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音】小炉匠(小说)
已经过去了,都过去了,自己也老了。他看着老婆陈大女,有时觉得她装疯卖傻,有时觉得是真的。她说过刘洁容的儿子要出事,她的儿子就在来年的三月死了,让附近所有的人折服。自从这件事过后,前来敬拜的,问事的,送病的,家里香火不断,也有了微薄的收入。想到这里,他将陈大女拉上炕,让她睡下。谁知,这个举动让陈大女清醒过来,笑着看他。
他一下子生气了,起身来到大门外,看着夜幕将所有的东西笼罩,远处近处雾雾地。这时,大孙子跑了过来,对他说:“爷爷,给我点钱,明天学校他组织踏青活动。”
这是大儿子孩子,他们两口子出外打工,虽然各开门另当家,他们一走,儿女都留给爷爷奶奶。他掏出用纸卷的钱,看见孙子再看,赶紧转过身,小心地取出两毛钱,回身给他。
“这太少,这么点,连瓶水都买不到。”
他看着孙子的反应笑着,像要哄骗孙子似的,他又取出两毛钱来给孙子。孙子看到又是两毛,脸色就沉了下去。他尽快取出一张五毛的给他,孙子勉强地接住,回头就走了。
他回来以后,老婆像没事一样笑着再看他。他没有理会,自顾上炕,抽起烟来。
“孙子给你要钱来吗?他给我要钱,我掏出一元准备给他,想起他的父母,又将钱放了回去。他们两口子常年在外打工,一分钱都不给我们,将两个孩子放在咱们家,吃喝不说,回来也不给我买一件衣服,好像他的父母欠他什么?”
他觉得老婆说的对。但是,不给孙子钱是自己的不对。自己虽然一辈子兢兢业业,一分钱在手心捏的流汗,使劲地积攒,才给四个儿子娶了媳妇。在自己这个家乡,娶一房媳妇比其他地方娶两房媳妇都贵,彩礼高得吓人,什么三金,摩托车,房子......一长串必需品让婆家人膛目结舌。这人都不是主要的,只要人提起王家腰岘,几乎所有姑娘都摇头,好像是个不毛之地。
自己虽然个头矮小,也没什么本事,看到一个个儿媳、孙子就高兴。不管怎么说,自己的儿子都有媳妇,子孙满堂。村上光棍多的是,不论老的小的,粗略地计算就有十几个,全腰岘一共才二十几户人家,还有几户迁走。
想到这里,他欣慰地笑了一下。看到老婆将二十瓦灯泡拉亮,屋子里一下子亮堂起来,总有些暗影藏在角落里。
这些暗影,也许是自己的遥远的那个年代,也许是一个个没落时代,他从一个个艰难的暗影里走出来,又去穿过另外一个暗影。
他记得,自己和陈大女结婚三天回娘家回来,她还不让自己碰她,好像自己变成了蝎子,像要蛰她似的。十天之后,陈大女才让摸她,看她。王进财此时幸福地不知道说什么好,他亲了一下自己的女人,青春里的火苗呼啦啦地燃烧,像要燃烧整个屋子。
妈妈老了,弓着腰还在提柴,打扫院子,干一些力所能及的活。只要他碰到,就赶紧接过她没有干完的活,让她去休息。大哥王进寿早年就出去,多年音信全无,人都以为他死了,父亲去世的第二年他回来,说自己落户新疆,还是个局长。他回来给全家人带来欢乐,满院子喜气。大哥这次花了不少钱,每人一件衣服,除了孩子,所有人都有。孩子每人十块,孩子们高兴地跟过年一样。
二哥王进福大炼钢铁时死于工地,是怎么死的谁都不知道,只给门上挂了一个烈属牌子。三哥王进金就住在对面,虽然叫进金,家里穷得叮当响,三个儿子娶了两个媳妇,小儿子听上去是个大学生,一直在外游荡,既没有正式工作,也不想回家。四哥王进银是父亲的亲儿子,他的脑子里有着父亲一样的细胞,收山货,贩卖皮毛,是这个山弯第一有飞毛腿的人。四哥开着三轮到处收购山货,帮人运输东西,还给大儿子买来一辆黑面包车搞运输。
