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偷哪是那么容易就抓的。
　　 那天，在大十字的天桥上，他破坏了一伙小偷的好事。结果他们打了他，他像条老狗一样，在地上可怜地打滚。一边打滚，一边大声喊：他们是小偷，他们是小偷！
　　 原本我以为，秦泽祖又在偷鸡摸狗，罪有应得了，想扭头就走。
　　 蚂蝗冲过去，说：你们快住手，我已经报警了。
　　 几个小偷又踹了他几脚，涌进人流中，逃走了。
　　 我走过去，他抬起一张沾血的脸，可怜巴巴地说：家林，我没偷东西，我在抓小偷。
　　 他的模样，看上去特别可笑，言行就像孩子般幼稚。
　　 看到他这样，我也有些心软，说：先回家吧！
　　 回到家，我对他说：你逞什么能，抓什么小偷啊？你自己就是个小偷！只要你能管住自己的手，不添乱，就谢天谢地了，你充什么英雄，想当警察啊，下辈子投胎转世再说吧！
　　 他的嘴角抽了抽，但什么话也没说。
　　 在班上，我的情况很多同学都清楚。尤其是几个班干部和小鱼儿老师。他们一直想帮我。但是，被人垂怜并非多么光荣的事。我不希望被任何人关注，被任何人可怜。
　　 对于秦泽祖的所作所为，我打心底里鄙视。
　　 我说：你就死了这条心吧，别以为抓几个次小偷，你就改变了。耗子永远是耗子，它不会变成猫。你做了半辈子的小偷，一辈子都是小偷，只要你不再偷，就是积德了。
　　 他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他说：家林，你就算想打拳，也要把学习搞好。
　　 我说：我的事不用你操心，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管好你的手吧。
　　
　　 十七
　　 在全省选拔赛第三轮，我遇到了最强劲的对手，28岁的老将马凯。
　　 马凯曾经代表国家队打过比赛，后来在美国的一场比赛中受伤，休养停赛了三年。就像杨虎教练说的那样，站在拳台上，不管世界冠军，还是业余选手，你们都是平等的。
　　 我们打满了三个回合，他被我击倒三次，我被他击倒四次。虽然我们都戴了护具，但我的眼角还是被打伤了，血一度让我睁不开眼。最后，裁判一致认定这场比赛打平。
　　 虽然没取胜，但对于能和马凯打平，已经是最大的鼓舞。
　　 解下头部护具和拳击手套，才发现我的眼角已经裂开一条三厘米的伤口。
　　 我在杨虎教练的陪同下，到医院处理伤口。
　　 在医院，医生正在给我缝伤口，秦泽祖也被送进了医院。
　　 他又惹事了。警察说，在火车站，诈骗团伙正想骗一位刚刚下火车的女士，秦泽祖当场拆穿。诈骗团伙恼羞成怒，打了他。他从天桥上滚下来，头撞在石凳上，当场就昏迷了。
　　 三天后，秦泽祖才醒过来。
　　 醒过来后，他目光呆滞，言行幼稚，像个孩子。
　　 我说：你以后别抓小偷了，连小朋友都知道，看到小偷只要提醒当事人，不让他们得逞就行了。你还真把自己当警察，直接去抓，不是找死么。要是别人把你打死了，也是活该。
　　 在一旁的小鱼儿老师说：秦家林，不要这样说你父亲。
　　 我对秦泽祖说：你自己好好休息吧，我还有事。
　　 当我将要离开时，秦泽祖说：家林，别打架了，你眼睛都伤了。
　　 我没有解释，径直走出房间。
　　
　　 十八
　　 秦泽祖从天桥上滚下来，原来特别机灵的他，变傻了。我想，一定是脑子摔坏了，他变成了一个孩子，智商特别低。不知道他从哪里弄来了一条绚烂的红领巾，像少先队员一样，系在自己的胸前。他高举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抓小偷！他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块铜盘，有时候还敲得当当响，高声喊道：打小偷，抓小偷！他经常出没在火车站，大十字一带。
　　 前半生当小偷的秦泽祖，现在成为了红领巾大侠，以消灭小偷为己任。
　　 我们整个市区，都知道有这么一个人。
　　 李欣辰对我说：你应该多关心你爸爸，他真的变了。
　　 我说：你这么关心我爸爸，你是不是喜欢我呀！
　　 李欣辰说：谁喜欢你呀，讨厌还来不及呢，我是班干部，关心每一个同学罢了。
