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秘密(秘密征文·小说)
四个姑姑和几个本家族的婶子大娘正忙乎着给伯父穿上路的衣服,衣服是多年前伯母亲手缝制的一件中式马褂,闪着红色光线的绸缎上印着一个黑色的圆形图案,我清楚地记得这是伯母偷偷叮嘱我从济南绸缎庄买来的。那时我就想伯父一米八零的高大身材穿上这件衣服该是多么喜庆和帅气,没有想到伯母却是用在了此处。我没有机会接近伯父,甚至看不到他的一寸肌肤,周围全是人。
伯母蜷缩在窗下的沙发里,就像不认识我似的。母亲的干嚎声阻止了我走向她的脚步,我回身搀扶着母亲,劝她节哀。母亲用一块白色手帕捂住半个脸,不断地从里面发出响亮的哭声,哥啊,你咋走了,咱还没相处够呢……呜呜的哭泣中顿了几秒钟,她滴溜溜的眼神在搜寻着一个人。弟妹很快会意,跳下床跪在母亲面前:娘,你别哭了,哭坏了身体,我伯伯会不安的。说话间娘俩的脸就凑到了一块。母亲先是用哭声拖了一个长长的尾音,然后不失时机地问了一句:你伯伯的钥匙呢?没有被你堂姐拿走吧?娘,这么多人在,我可是一眼不眨地盯着那钥匙的,可不知怎么就不在伯伯换下的衣服里了?呜呜……母亲继续干嚎,继续嘀咕,我离开她们来到伯母跟前。
这时电话响起:杨老师,您伯母的化验结果出来了,老人家身体健康,完全符合您的猜测,是个误诊。电话里的内容淹没在噪杂声里,很快消失。我激动地差点把伯母抱起来旋转几圈,这也许会让在场的人误以为我和伯母在庆祝伯父的离世。其实,是该庆祝的,对于伯父,这又何尝不是一种解脱呢,只是没有像他们希望的那样,他可以再活几十年。伯父的离去提前终止了他们欲望的脚步,却留给我一个难以猜测的谜。
四
伯父静静地躺在那里,脸上没有了往日的苦涩和茫然,幸福地去了另外一个世界。我泪水长流,深切地体验着人世间这最深的这一种痛。我爱他、敬他,希望他幸福。我的人生里,如果没有伯父伯母的陪伴和资助,我一定是在家和父亲一样,趟着泥水,扛着铁锹,过着卑微的生活。他是一个平凡的人,和千千万万的人一样普通,然而在我心里却是一位高大父亲的形象,一直想在他们的晚年,我能够有机会守着他们,陪着他们,直到永远。
失去了便是永远。此时此刻,我感觉到自己的悔恨是多么无力和可笑。母亲为什么总是会有意无意地横亘在我眼前,她为什么会阻止我见伯父最后一面?是怕伯父会把财产留给我?我也是她的亲生儿子啊!这些也许只有伯父知道,终究他没有告诉我,我想,到了那边,他一定会托梦给我的。
母亲安排我去照看一下弟弟的孩子,这是多么滑稽可笑。罗艳看出母亲的刻意,示意我离开。我最后看了伯父一眼,最终也未能靠近他。
屋子里仍然乱哄哄的,弟妹和堂姐都在不动声色地翻箱倒柜,时不时瞄对方一眼,两人心照不宣,却又表现得很亲热。母亲早就恢复了精神,和四个姑姑在诉说着伯父突然得病的不可思议,最真诚地表现着她接受不了伯父突然离世的事实。话到深处,竟然忘记了该去安排伯父的后事,像往常那样啦开家常一样,他姑诶,你说咱哥早就让大兵给生个孙子,上户口的钱他出。你看,孙子有了,他却走了。四姑随声附和:就是啊,咱哥到老了也活不明白,自己留着那么多钱干啥,外甥结婚也只给600,自己又没个亲生孩子……三姑用脚踩了一下四姑,四姑才知失语,忙不迭地补救话题:虽然没有自己的孩子,却是比那些有孩子的还要享福,大兵和伟伟这么多天了,一步都没离开啊……
我在担心着伯母,偷偷走近窗户搜寻着她的身影,她仍然一个人孤独地瑟缩在角落里,两眼直直地望向伯父。不忍心再多看她一眼,就在我收回目光的一瞬间,却听到伯母苍老而凄凉的呼喊道,老杨啊,对不住了,你交代的我做不到,只有去那边给你赔罪了。这句话像一声惊雷把我的灵魂震碎了几瓣,也让所有人张大了嘴巴,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不知所以然。
伯母颤巍巍地走到伯父床前,声泪俱下,然后面对正南,伸手在半空中,手心里滑落出一个古铜色的钥匙。钥匙一端系在一根老青色的细绳上,另一端被伯母的手指勾住。堂姐和弟妹的眼睛立刻挂在上面了,眼睛瞪得不能再大,几乎是异口同声,原来在这里。
伯母旋转钥匙,一沓沓的红色钞票端端正正躺在抽屉里,擦亮了弟妹和堂姐的眼睛。他们紧张地盯着伯母,面部的表情因为过度激动都充斥着鲜红的颜色。这么多钞票,伯母既然公布于众,我想是要分给她们的。
伯母的泪水流个不停,嘴唇哆嗦着,说出了让我更加难受的话语。这个抽屉我也是第一次打开,到死也不会想到你们的伯伯会把这个钥匙交给我,他千叮咛万嘱咐一定不要把这些钱分了,让我留点主心骨。但是,刚才睿儿说我不是癌症,我没有病,所以这些钱我用不着了,你们姐弟二人还是分了吧!
