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四的女人
七
很快就是冬天了,还下了雪,清风镇上下一片白。
那天十点过钟的样子,我和乌鸦、阿四等人在拆一堵围墙。我们穿着灰褐色的衣服,戴着安全帽。我抡起大锤,用尽力气向墙砸去,墙面轰地一下倒了过去。我左手柱着锤子休息,右手抹着额头上的汗。阿四在清理可能还完好还可以再利用的砖头。王三嫂像一只老母鸡一样风风火火地跑来,说:“阿四,阿四,你快回去看看,你家里的女人出事了。”阿四愣愣,扔下手中的砖块,像一只笨鹅一样啪哒啪哒地跑了出去。我问:“王三嫂,出了什么事情,看你急得像是你老公掉进了茅厕里呛了几口粪水似的,要出人命了?”
王三嫂说:“你才掉茅厕喝粪水呢,阿四的那个女人,脱光了露着个大屁股,在大街的雪地上拿着根棍子当枪在军训呢。”
“真的?”乌鸦一脸兴奋的样子,“走看热闹去。”
我们都往大街上跑去,远远地就看到那里早围着一团黑洞洞的人群。
我把自己篏进人堆里,看到一个妙曼女人的裸体,她长发及肩,虽然有些乱,但仍不失风韵。花着的脸庞依然无法掩盖她的绝代芳华,完美得让人觉得是幻觉。我发现很多人都目瞪口呆了,身边的乌鸦失控地咽着唾沫。乌鸦在几天后依然失望地对我说,那女人就算是个疯子,让我睡上一次我也干的。我们虽然没他那么坦白,但我估计每个人心里都在说,他妈的谁不干啊。我听到女人们说太丑了,太丑了。有几个小孩子要看,被他们的大人又拉又挡地阻止着,他们左拱右钻,犹如狡猾的小兽一般顽皮。裸体的女人一会儿比划着刺刀,一会儿行着军礼,一会儿踢着正步,我怀疑她是一个舞蹈演员出身。口中还喊着口号:“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三四五六七。”那样的目中无人肆无忌惮。这是我看过的最完美的舞蹈,白雪为她铺成地毯,远山成为背景,她就这样毫无娇羞地释放着生命的万丈光芒。后来她扔下了棍子,跳起了舞蹈,知道的有人说,那是芭蕾,有的说是探戈,当然我是舞盲不知道那么多名堂,我只知道女人的美早已将我征服。没有水袖,但是女人的肢体完全可以飘动起来;没有音乐,但是女人的每一个姿势都像有音韵徐徐;没有灯光,但是,白雪的世界里一个绝世的美人那已经是最为惊叹的配合,这一出舞,在清风镇来说可以说是空前绝后的。直到很多年后,当我们听说某个人要跳舞,有意无意都还会提起那天的风景。
当时,包括派出所的人在内都没有谁上前去把她阻止,不知是忘记了还是不知道用怎样的方式才恰当。当阿四四平八稳地来到最前面的时候,女人笑着向他伸出手来,然后她拉着阿四的手,旋转着身体,阿四也跟着女人动了起来。动了十几下之后阿四身体不平衡就跌了。但在跌之前让我惊叹的是阿四竟然也会跳舞。女人在阿四跌倒的时候,看着阿四,然后她像忽然醒悟过来了一样,眼神变得很奇怪。然后双手抱着胸,很害怕的样子。阿四站起来,上前去对女人说:“回、回家、家去,穿、穿好衣服,人家、家才不、不笑,才、才乖。”阿四拉着女人的手,女人犹豫了一下,温顺地跟着阿四进烤烟棚里去。
大家议论纷纷,一傻子摊着了一疯子,作孽啊。人们并没有散去,一大伙人等着阿四出来。一会儿阿四出来了,是一个人。阿四走向人群,站在人群中间,他似乎感到大家有话要对他说。他站在那里一言不发,大家也都一言不发。最后派出所的那位上了年纪的老所长首先开了口:“阿四。”
阿四看着他。
“阿四。”老所长继续说,“这个女人是个疯子,这点,”他指着自己的头表示那女人的头有问题,“不好了,你也看见了,她,当着大街不穿衣服,不好看,影响了我们镇上不好,大家想把她送到别的地方去,你看好不好?”
阿四沉默了一会儿,说:“你、你们要、要赶她、她走?”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一个小民警说。
“不行!”这两个字是我——估计也是整个清风镇的人们听到的阿四第一次说得那么铿锵坚决,并且不结巴的话。大家吃惊而又期待地看着阿四,原来以为阿四要大说一通,没想他的语气又软了下来,他喃喃地说:“她、她会、会死掉的。”
“可是阿四,你也看见了——”
民警的话音刚落,四周又窃窃议论开来:
“她总是当街不穿衣服,老的少的,男的女的都看见,成什么话?”
