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进财听着这些天文数字，似乎很遥远。他觉得自己只是个和铜钱打交道的人，也是个用锤子砸毛毛钱的人，几十万或者上百万，自己数不清。念了几初中的他，随着岁月的流失，只知道三位数，四位数，上到五位数六位数头就大。
　　 6
　　 他虽然和亲家跑事，其实是个摆设，也是个遥远的路途上给亲家打发寂寞的人。
　　 他俩个跑了三趟县里，两趟市里，王进财到底去干了什么？自己不知道，好像就是为了看高楼大厦，见识林业单位的富丽堂皇，听一些新鲜事。在这期间，他无心去干每一件事。
　　 每次的花销多半他不知道，都在暗里进行，他只听数字，那些数字从牛顺畅嘴里出来，吓得他颤抖不已，惊飞三魂七魄，却听之任之。他已经没有钱可花了，也不想再投入一分钱，既然亲家想对半分，不管花多少就由他承担。
　　 他们从省城回来，牛顺畅笑着说：“事情总算有眉眼了，我相信很快就会有结果。”
　　 他说完从兜里掏出一个小本本，摊开让亲家王进财看。
　　 王进财看了几眼就觉得天旋地转，晕得有点站不住，赶紧扶住桌子，渴了一口茶，坐在凳子上喊叫儿子王来钱。
　　 王来钱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三儿子王来运。他们两个进来看着父亲和姨夫。在王家腰岘这个地方，老丈人也叫姨夫，哥哥的老丈人弟弟还得叫姨夫，为的是亲切。他们两个给父亲和姨夫添上茶水，父亲让王来钱看这个账本。
　　 王来钱看到账本上的花销，有车费，有住宿费，也有五万十万的送礼，总共加起来是二十四万五千八百七十六。
　　 王来钱并不知道这些钱都给了谁，在省城花的还是县城，没有注明。
　　 送礼的钱王进财根本不知道，亲家用嘴给他说。嘴是软的，说多少也无法考证，像听神话一样的王进财，每次听到数字，心就咯噔一下，像要落了似的。他一直怀疑到底送了多少，是不是亲家说的那个数字？却无处去查证，更不能去询问。再说，他去了谁理他，谁认识王进财？人家都认牛顺畅，一定认为是牛顺畅的林场，我王进财是老几。
　　 最难熬的日子是等待，最痛苦的日子是在等待中，盼来的消息不是夭折就是出现问题。他几乎过一两天就去牛顺畅家，牛顺畅总是笑着迎接他，说还没有消息。他似乎很平静，却装出一副慌张的样子。有时，他神秘地说：“乡上传来消息说，今年政策严了，说不定要等到下一年。有时说自己去了县里，又去催了......”
　　 王进财已经说不清楚亲家的那句话是真的，那句话是假的了，茫然地，困惑地走出他家的大门。他感觉自己已经走到死的边沿，就像站在悬崖上一样，随时都会掉下去。他回到家里，疲乏地躺在炕上，不想吃饭不想喝水，有时连烟都不想抽，只想静静地睡去，永远地睡去。
　　 陈大女走进来，看了丈夫一眼又出去。没有多久他走进来，忽然俯下身，将脸贴近王进财的脸说：“你个小炉匠，一辈子都不放心我，我回娘家你也跟着，几乎上厕所时间长了都会跑来看，每晚将手伸过来，用手将我那个地方扣住，生怕有东西放进去。如今这样躺下，如果你死了，我就另找个男人，两个人到你墓前快乐，让你看看，谁离不开谁，死了谁地球照样转。”
　　 王进财忽地睁开眼睛，看了一眼老婆，一下子坐起来说：“我不能死，不能让你和别的人的男人快活。你这个贱货，我那东西不见得比别人小，为什么一直想别的男人？”
　　 陈大女“咯咯”地笑着。忽然说：“猫，你看那只大花猫从墙上跳下来。”
　　 王进财听到他说猫就知道她又犯病了，多年来，她一直这样说，只要看见猫就犯病。她能看见猫别人看不见，到底是幻觉还是猫鬼神缠身，谁也说不清。他觉得陈大女带的角子并不是王母娘娘，感觉是猫鬼神。
　　 曾经有个木匠给自己做了一个匣子，想装一些首饰，钱之类的东西。木匠为儿子打结婚家具，顺便做的，自己在上面雕刻花纹，还用铜做了包角，钉上铜栓儿，挂上铜锁。就在雕刻花纹时，她提出上面必须雕刻猫。
　　 他按照陈大女的意思在上面用铜丝烫了远山近水和两只猫，等上过清漆干了，她爱不择手，抱了好多日，连睡觉都要将匣子放在枕边。
　　 没有过多久，王进财发现陈大女将那个匣子放在桌上，摆上香案来，当神一样地敬奉，他茫然了。
