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重叠的包子(散文)
东井岭上有两个叫包子的人。一个包子是饥馑年代出生的,爹娘无法给予孩子更多的食物,只能取个饱饱的名字,天天没有包子吃,但天天有包子喊,好像也可以填填食欲。另一个包子是一个人的昵称,这个昵称不是小时候喊起来的,和他以前的许多日子无关;而在有了昵称以后的生活中,就好像他的魂儿,散发着他的气息,成了他的一个影子。
岭子上谁先喊起这个昵称的,已无从考究。包子是向阳饭店的子弟,当知青时入伍,正赶上对越自卫反击战,脚被地雷炸伤了。当年他父母去部队医院探望,岭子上曾一度盛传他以身殉国了。包子个子不高,但壮实,上下浑圆,粗黑的眉宇间,透出一股英武之气。他不善言谈,人多一起闲扯时,他只偶尔插上几句,可浑厚的声音底气十足。他走路的时候,大地不是平行的,身子往前肚子先一翘,然后右肩膀向后稍稍倾斜,有些晃动。但是每一步落地,都是沉沉稳稳,待身体平衡后,又迈出一步。天长日久,这种行走的步态,改变了他看事物的视角,那一仰的身姿,竟有挽弯弓射苍穹的意味。历史的痕迹,有时书写在册页上,有时却很沉重地勾划在一些人的身体上。而所谓的历史,不过是一种宏大叙事的重复。个人的生命和情感与这种宏大的叙事糅合,就有了崇高的名义,哪怕自己的形迹是那么短暂和渺小。
包子平平常常的一个人,他身上有厚重历史的痕迹。这是一种喷出血撕裂肉,伤残或缺失身体的某些部分,改变生活常态的痕迹。说是历史,在东井岭这个俗气的街巷里,有些夸张了。这里是老城区,居住的大多是自由职业者,破产企业职工,退休老人,无业青年,他们每天忙碌着,闲淡着,茫然着。小卖铺边一盘对弈,一些人可以进进退退一天;麻将馆里一桌牌,几个人可以哗哗啦啦一晚。对肃穆而宏大的历史,他们的言说,总是以一种市井的叙事方式来表达,诙谐调侃的语句,与自己平实的经历产生碰撞和重叠。譬如包子,他们说他当兵时,部队领导看了档案,晓得他父亲是一个厨师,把他分在炊事班煮饭。包子在前线,晚上起来尿尿的时候,不小心踩到了地雷,炸伤了腿。包子望着他们,只是淡然一笑,不置可否。
认识包子很久了,对他的一些事情略有所闻。与他闲聊的时候,有意无意间,总想更详细知道点什么,但他不愿意回顾那段惨烈的情形,我得到的只是琐碎的断片。我的遐想与他的叙说,在一种事实之间游离,好像重叠了,又好像无法靠近。话语中能嗅到血腥味,这是最真实的一次。他说很少回忆自己在南边丛林里的那一段日子,但那些模糊的身影常常是不请自来。也许温馨的容易流逝,需要自己去寻找;而残酷的却烙刻下深深的疤痕,时时使人猛然惊醒吧。
我看过许多的战争片,包子参加的那场局部战争题材的也看过。但我知道,什么是演戏。那些炮火连天硝烟弥漫的影片里流淌的血水,不知是一片什么颜料,虽然呈现着战争的残酷,远没有包子叙述的语言使我更接近生命的恐惧和勇猛。他浑厚的声音曾和战场上枪弹的啸叫纠缠在一起,现在却出奇地冷静。包子还记得写遗书,几页红格子的材料纸。说些什么更能感动人呢?写下自己的心愿。那个时刻,人可以裸露自己的一切,留下最真实的一面,因为谁都知道,战场上子弹是没长眼睛的,这也许是最后一次表达意愿的机会。在自己面临死神时,既有几分悲壮,又有几分新奇,那些想法和天上的星星一样繁多,和水里的星星一样神秘;甚至自己在心里做一些了断,原谅了那些有怨恨的人。此去不管生死,都是人的命运,只不过自己这种命运的轨迹与战争相溶,与许多事物有了更广泛的联系。譬如人民、尊严、国土、生命、荣誉,都呈现得具体而真实了。
包子说刚听到枪炮声,还有些胆颤,当枪成林弹成雨的时候,就不知道也顾不得怕了;慢慢地还可以分辨出打来的是什么炮弹,大体会落在那个方位,怎样躲避。他们连队是打穿插,在密不透风的丛林里磕磕绊绊走了一夜。那些枝桠、藤蔓、草丛,横斜漫延,浸入大地的绵绵绿色,勃发着鲜活的生机。在那里,他第一次看到人在瞬间被钢铁撕裂后,鲜血是怎样汩汩地流淌。像下乡时见过的南方丘陵地区的小溪一样,但这是红色的小溪,有温度的小溪,很快就枯竭了,凝结成了黏稠的条状血块。包子也在地雷的一声巨响之后,什么也不知道了。在野战医院昏睡七天后醒来,他知道自己已经失去了双脚的足板,望着那绿色帐篷的顶部,呆呆地没有说一句话。