“一个傻子照顾一个疯子,也不是什么好事情。”
“送她走,对阿四也好,对那女人也好。”
在人们七嘴八舌中,阿四环视着四周的人群,我估计阿四想在找一个帮他说话的人,可是似乎他没有找到。我看见当他的目光转到派出所老所长的身上的时候,他像一块石头一样咚地一声跪了下去。阿四的这一举动,仿佛一记惊雷后的大地,把人们都震得鸦雀无声。大家惊愕地看着阿四。阿四开口说话了,因为他说的话总是那样的结结巴巴拖泥带水,请允许我把意思简明扼要地总结出来。阿四说,女人有病,脑筋也不好了,一个人会死的,不穿衣服,不好看,可是她也不想这样。你们不要赶他,如果有人来找她了,或者你们帮她找到她家,再让她走。我以后会看着她,不让她再到大街上脱衣服了,阿四求你们了。
阿四说得情真意切,傻子阿四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大家也都听明白了,还有什么话可说呢。事情也只能这样。
阿四说话算话,女人再也没有到街上脱衣服过。当天,阿四就找来几块木板和钉子,横七竖八地把门钉得严严实实的,外面还扣了根大铁丝,阿四出门时,就把门关上,铁丝扣着,没有人打开女人是无法出来的。有时女人想方便了,或是饿了,在里面又叫又闹,冲撞着犹如困兽。阿四自己听到或是听别人讲,他就跑回去打开门。女人对阿四很依赖,不管怎样闹,只要她一见到阿四就乖乖的了。
八
那个春天,我们经常看到,夕阳西下时,阿四从工地回来,打开门,放女人出来,两个人一起,走上蜿蜒的田埂,去河边洗脚、洗脸、玩水。女人穿着衣服,很漂亮。不整齐的穿戴倒有一种性感女人的韵味。阿四经常在河里给女人洗衣服,用手搓搓就摊在河岸上晒。女人有时也到水里去,弄得一身湿。我估计这个美丽的女人的身体曾让整个清风镇上下包括我在内的男人们想入非非,很多血气方刚的男子都在幻想着良宵一刻。乌鸦就是因为这个女人变成了一个声名狼藉的男人的。据说是有一次,乌鸦恰巧从河边走过的时候,阿四和女人也都在河边。那时女人只穿着一件单薄的衣衫,淋湿之后没有内衣的身体在阳光的照耀下像透明了一样,美丽得如梦如幻的肉体让乌鸦对一个疯女人丧失了理智。乌鸦在一天夜里买了甁酒和一只烤鸡,心猿意马地去找阿四喝酒。喝着喝着乌鸦就乱来了,趁着阿四起身去小便的时候,他扑过去抱住了女人,手忙脚乱就直朝女人的胸部抓。女人受惊大叫,又撕又咬。当乌鸦的嘴在女人的身上胡乱地亲吻的时候,他只感到世界一黑,一棍子狠狠地打在了他的后腿上,下半身顿时麻木。他转头,看到阿四愤怒的脸。乌鸦爬起来一拐一拐地逃跑了。此事不胫而走,乌鸦的父亲认为儿子此举太过丢脸,坏了家族的名声,一气之下捞起一根凳子朝乌鸦就砸过去,实实地打在了乌鸦的背上,乌鸦因此病了很长一段时间。当乌鸦病愈阿四见到他时,阿四竟难为情像是做了亏心事一样对乌鸦说:“对、对不起。”
这件事成了乌鸦长时间的笑柄,也让很多想入非非的男人们引以为鉴。
九
生活一如既往。
阿四依然在每天早上出去之前扣好门,到工地来干活,之后到王七奶的小餐馆里拿着两份饭。我们偶尔会打趣他,也会好奇于他和女人之间怎样相处。我们看他和女人愉快地走在田埂上,走在河岸上。我们都感叹阿四是太监陪娘娘让侍卫看着心痒,有机会的没办事,想办事的没机会。一个傻子和一个疯子之间会发生什么事,大家谁也没往别处去想,一切都在无伤大雅中相安无事地过。对于疯女人的身份,我们也不止一次地猜测讨论研究过,但是都无法找到事实来证明这些想法的正确性。阿四与疯女人的生活在整个镇上渐渐变得习以为常,以至于大家都审美疲劳而失去了兴趣了。当疯女人与阿四的事情再次成为清风镇街头巷尾热议的焦点时,已是三个月后,中秋节前后了。
这个爆炸性的新闻是由老秦说出来的。
疯女人竟然怀孕了。一时之间,各种猜测与议论就像清明前后成千上万的蜜蜂,飞舞在清风镇的空气里,嗡嗡不止。
据老秦讲,那天中午,阿四像一块木头一样站在他的柜台前,心事重重的样子。老秦问:“阿四,你有什么事?”