　　 陈大女又开始在地上疯走了，口中念念有词，双手在空中比划。本来就烦透了的王进财看到妻子这样就更烦了，恨不能有个老鼠洞钻进去。一想起陈大女的话就再也睡不住了，要吃，一定要吃，得活下去，不能让别的人碰自己的女人，那是属于自己的财产，不像林场，看上去是自己的，却没有决定权。儿子都大了，两个女儿一个出嫁，一个和小儿念书，他都能放心，只有妻子他不放心，经常出去给人送病，他都跟着。半辈子了，他还是摸不透妻子的心。妻子虽然不漂亮，却有很多的光棍盯着。陈大女就像自己身上的破烂衣服，再破烂再不好看都是自己的，穿上就有温暖感。
　　 他起身来到厨房，寻来馒头和咸菜吃了起来。
　　 就在他绝望的时候，亲家牛顺畅跑进们来，笑着喊叫说：“批下来了！批下来了！你看，这是文书。”
　　 王进财听到这话，一下子倒在地上，感觉大脑一片空白，手脚也失去知觉，一会什么都不知道了。
　　 王进财醒来的时候躺在炕上，家里一个人也没有，回想起晕倒前的事，一下子坐不住了，赶紧跳下炕穿上鞋向林场跑去。
　　 没有过多少天，伐木的人，修路的推土机都来了，林场一下子热闹了起来，每天都能听到人的说话声，电锯的哼哼声，推土机机器的隆隆声。
　　 牛顺畅让亲家去联系木材销售，王进财有气无力地说：“你去办吧！只要将我的二十万贷款尽快还上，能余下多少是多少，自己到那儿联系呢？”
　　 牛顺畅笑着说：“烂泥扶不上墙，只能我去了，为了你的事我的腿都跑肿了，要是别的人，我才懒得管这事，又不是缺衣少穿......”
　　 牛顺畅走了以后，他“呸”地一声，狠狠地将一口痰唾在地上。你为了我？他妈的还不是为钱而来......
　　 太阳将树荫推着慢慢地走。它好像推不动树，推不动山，只能推着它们的影子。小草很茂盛，牵牛花开出喇叭一样的花朵来，花上有一层薄薄的棉，内面略白，外面红艳艳地。蒲公英花黄黄灿灿地鲜艳，花蕊饱满而坚挺，一只蜜蜂落在花上，唱着小调在采蜜。花朵兴奋地抖动着，像到了最幸福的时刻。茼蒿以及好多叫不上名的植物密密地生长在高草里。王进财看着，闻到一个个青草味以及夹杂在风的花香，像醉了似的。
　　 他一边放羊，一边回味着，觉得自己的一生就是沟底的一颗矮树，几十年没有挪动一步，更没有什么起色，一成不变地干着力所能及的活儿。
　　 他总能想起年轻的时候，那时候是最为美丽、最为快乐的时候，挑着担子不论走到那个村头，将担子放到村头的树下，点起火炉，用锤在砧子上敲几下就会有人来。
　　 7
　　 想起林场就叫他揪心，好像风险大，回报率就高，那一次他赚了十一万。至于亲家牛顺畅和支书赚了多少自己不从而知，他觉得亲家和支书穿一条裤子，支书虽然没有出面，都是他在幕后操作。这事后来他才知道，人家给自己画了一个圈让他钻，他没有想就钻了进去。
　　 现在好了，满山沟的树已经长到半人高，他将林场一分为二，一半由大儿子经营，一半给了二儿子。他们一个在山上养鸡，一个养猪，还养了一些羊，日子不错。
　　 大儿子不愿意回来，也不想种地，不想靠山生活。据说他在建筑工地已经干了好多年，已经学会了预算，还从别人手里包来一些小工程，收入可能凑活。
　　 最头疼的是小儿子，他竟然去偷国家的物资，破案后被带走，据说得判三年。祖上根本就没有这样的货色，都是老实厚道的农民，到了自己的手里怎么会出现这么个货色？自己不相信，就连亲亲朋友也不相信。
　　 他叹了一口，想起小儿子既爱又恨，很铁不成钢。小女儿已经出嫁，要不是小儿子，他就可以享度晚年了。
　　 自己这个家乡通电太迟，晚上没事干才有这么多的孩子，为他们忙乎了一辈子，到死还要牵挂他们。
　　 这时，他听到叫喊声，站起来听着声音。
　　 他顺着声音走到一个山峁上，看见放蜂女人和一个女人在打架。吵闹声和叫喊声从那里传过来的。跟前围了六七个人，竟然无人管，都在看。
　　 他走下山峁往前走，一边走一边看，不知这些外地人为什么打架。忽然，一个女人从不远处跑过去，他看到身影惊呆了，一步也不想往前走，脸火红火红地，像谁给了自己两巴掌。他快速地走到一个山梁下面，将自己藏了起来，紧怕人看家，像做了贼似的。
　　 风一年四季都有，或大或小，或冷或热，几乎不停。很小的时候，是因为风高，在树梢上游动，不愿意下来，人们才觉得风小。当然，大风人们一定能感觉到。
　　 今晚的风很大，吹得王进财走路都侧着身子，远远地看见人赶紧停下来，想躲过人们的视线。他实在不愿听到有关小女儿和放蜂的怎么怎么，自己活了半辈子，就是人拉到自己的脸上都行，这丑事怎么能出现在自己家里？我亏了先人，亏了祖宗。难道我半辈子小炉匠亏人了？