弟妹看向母亲,堂姐则暗暗得意。母亲的眼珠转动,大脑也在飞快地旋转,即刻有了应对的话语。嫂子啊!家业是儿子的,按理说闺女没有继承的份,可咱也不是那样见钱眼开的人,先把给孙子上户口的钱拿出来再分吧。这些年不都是大兵两口子在照顾你们,我哥上路不得还让大兵带头吗!
堂姐急了,也向自己的母亲寻求帮助,堂姐的母亲赶紧接话,道,她婶子,现如今闺女和儿一样,生病伺候不是也有闺女的份吗,再说,我姐姐不是个误诊吗,这说明她还需要人照顾,你们养,我们一分钱不要。
弟妹不敢接话,母亲示意她沉住气。
双方各执一词,都不再伪装,暴露出各自的真实面目。我飞快地冲进屋内,做了平生第一个果断的决定:娘娘,这些钱是伯伯留给你的,他们既然不要你就收起来,人老了花钱的地方多。说完这句话,我不屑地看着他们。
弟妹抢先一步摁住抽屉,说,大哥,我们不争了,就和姐姐平分。
伯父的葬礼在两天后举行,弟妹让堂姐拿出一万元丧葬费用,否则不让大兵指路。因为我们这里的习俗是谁指路谁就继承死者的财产,弟妹觉得伯伯的财产只得了一半,有点不甘心,想最后争取一次。堂姐不肯,只出一千。
他们的争吵像给了我一记响亮的耳光,脸上火辣辣得难受。我试图用双手替他们拂去那种羞耻感,可是掌心里又传来更为沉重的呼吸声,在叹息着伯父的命运。内心的悲愤让我说出了一句几乎不可能实现的话,我给你一万元,但是必须让我给伯伯指路,我要走在最前头送伯伯一程。
不可能的事情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实现了。那一刻,我走在送殡队伍的最前头,从心里嘴里呼喊着伯父,希望能够唤回他的生命。悲怆的哭声在整个队伍中清晰而独立,在哀哀的风中回旋、飘远。伯父的骨灰躺在我的双手里,眼泪一滴滴落在上面,打湿着往日所有的回忆。
伯父去了另外一个世界,枕着一缕清风飘走了。他微笑离开,我哭着追赶,最终伯父无情地隐没在我视线的尽头。
伯伯,天堂没有痛苦,一路走好。伯伯,上西南,光明大路,前处安身……
五
睿儿,回来了吗?这是伯父临终前用微弱的呼吸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一句话。这句话像生了根一样在我耳畔久久回旋。
三七烧完,我辞别伯母时,伯母哽咽着说出了这句话。我已经流干了眼泪,即使有再多的泪水流出,也释放不出内心积聚的伤痛。我是怨恨他的,他不仅没有给我机会报答他,也没有来得及给我讲讲他和伯母之间的故事,讲讲他和母亲的恩怨情仇。这些谜雾像撕裂般的痛苦、像一股不肯散去的寒流持久地氤氲在这个家中,一呼一吸之间都是刺骨的寒凉。
清晨,我去买早点的队伍中排队。我仍然不能接受伯父离世的这个事实,恍惚间觉得什么也没发生,只是做了一场噩梦。使劲摇了摇头,看见前面有个人微笑着望向我,我也立刻感觉他好像在哪里见过,他快一步来到我跟前,向我打招呼。杨老师,您好。我们在您伯父的葬礼上见过,只是您那时哭得很伤心,没有注意我。
您是?