　　 我说：哦，那你还是多关心其他同学吧，我自己的事自己知道。
　　 李欣辰说：秦家林，你不牛会死啊！他再不好，也是你爸爸。
　　 秦泽祖又被人打了。在火车站后面的小巷里，被打得满脸伤痕。我跑完步回家，他像个孩子似的，不打自招地说：我没偷东西，我也没抓小偷，是有人来打我的。
　　 我没说话，心里突然有些发酸。你是没偷，也没抓，但你挡了他人的财路，能不被打吗？
　　 他看着我嘴角上的伤，说：家林，你又打架了？
　　 我第一次正常地对他说话：这不是打架，是比赛伤的。
　　 他笑了，过了一会儿，他说：我想去看你的比赛，就一次，可以吗？
　　 我把一身汗湿的衣服脱下来，轻轻说了句：嗯。
　　
　　 十九
　　 中考快来临的时候，选拔赛总决赛也到了。除了杨虎教练，没有谁料到，十六岁的我，在面对很多甚至已经打过国际大赛的选手时，会走到总决赛。这一切都得益于杨虎教练三年前对我说的：走上拳台，你就是拳击手，什么身份，什么资历，都是没用的。拳头是通行证，实力是敲门砖。没有任何人，愿意用走后门儿的方式，去获得拳击比赛的资格。
　　 疯狂的练习，终于带来了回报。
　　 又一场摸底考试结束了，我的成绩不太理想。长期以来，我的成绩一直在班上前五，最近这一段时间，因为备战太辛苦，已经滑到了二十名以后，呈直线降落。
　　 小鱼儿老师说：秦家林，打拳是正当爱好，老师不要求你不打，但学习也不能拉下。打拳你能打一辈子吗，你入行太早，拳击运动又是耗损非常大的运动，三十几岁，很多运动员就退役了。对于很多人来说，三十几岁才刚刚开始，你想那时候，是一个除了打拳，什么也做不了的人吗？老师希望你好好打拳，也好好学习，能考上好的高中，上好的大学。
　　 以前，我一直反感有人关心我，用同情的眼光看我，对我说一些可怜兮兮的话。
　　 奶奶说：家林，人不要不知好歹，就算你不想听。他人的好心，你一定收下。
　　 这句话，我一直牢牢记在心里。
　　 我对小鱼儿老师说：老师，我知道了，我一定会把成绩补上去的。
　　 在此后的日子里，晚上，我都会在教室里做习题，每天十一点才回家。李欣辰也在教室里，我回去的时候她才会回去。我说：欣辰，你成绩那么好，有必要这样用功吗？
　　 李欣辰说：秦家林，除了你，没有谁会嫌弃自己的成绩太好。
　　 我家和李欣辰家在同一个方向。先到她家，再走十分钟，就到我家。每天晚自习后，我们会一起回家。先送她到家门口，我再回家。回到家，秦泽祖会一如既往的坐在电视机前，看各种脑残的警匪片。看到我回来，他就把电视关了，一言不发地回房间睡觉。
　　
　　 二十
　　 还有两个星期就中考，在这之前，李欣辰和我打了个赌。如果我能在摸底考试中，考进全班前五，她就让小鱼儿老师，全班同学一起去现场看我的比赛。我说，你就别和我打这样的赌了，这没意义。李欣辰说：那什么有意义，你说，赌什么。我说：以身相许，赌吗？
　　 李欣辰红着脸，说：谁跟你以身相许，不敢赌就明说。
　　 我说：谁不敢了，把全班同学和小鱼儿老师叫去，不算本事，把文主任叫去，你敢吗？
　　 李欣辰说：行，一言为定。
　　 我相信，有一些事情只要努力，就可以做得到的。在随后的一次摸底考试中，我考了全班第二名。第一名是李欣辰。老师公布成绩的时候，李欣辰对我说：你还蛮厉害嘛！
　　 摸底考试后，决赛也开始了。
　　 比赛前，杨虎教练告诉我，让我做好准备，这一次，比赛的前三甲都有机会到美国训练三个月。已经是总决赛了，就算失败，我也是第二名。但是去美国，我将放弃中考。
　　 我说：教练，我想先打完比赛。
　　 杨虎教练说：好！要是能去美国训练，回来，你又上一个台阶了。
　　
　　 二十一
　　 总决赛，我的对手又是马凯。因为我们之前打过一次平局，这次的总决赛备受关注。
　　 比赛开始前，李欣辰说话算话，真的组织了全班同学来看比赛。在我们眼里，一直不苟言笑的文主任也来了，她竟然还在头上拴了一条红布，上面写着：秦家林，加油！
　　 我走上擂台，看到在同学中间，秦泽祖紧张地坐着。他胸前的红领巾特别绚烂。
　　 这是一场艰难的比赛，我们的比赛安排为六个回合。马凯不愧是参加过国际大赛的名将，正值当打之年，他的拳又狠又准。一上来，他就先声夺人，雨点般的快拳，让我喘不过气来。第一回全结束后，杨虎教练一个劲在我耳边吼：不要跟他硬碰硬，加强移动！