阿四说:“她、她病了,吐、吐,不吃、吃饭。秦、秦叔,你帮、帮我、看看。”
老秦去了,疯女人很惊恐地往墙角里缩去,阿四说:“乖,没、没事的,病、病了,秦、秦叔会、会看的,让、让他看,看就没事就好了。”阿四把女人的手轻轻地拉过来,老秦捋了一下衣袖,伸手过去一把脉。他吃了一惊,不相信又把了一次,再把了一次。他确信这是妊娠反应。
女人切切实实是怀孕了。
这个消息在小镇散播开来的时候,人们一时议论纷纷,到底这个孩子是谁的。女人们兴趣前所未有的浓,但是很快,小镇上除了阿四之外,人们只打趣过几次乌鸦之后,这种猜测变成了完全的对阿四的同情与祝福。我们也曾在给阿四一支烟的时候以一种开玩笑的口吻问阿四是不是他和女人那个了,人家才大肚子的。阿四满脸绯红,黑得诧异的眼睛一副惊愕的模样,变得更加的口齿不清:“嗯,啊,不、不,没、没有、有那、那个的。”阿四,和女人呆在一起不做那个做哪个,你就哄鬼吧!难不成人家会凭白无故地大起肚子来?我是这样认为的,阿四一定和那个女人发生了性关系,而且还不只一次。
没错,阿四是个傻子,但身体并不坏,他完全可以称得上是一个强壮的男人,性是一种本能,并不因为阿四傻就不具备。而相应的是,女人是一个疯子,对阿四又是极其的顺从。某天,疯女人裸露的身体让阿四产生了冲动,于是事情就顺理成章地发生了。发生一次之后,打开了欲望之门的阿四和女人,有空就会在烤棚里不止一次地发生关系,最后怀孕了。
后来老秦逼着问阿四,得到的回答基本上证实了我的猜想。
真是一个萝卜一个坑,虽然傻子配疯子,这个玩笑老天爷开得大了点,但人家阿四傻人有傻福,总算是有个后了。值得说的是这件事让阿四遭到了一次不应该的伤害,有一天黑夜里阿四被人莫名其妙地在头上打了一棍子,头破血流。虽然凶手一直不知道是谁,但我肯定是镇上某个梦想着女人身体的人吃了醋干的,好在阿四平安无事。虽然有的人,尤其是上了年纪的女人们咸吃萝卜辣操心,为阿四考虑着孩子出生后的事情。在清风镇,有一个孩子比捡了一把钞票还让人高兴。阿四走在路上,遇着的人都会问这问那。女人们很勤快地收拾着自己的烂衣服给阿四,准备着给他当孩子的尿布用,并苦口婆心地教阿四一些照顾孕妇的方法。阿四要当爹了,按理这是一件振奋人心的事情,理应笑得合不拢嘴才是。可是阿四并不是很开心,相反还显得有些沮丧。当陈老三说出来的时候,我才发醒悟,阿四竟然有很久不笑了,也没有唱歌了,成了一头牛,闷罐子似的一声不吭。
吴老头说:“阿四是要当爹的人了,你们知道什么呀,他总是要算计算计了,不然生出孩子来喝西北风。”
阿四在算计是没错,可并不是在想生出孩子来怎么办,而是怎样才能不让孩子生出来。据老秦讲,有一天阿四神神秘秘地跑来问老秦:“秦、秦叔,你、你有没有办、办法,不、不要那孩子。”
“你说什么?”
“不、不要、要生、生下来,孩、孩子。”
老秦当时没多想,就吼他,你瞎想什么呀,有了孩子不生下来难道一辈子都呆在肚子里,阿四,我跟你说,你可别乱想,那孩子是你的,生下来,好好养着,有个后,老了有个着落,这是老天爷在帮你呢。阿四听老秦这么说之后也没有多说什么,一副很不情愿的样子走了出去。
几天后的一个早晨,几声尖叫在清风镇清晰得像针扎着耳朵。老秦刚起床来,就被跑得气喘吁吁的阿四吓了一跳。当时老秦正在漱口,他正对着石坎下的下水道吐着泡沫,阿四一冲就冲到了他的面前,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秦、秦、秦叔,伤、伤了,流、流血,血、血出来了。”
“谁出血了?”
“她、她出血、血了,你帮、帮我去、去看。”
老秦忙把一口水在口腔中含了一下然后吐出来,放下口缸就跟着阿四跑到烤烟棚里去。在光线阴暗的烤棚里,他看见女人在一个角落里,像一只弱小的猫。她白色的双腿间,淌成红色的河,像鲜花一样凄艳。脸上又白又汗,头发凌乱,双眼惊恐。
老秦转头问阿四:“怎么回事?”
阿四像犯错的孩子一样低着头不说话。
老秦第一次听到女人居然开口说话了,她指着阿四说:“他,他,踢我的肚子,疼。”
老秦一惊,忽然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他一甩手,重重地给了阿四一个耳光子。阿四没躲也没让,像一尊雕塑一样纹丝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