我是杨德勋老师的学生,是绿色文学杂志社的编辑。老师生前的作品都是在我们出版社发行的。杨老师的文章很具有时代特色,吸引了一批读者,所以他的书很畅销。我曾向他预约过一部长篇小说,已经完稿,可惜迟迟没交到我手中,现在他却……
你是说,这部书稿还没问世?可是伯父的小屋里已经被翻得底朝天,那天我去帮伯母重新收拾的时候,并没有发现有什么书稿啊?难道是……
我忽然想起什么,匆匆告别,一路狂奔回家,直奔书橱。取下伯母的那个包裹,撕去包裹着的棉布,小木箱里一个崭新的银行卡和一个牛皮纸袋子呈现眼前。
弟妹和堂姐只对钱感兴趣,不会在意这部没有问世的书稿。伯父为什么要让它成为一个秘密呢?
银行卡包裹着一层新模,看样子从未动过。我急急地打开那个牛皮纸的封口,一张散发着墨香的字迹飘然入眼,这是伯父的笔迹,什么时候都不会认错。
睿儿,我的儿子,我的心里无时无刻不在念着你的名字。但我终究没有勇气在你面前承认你是我的儿子,或者只有在我死后我才会把这个秘密讲给你听。
那天我被确诊为胃癌晚期,我没有跟任何人说。我看到了你的妈妈在看着我微笑,向我招手。我慢慢向她走去,一步步靠近,忽然就被你一把拽回来了,你哭着喊着要我告诉你,为什么?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
这个世界除了你,还有一个人让我放心不下,也许她也将不久于人世。你的伯母在我之后三个月也被确诊为子宫癌晚期,这个善良的女人是我今生的劫难,我不知该怎么向你诉说我和你母亲,还有你的伯母之间的故事,于是我把那个年代制造的悲剧写成了一部小说,同样我不敢发表。因为这是写给你的,你要的答案就在书里面。
我张大着嘴巴,震惊的无法呼吸,哆嗦着翻开打印整齐的书稿,开头的一段话让我早已流干的眼泪又一次喷涌而出。我继续看。
我摸了摸怀里还热乎乎的饼子,又使劲裹了一下棉袄,踩着咯吱响的积雪朝着心蓝的小屋走去。没过脚踝的积雪不时地灌进我的鞋子,融化在脚心里,冰凉冰凉的。但我一想到心蓝和没有出生的孩子,我又加快了脚步。
就在我打开小屋的房门时,听到了一声婴儿的啼哭,像号角一样响亮在这个山城的早晨。我终于当父亲了,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一下子抱起心蓝。心蓝面色苍白,有气无力地看着我,我的心一沉,大声呼喊着她的名字,心蓝的手从我身上慢慢滑落。
我抱着刚刚出生的睿儿,走在风雪茫茫的山路上,深一脚浅一脚地不知该走向何处。睿儿的哭声撕裂着我的心脏,我平息不了他饥饿的哭声,我知道我养活不了他,可是我该怎么办啊?