　　 上一次和我这个无名小辈打平，对马凯来说是不可原谅的耻辱，这一次他想速战速决。
　　 打到第五回合，他被我击倒两次，我却已经被他击倒六次了。对很多人来说，我已经不容易了。十六岁，对战二十八岁。这根本就是一场还没开始就知道结果的比赛。
　　 杨虎教练说：你不用去管这些，擂台上，什么事都可能发生。跟资历没关系，跟年龄没关系。拼的是实力。你有，你就有；你没有，你就没有。秦家林，告诉我，你有吗？
　　 我用胳膊抹了抹脸上的血和汗，说：我有！
　　 我不断被马凯打倒，不断站起来。
　　 杨虎教练说：除非你丧失意识了，或者放弃了，否则就要站起来。
　　 我不断被打倒，不断站起来，引得整个场馆一阵又一阵的欢呼声。
　　 我被马凯激怒了，我放开防守，对他说：来呀，来呀，打我啊！
　　 马凯狠狠地打了一拳，我没倒下。对他吼道：打呀，你手软了吗？
　　 马凯又打了我一拳，他的力量不由下降了。
　　 马凯已经犹豫。我瞅准机会疯狂进攻。我把马凯一直打到角落里。这是我最后的机会，我一定要把他打倒，我要杀了他，让他站不起来。是的，现在，打倒马凯是我唯一的目标。
　　 很快，比赛结束的铃声响了。裁判结束了整场比赛。
　　 我倒在擂台上，看到棚顶上的灯光，变成无数的彩球，慢慢地飘洒下来。
　　 同学，老师，我认识的每一个人，他们涌向拳台，涌向我。杨虎教练帮我解下头部护具，说：秦家林，你已经展示了自己的实力，未来还有很多机会，输赢不重要，你太棒了！
　　 比赛结果，我输了。
　　 秦泽祖在同学们的簇拥下，来到擂台前。
　　 他笑着对我说：我知道你不是打架，是在比赛。
　　
　　 二十二
　　 比赛结束后，我回到学校，备战中考。我谢谢杨虎教练的好意，放弃了去美国的机会。秦泽祖已经傻了，除了我，没有人照顾他。再说，中考在即，去美国就意味着放弃中考。
　　 三个月后，我去了省一中读书，李欣辰也考上了省一中，不过我们不在同一个班。
　　 后来我还打拳，参加不少比赛，获得过很多荣誉，但一直没有走职业拳坛的道路。
　　 职业拳坛，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公平。你能打就是强者吗？如果有实力的人希望你输，你就赢不了。这是杨虎教练告诉我的。他曾经在职业拳坛打过，刚打出一点名气，就有人来找他。这个世界没有真正的公平，也没有真正的不公平，关键是自己怎么选，怎么做。
　　 我顺利完成了大学教育，顺理成章地到一家国企工作。
　　 我和李欣辰在高中时，谈过一场短暂的恋爱。后来，她妈妈找到我，我们的爱情结束了。大学还没毕业，她就作为交流生去了英国。后来，又在英国读研究生，留在了大洋彼岸。
　　 读研究生前，她回过一次国。期间，我们见过一次面。
　　 我把她小学时给我的红领巾，用一只精心挑选的礼盒装好，还给了她。
　　 她笑了，说：没想到这么多年了，你还留着。
　　 我说：这一辈子，红领巾对我有特殊的意义，怎么都绕不开。我不想在以后的日子中，除了想我妈妈给我的那条，想我父亲胸口上挂的那条，还要飘洋过海，想念你给我的这条。
　　 李欣辰笑着笑着，突然哭了，什么也没说。
　　 秦泽祖成为了孩子们眼中的红领巾侠，一直在贵阳的大街小巷与小偷斗智斗勇。
　　 他被本地媒体报道过好几次，还获得过相关部门的表彰。
　　 每次被人打，受伤回来，他都会说：我不是打架，我是在抓小偷！
　　 我轻轻帮他把胸前的红领巾理整齐，说：下次，要聪明些，不要被人打了。
　　 如今，我已过而立，秦泽祖也更老了，老年痴呆症越来越严重。我结了婚，有了儿子，儿子念小学一年级。他们的红领巾，还像很多年前我戴的一样。儿子经常为秦泽祖整理红领巾。一边整，一边说：爷爷，你的红领巾又歪了，我帮你整。今天要去哪里抓小偷呢？
　　 秦泽祖就会笑，笑得像春天翻开的土地，说：哪里有小偷，就去哪里抓！
　　 看着他们胸前的红领巾，我总觉得是一团火焰在飘荡，特别温暖，特别纯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