战争结束后,他摇晃着去看过那些长眠在南疆红土地里的战友。一大片啊!这句话一出口,他的眼睛晃过一丝晶亮的光影,浑厚的嗓音变得有些沙哑。都是新的坟包,半圆的蓬松的,那些坟包还散腾着泥土鲜润的气息。这种半圆形的影子,排列着,很整齐,像时时运动着变化的队列。军人最本质的元素应该是意志,一种集体的意志。这些大小一致,列队成行的墓地,还保持着军队的形式。实际上,军人在完成生死的交替之后,灵魂的质地已经无法改变。
包子由于身体伤残,没有被保送进军校,回到了这座古城,回到了东井岭上。生活倒也没有很大的难处,按部就班,结婚生子。人有许多的行为无法用语言来为自己解惑,好像是被什么力量推着前行。包子虽没有挣大钱,可日子过得还舒坦。但是有一天,他喊来做电焊的刘师傅,在自己住的楼房拐弯的地方,用白铁皮焊接搭建了一个棚子。这样的违章建筑,要是别人,社区和邻居会阻扰,甚至拆除。包子是打过仗的伤残军人,情况特殊,又与邻里相处和善,也就没有人出来说三道四了。包子在老父亲的帮助下和妻子开起了包子铺,化剑为犁的手又把地里的作物揉成日常生活的早点。我觉得自己的推断有些臆想之意,可这些都是在他的叙述中碰触的灵光,包子的意象一定和他投身的那场战争有着深邃的契合。包子的父亲是向阳饭店的老厨师,教会儿子做包子,几个晚上的事。包子五毛钱一个,稀饭五毛钱一碗。包子是用老面发酵揉的面粉,新鲜肉铰的馅。这种可以充分散发想象半圆的包子,白白的,软软的,个儿大,馅流油,谁见了都想咬一口,成了我们东井岭一带有名的早点。很多桥西、东茅岭的人都到这边来吃包子喝稀饭过早。久而久之,包子自然就成了他的昵称。
不管寒雪纷飞,酷暑蒸腾,每天凌晨三点,包子和妻子就要起来。在黑暗的灯光里,他扎着围布,用另一种坚固的物质支撑着身体,神情贯注。手不停地忙碌,就是为了制作包子,揉面,擀皮,包馅,上笼,好像这是惟一的目的,也是惟一的情趣,包子好像是为包子而生。他看着案板上一个个包子,白白的,排列成队形,在自己的身边。他有时想哭,想喊出一些人的名字,甚至是昵称;有时想挥舞拳头朝哪个好兄弟的肩膀上锤一下,但面对的是虚空。包子这些微妙而强烈的冲动,又在手上捏出的包子继续排列的过程中,压抑下来了。他的日子也在面粉的发酵中,丰满起来。没有这些细腻的发酵的面粉支撑,包子的日子会还原成摇曳的麦子,还原成耕地的犁,还原成出鞘的剑。当那些凝结了再也无法舒展的细节,被一阵噩梦惊醒,他的心中又腾起一股豪气,那是一种永远摆脱不了的真实而虚幻的梦境。
我喜欢和大家一样,用一种街坊邻居的亲昵喊他包子,他也很乐意地应承着。这个有形有状口感很好的字眼,是不是迎合了他心底某些不可言说的私密。包子在他是一种生活,一种意象;一种不断重叠的生活,一种不断重叠的意象。这是包子的魂吗!前两年,包子的孩子大学毕业,叫包子不要劳累了,但包子不愿意停歇,仍然凌晨三点起来,把那些松散的面粉发酵,揉捏成一个个白皙的包子。包子铺生意好,上午不到10点几乎就售罄了。夫妻俩收拾好店面,回去休息;下午和街坊邻居玩玩麻将、扑克,或者在棋盘上搏杀几番,生活过得平平静静。
战争这两个字眼太古老,也太残酷了,仿佛离我们很遥远。一晃,包子参加过的对越自卫反击战也已经过去30多年了。原来的兄弟,后来的仇敌,如今好像又在一边套近乎,一边觊觎。在现世人人为利的情境里,为包子这样隐逸民间的战士写些文字,似乎有些不合时宜。但我又一转念,很多的事物总是在我们忽略它们的时候,不经意的就来临了!有些历史性的东西就隐匿在日常生活中间。不要说东井岭是贩夫走卒引车卖浆的市井之所,说不定哪天一旦国家有难,这包子铺里又要冲出几条好汉来。
包子的包子铺生意红火,但很难见到老板娘的笑容,她根本不管是左邻还是右舍,只按先来后到卖包子。包子说妻子是这个面相,没有办法改变。包子也有一个积习,只做包子只卖包子,他从来不吃自己做的包子,只喝妻子熬的白米稀饭,或者到邻近的摊点吃米粉,这仿佛也是一个谜。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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