　　
　　 十四
　　 没错，秦泽祖是我的父亲，他除了把我带到这个世界之外，就只能给我带来耻辱。
　　 后来，我又多次看到他在街上被人打。有一次，甚至因为偷小卖部的东西，被一位妇女拉扯着不放。李欣辰跟我说：秦家林，你真的应该体谅你爸，帮助他，他真的患有强迫症。
　　 我知道，就连小鱼儿老师都找他谈过好几次，不过，我不会这么认为。
　　 想想，就算他确实有强迫症，确实狗改不了吃屎的习惯。但既然可以强迫自己当小偷，为什么不能强迫自己做好人呢？每个人都有为难之处，但不能以此作为推卸责任的理由。如果我说，我有杀人强迫症，是不是可以随便杀人？那吸毒的人，还真的有强迫症呢！
　　 我告诉秦泽祖，以后别找我的同学和老师了，他没有这个资格。
　　
　　 十五
　　 全市选拔赛开始了，在杨虎教练和我们昆仑拳馆师兄弟的陪同下，我去参加了比赛。
　　 去之前，秦泽祖再次阻止我，说我应该好好学习，参加中考，而不是打拳。
　　 我说：我打拳，是光明正大的，总比做贼强。
　　 他黯然了。
　　 第一场比赛，两个回合，我就击倒对手取胜。
　　 第二场比赛，会在两个星期后打。
　　 这一次，是李欣辰来劝我。
　　 我说：是他叫你来的。
　　 李欣辰说：不是，是我自己要来的，你应该抓紧时间复习了。秦家林，你一直特别优秀，我们从小学做同学，现在又是初中三年。高中，我会考省一中，我们还会是同学吗？
　　 我看着她，说：我喜欢拳击，我会一直打下去。
　　 李欣辰说：不是说，不让你打。只是说，暂时放一放，把学习搞好。
　　 我说：这话，听着像秦泽祖说的。
　　 李欣辰一愣，说：家林，你对你爸的成见太深了，你应该试着去了解他。
　　 我说：我还能怎么去了解他，我了解了十多年，从一出生就开始了解。
　　 李欣辰说：他真的在改了。他已经戒赌了，还给红十字捐了款。
　　 我不禁冷笑，秦泽祖这是苦海无崖，回头是岸吗？让他改一次可能是可以的。但他改不了一辈子。我太了解他了。奶奶还在世时就说过，打秦泽祖打晚了，已经定型了。
　　 我说：欣辰，你就不要管我的事了，好好复习，希望你能考上省一中。
　　
　　 十六
　　 该死的秦泽祖，竟然听信了心理医生的建议，为了治疗强迫症，他去干与自己想干的，相反的事。自己想当贼，他就强迫自己去当警察。但他永远也当不了警察，便擅作主抓小偷。他是一个资深的小偷，知道小偷会在什么地方出没，他甚至知道哪些人可能是小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