我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学校宿舍的时候已经是深夜,睿儿早已哭累睡着了。我轻轻打开屋门,颓废地躺在床上。
睿儿又开始哭闹,我也跟着哭泣。就在那一刻,房门开了,素琴站在我面前,我像看到救星一样乞求她。素琴,救救我的孩子吧。
素琴的眼角湿润了,多年后我才明白那时我的自私,才明白那时她眼里的泪有多苦。我要求自己的妻子救救我和别的女人生的孩子,这是多么残酷的一件事,然而素琴含着泪接过了孩子。
素琴千里迢迢来看我,我只顾沉浸在失去心蓝的痛苦中,完全没有去考虑她的感受。
睿儿躺在素琴的怀中,安详地睡着了,不再哭闹,我的心也渐渐舒展了。我给素琴磕了三个头,素琴又哭了,泪水止不住地流……
六
合上书稿,不忍再继续看下去,原来我拥有的是这样一个悲苦的身世,为什么伯母这么好的一个人,伯父还要背叛她;伯父是这么让人爱戴的一个人,他的生命旅程中却留下了这样不光彩的足迹,忍不住又胡乱翻开了一页又一页……
素琴嫁给我的时候刚好二十岁,我只有十岁,那一年弟弟也出生了,不幸的是母亲因为哮喘过早地离开人世。素琴一个人抚养着我和弟弟,把她的青春都奉献给了我们这个家。她不仅让我读书,还让我考上了大学。我习惯了向她索要我的所需,她都会微笑着答应。我毕业以后无数次想要报答她,她要什么就给她什么,可我从未想过要给她一个爱情。
我爱上了心蓝,从此不再回家。和心蓝在一起我甚至觉得素琴会成全我,我习惯了她是我的母亲。
……
素琴走了,我以为她不会回来了。我就把睿儿交给了我的弟妹,并且遵守永不相认的诺言。那时候弟妹没有儿子,只有两个女儿。父母生前留下遗嘱,谁家有儿子,就把他们的老屋留给谁,我答应弟妹的同时,也答应等有条件了,一定搬出这个属于我们共同的家。
……
那一年我想把睿儿要回来,弟妹说,睿儿归你,我就要把真相让全村人都知道,让他们都知道睿儿的亲生母亲是谁。
弟妹要挟了我一生,这个秘密像毒瘤一样伤害着我,也伤害着素琴。对弟妹的忍让和妥协是因为弟弟的无能,弟弟没有能力抚养孩子,弟妹心安理得地剥削着我的财产,我心疼着弟弟,容忍着弟妹,伤害着素琴。
伟伟和大兵住到我家以后,并没有带给我多少乐趣,反而让这个家变得噪杂不安,争吵不断。素琴有了危机感,她茫然的眼神让我心疼和自责。
……
他们虎视眈眈地盯着我的口袋,像一只只嗜血的狼,口袋里的诱惑让他们疏远了亲情和尊严。我只要一息尚存,我便是他们取之不尽的财源。
……
想到素琴,情感的世界里再也无法安宁,是我让她变得孤苦无依,让她卑微地生活着。我留给她的她不可能得到。
煤油灯下,素琴一针针缝补着那件喜服,她说,去了那个世界我和你再入洞房。
……
我看到了伯父书写的艰难,想像到他写写停停的心里挣扎,他一定会为自己的故事几度落泪和搁笔。他没有杜撰过一个字,他回忆了自己心酸的一生,用最后的尊严留给我一个最感人的故事。他的死足可以让我释怀,我不恨他,我是他和母亲爱情的结晶,我要替他完成未了的心愿,让他再也没有遗憾。
第二天我坐最早的一趟车回到家乡,在母亲的门前犹豫了很久,举起的手几次又落下。也许母亲不再需要我,我的到来是否会再度引起她的恐慌。我坚定地移动脚步,走向伯母的小院。
小院里静悄悄的,看门的狗也耷拉着脑袋懒洋洋地蜷缩成一团。小院水泥砖的缝隙处都长满了野草,葡萄架下再也看不到那成串成串的紫色葡萄了,干黄的叶子在风中摇晃。弟妹一家早已不知去向,也许,他们早已嬉笑在小城的某个楼房内,庆祝自己的人生。
娘娘,娘娘……我大声喊着,走向伯母的小屋。
伯母穿着和伯父一样的喜服静静地躺在那里,没有听到我的喊声,似乎睡着了。
我摇醒了伯母,伯母吃惊地醒来,以为是在梦中。睿儿,是你吗?你还会回来。我将伯母手中的药片撒落在地,伯母眼里又开始闪耀着白花花的液体。
我把那张银行卡放在伯母的手中,对她说,娘娘,父亲是爱你的,他用自己的方式默默地爱着你,他留给你的不只是爱,还有我。
我挽着伯母去和母亲告别,老远就看见一个人疯疯癫癫向我们走来,我认出那是母亲。她脏兮兮的手不住地摸索着胸前的纽扣,一头凌乱的头发像涂了浆糊一样粘贴在一起,嘴里反复不停地说着相同的一句话。我怕,我怕,我怕……
伯母的眼睛里闪出一丝清亮的光,把那张银行卡重新交给我,坚毅地说,睿儿,你娘气疯了。你弟妹抢走了她的钱,去城里买了楼房。她一下子急火攻心,变得这样了。我们带着她去省城大医院看看,或许会好的。
我使劲点了点头,挽着伯母循着母亲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