这都是路通了以后的事。以前,大儿子一直跟在父亲身边,算账,整理山货,收进,卖出,几乎样样都行。他的二儿子在一个三岔口收购山货,还代销化肥,农药以及铁锨撅头,缰绳......之类的农用产品,生意非常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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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哥的小儿子考上师范,出来在柳沟教学,媳妇也是教师,日子过得让人羡慕。四哥的孩子一个个精明能干,日子红火,自己的四个儿子就不行了,他们到底是缺少智商还是缺少墨水,他不知道。要说缺少墨水,四哥的孩子都没有读多少书,自己的大儿子、二儿子都是高中毕业,两个闺女都是初中,最小的两个儿子也是初中毕业,一个个是面朝黄土背朝天。多亏自己有手艺,家境不错,要不是这个,谁给儿子当媳妇。
他的女儿都飞出山外,不是他有远见,也不是女儿心志高,都是让条件给逼的,谁愿意在大山沟呆一辈子?挣不到钱还得出一辈子力?山太多,沟很深,人们看着山就心困,目光累。
要说大儿子的媳妇,还是自己的葫芦换的。愁鸠山下的湾里有户人家,姓牛,老两口子膝下无儿,一气生了六个女儿,一个个如花似玉。有一天,牛顺畅喝完酒往回走,看见村上一个老头拿着一只铜葫芦,精致好看,黄灿灿地,像金子做的一样。他拿在手中一看,爱不择手,就想强行买走。那个老头说什么都不给,一把夺了回去,回头对他说:“想要这东西就去王家腰岘,去找王进财,这东西是他做的,别看他人小,手小,却很灵巧。”
牛顺畅听了老头的话,第二天一大早就来到王进财家,要王进财给自己做一个葫芦。自己爱喝酒,只要有这精致的玩意,装上酒挂在腰间,既能炫耀,也不缺酒喝。王进财知道他的用以后,两只小眼睛眨了眨,眼球像两颗黑豆一样滚动了一会儿,笑着说:“你想要葫芦,现在不行,明年看能不能给你做一个,今年要的人都排得满满地,没办法。”
牛顺畅是个急性子,摸了摸头说:“我现在就想要,钱好说,只要你张口。”
“哈哈哈。这不是钱的问题,是做人的信誉,你拿走别人来要怎么办?来人都和你一样,说法一样。”
“那你说怎么办?”
王进财说:“我的大儿子没媳妇,只要你能给他说上一个媳妇,我不睡觉都给你做个葫芦,不但比别人厚实耐用,还比其他的更精致。我这大儿子得了我的真传,比我做的好,干什么眼尖手快,将来这幅担子就留给他。”
牛顺畅看到王进财认真的样子,觉得他说的是真的,就想起农村有句古话,家有万担不如薄艺在身。他答应了王进财的要求,也知道王进财的用意,出门时还细心地看了看他家。王进财已经看到他内心深处,就陪着他到处转了转,还夸大其词地赞扬自己的儿子,吹嘘了家庭的幸福以及财产。
王进财一边看牛顺畅的脸色,一边说着,有时故意留下一些空白,躲躲闪闪地,让高大而急性子的他捉摸不透,回去的路上还扭头看了几次王进财的家。
六七天以后,牛顺畅来到王进财的家对他说:“你怎么谢我?”
“我谢你什么?难道你给我儿子说下对象了?就是说下也不见得成,成了娶进门我绝对谢你,你要什么我给你什么?”
“你说的是真的?”
“当然,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
后来,牛顺畅的二女儿嫁给了自己的大儿子。女儿结婚后才知道,大儿子——王来喜什么都不会,他根本就不想学父亲的手艺,觉得小炉匠这几个字太滑稽,太可笑,还有一层不舒服的意思。
王来喜一直在外跑,不是打工就是做生意,好像没有挣到钱,每年出去回来,从来不给父母一分钱。他在外两三年,家里不知道他有没有钱,娶媳妇也没有掏一分钱。
二儿子没本事,学校回来整天唉声叹气,萎靡不振,很少出去,一个人不是看书就是怨天怨地。妈妈从不管这些,笑着说:“你娃叹什么气?叫你好好学你不听,活该,天生就是刨土窝子的命。”
说完笑着走了。
儿子生气地将书甩掉,趴在炕上呜呜地哭了起来。王进财听到哭声,走进来拉起儿子说:“男子汉流血不流泪,没有过不去的坎。在咱们这里,像你这样的人多的是,不一样生活着,而且活得有滋有味,很幸福。你赶紧起来,我听说承包林场的那户人家今年到期,也不想再承包。我打算将林场承包下来,让你去看守,育林造林,再加上种地,几年下来,不信日子不红火。”
儿子起来,看着父亲。觉得父亲个头小,脑袋小,脚手小,却又一个很大的、容量无限的脑子,几乎所有的却失都弥补在大脑上。他说:“这事我该去问谁?”