　　 他自己骂着自己，一个人念念叨叨地往回走，偶然碰到行人，赶紧低下头去。
　　 回到家里，小女儿已经走了，陈大女在地上疯走，像个戏子。他拉住妻子，让她静静地坐下，还闲不丢人？也许人家都在议论咱们的女儿，还有你，整天装疯卖傻。
　　 大门”吱扭“地一声被打开。陈大女听了王进财的话好像好了一些，听到大门声，走到院子里去看。三儿子气狠狠地走进大门，直直地来到父母的屋子里，对父亲说：“我和村上的程虎将放蜂地揍了一顿，让他们明天就走，狗日的，狗日的。”
　　 他说了几次不知对父亲怎么说，只是喘粗气。
　　 王进财叹了一口气说：“别管这事了，回林场去吧！咱家的脸已经丢尽，越抹越黑。”
　　 三儿子王来运走了，家里留下他和陈大女。他问：“琴琴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会跑到养蜂的那儿，和人家女人打架？”
　　 “你一辈子知道管我，就不知道儿女的事。那个养蜂的每年都来，琴琴上初中那会就和他幽会，被我发现打了一次，一直跟踪她，她再也没有去。第二年养蜂的没来。到了第三年，我尽快张罗琴琴的婚事，因为这事掺和，没有见面。第四年她和女婿出外打工，这季节不在老家。
　　 今年，这个养蜂的又来了。琴琴的女婿不在，来咱们家没有坐一会儿就出去，谁知她跑到养蜂的那里。
　　 我并不知道打架的事，看到琴琴回来脸上有伤，问她她不说，背起包就走，好像贼赶似的。我送他出门，才听到人说琴琴和养蜂的女人打架。”
　　 屋子里很暗，王进财几乎看不到陈大女的脸，一团模糊。他不知怎么骂自己的闺女，更不知道去骂谁，狠狠地抽了自己一个耳光，喘着粗气走出屋子，一个人来到外面。
　　 外面慢慢地明亮起来，虽然没有月亮，透过薄云，依稀可以看到月影。他多么地熟悉家乡的夜，也喜欢闻夜色里故乡的味，虽然洋槐花慢慢地败了，其它的花正开，风里弥漫着特有的清香。
　　 山已经睡了，树叶睡了，远近的一切好像都睡了，死一般地寂静。
　　 他一个人坐在大门前的树下，看着陶醉在暗夜里的山水，回想自己一生来的艰难，就想一下子死了算了。他捡路上的麦粒，舔碗，一分分积攒钱，将每尿和粪便都想屙到自己的地里，每次回来手里必须捡回一些东西，几乎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
　　 一个沉闷声音传过来，好像是那里塌了，他急急地起身往回跑。刚跑进大门，看见一只大猫越墙而去。他懒得理会猫，喊着陈大女的，半天才听见陈大女微弱的声音。他跑进窑洞里，内面很黑，又叫了一声老婆的名字，陈大女说：“我没事，你赶快去找手电筒，我在找我的匣子。”
　　 “你赶快出来，是不是窑洞塌了？怎么那么黑？”
　　 “是的，灯线塌断了。”
　　 王进财找到手电筒来到自己住的窑洞，老婆陈大女已经站到门边。他拿着手电筒来到窑洞里，看见地上有一个土疙瘩，足足有一吨重。窑帮的上方，就像谁用刀子切似的，齐齐地，整整地切下一块巨大土块，落下将地上的东西砸碎。这块土没有预示，也没有迹象，很好的窑洞，就这样掉下一块土来，将桌子柜子以及上面的东西砸的粉碎，还将它们埋在土中。
　　 陈大女笑着说：“我给你说过咱们家有个小灾难，看来今天过了，只是那只匣子没了。”
　　 “你这乌鸦嘴，总不能说点好事，预测一下幸福的事，说有灾难就有。”
　　 “也许，以后就再也预测不到了，匣子没了。”陈大女说。
　　 忽然，王进财想起越墙的那只猫，心里说，那狗日的终于走了。
　　 王进财将被褥搬到厦房里，这三间厦房早就盖好了，自己一直舍不得住，看来今晚不住不行。通过这件事，觉得窑洞就是窑洞，一点安全感都没有，住了半辈子，说塌就塌了，几乎不给自己一点面子，也不打声招呼。
　　 他和老伴俩搬着东西，陈大女很高兴，跟换了一个人似的。
　　 月亮出来了，满院子银光像水一样流泻下来。苹果树上的苹果也有小指头那么大了，躲躲闪闪地偷看着小老头和老太太......
　　 雄鸡鸣叫了，新的一天快要到来，王进财和陈大女才将所有东西搬完，留下空荡荡的窑洞。
　　 陈大女在窑洞里站着，像在回味自己的青春年华，也像是在看自己的过去......
　　 王进财拉出自己的妻子，两个人默默地走向厦房，心里忽然“咯噔”|了一下，好像好多东西就这样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