“你去牛叔家,他是村里副主任,问问情况回来给我说,我去跑这事。”
二儿子王来钱高兴地走了,边走边想,觉得父亲是个能人,是个了不起的人,凭借自己的一双小手养活了兄弟姊妹六个,自己还经常数落他,嫌他舔碗。父亲不论是吃面条还是喝面汤,过后都要舔碗,舔得干干净净才放下,几十年如一日。如果遇到玉米糊糊就更玄乎了,碗舔得被狗舔得还干净。
王进财通过亲家以及支书很顺利的将林场承包了下来,七十年产权,山上的一草一木都成了自己家的。
王进财站在山头上,看着五个山头的林场感慨万千,觉得山头是如来佛祖的五根指头,还轻轻地在动。自己是孙猴子,在和如来打赌。
最难的是承包费,二十万的银行贷款压得他透不过起来,还答应给支书和亲家十个檩条,两万现金。为什么要给他们现金和檩条?王进财早就计算过,要是能将这些树木砍伐,换上小树,现金一下子就腾出来了,还愁什么二十万?这五座山少说也值六七十万。
计算是计算,到了手才算钱,十几天王进财的鬓角就白了,他一生中还没有下过这么大的赌注,竟然和如来打起赌来,是不是想毁掉这个家?不想活了?他一个人想着,陈大女看见他忧愁的样子说:“王八出秤砣,铁了心,却咬不烂,吞不下。”
他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一个人来到愁鸠山,寻找亲家出主意想办法。
亲家笑着迎接了他。他感觉那笑就像亲家第一次来他家,自己笑着迎接人家一样,知道来者的目的。也好像鼠夹上那块黄黄地蛋糕是专门为自己准备的,等着他去偷吃。然而,既然盯上这块蛋糕,就得冒死也得去偷,不偷就会饿死。
他以前不了解这个牛顺畅,变成亲家以后才看到他是一潭深水,黑不见底的深水,只要你糊里糊涂扑进去,绝对会淹死。
林场到手了,看上去很便宜,只是树木不通过上面批准谁敢动?动了就得判刑坐牢,不动就是一潭死水,是肉没法吃,是金山却不能当钱用。他几乎给亲家磕头,才叫他给自己去上面跑,说好只要事成,从承包费以及所得的利润两个人平均分。牛顺畅虽然答应了,看着这个亲家王进财笑了笑说:“若要这样,咱们就立个字据,再去公证处公正,这样我才放心,不能口说无凭。”
这个牛顺畅好像天生就是个厉害家伙,对付亲家,对付有些难缠的人有自己的办法。他和亲家写了协议,还在公证处公证了,好像这个林场就是他们两家的,自己无力去经营,才叫亲家全家去看管经营。他知道去那各部门审批,又经过那个部门填字盖章,还得由那个部门现场监管,该砍伐的砍伐,不该动的绝对不能动。
他贷款十万,将钱拿回给王进财看,王进财吃惊地问:“这是干什么用的?”
他说:“你是井底之蛙,根本没见过世面。要砍伐这些树木必须到省林业厅,层层审批,现场勘查后,人家说需要更新换代才能砍伐。如果人家认定没有必要更新换代,就有天大的本事也不行,别以为是你买来的山林就成了你家的,想怎么就怎么......”
王进财吃惊地看着亲家牛顺畅,想不到自己掏钱买来的东西自己做不了主,那我买它干什么?难道是为了给人看?他有点不相信,怀疑地看着牛顺畅。牛顺畅笑了,笑得他很不自在。
为了能将这些木材弄到手,他和牛顺畅来到县林业局,牛顺畅去了一间办公室,自己在大厅里询问办事员,怎么才能砍伐自己购买的山林。在这里,他才听到自己所买的只仅仅是产权,经营权,只能投资,没有砍伐,更不能随心所欲,在林区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人家还给他看了森林法,民法通则,都是有关森林的法规法则。他看过一下子瘫软地坐在沙发上,觉得自己上了天大的当。他无力地,默默地用双手掬住自己的小脸,看着林业局办公大厅里的地板。
洁白的带有花纹的地板上,泛着白亮亮的光,这些光像一个个灿烂的笑,笑着自己的无能,笑着自己总以为很有头脑,很有本事,却悄无声息让亲家牛顺畅给算计了。
林场承包到期这个消息还是亲家给他透露的,也是由他和支书做合而成的。如今,碌碡拉到半山腰,上不去也下不来。他从来都没有听到自己买的山林不由自己,到了这里才清楚了。
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亲家,觉得这个亲家既可恨又可爱,只要将事办成,将自己的二十万弄回来,就是给亲家磕响头都行。
就是叫亲爹也成,如果没有他也许自己就要上吊,二十万是长腿的钱,转眼之间就不是二十万,或者二十一万,或者二十一万五千......
他不敢想,一想起就心惊肉跳,冷汗淋漓。
牛顺畅来到办公大厅时,他急急地迎上去,张了张嘴看见人多就没有说什么。牛顺畅拉着他走出办公大厅,悄悄地在他的耳边嘀咕了几句,他勉强地笑了一下,笑意一闪即逝。
回来的路上,亲家说:“我给人家送了五万,让人家先给上面打个报告,上面知道这回事,需要更新换代,然后咱们和童局长去省城。你掏了二十万,我粗略地计算了一下,还得二十五万,只要将山上的树木拿下,最少咱们每人还能赚上一二十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