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点钟，开往康定的客车缓缓驶出了车站。
　　 由成都至雅安约两小时车时，全程在高速上飞驰。但过了雅安后，川藏线318道的路况变得极遭，双车道，路面窄，弯道又多又急，且坏损严重。每一次在陡峭的盘山路上会车，都让人觉得惊心动魄，心惊胆战。然而越往西行，天越来越蓝，地越来越阔，阳光越来越耀眼，空气越来越清新，让我们的眼睛顾此失彼，心绪追随着奔驰的客车，在天地间飞翔。天上的白云，像倒挂在湛蓝碧空的棉絮，洁白，轻盈；风，也像捞痒的纤手，轻轻地抚着游人的脸，让人觉得神清气爽、心旷神怡。随着现代文明的入侵，人类越来越叹息原始和自然的远离，越来越体会到蓝天和白云的珍稀。而且这种体会，将随着文明的深入而不断加剧。
　　 沿大渡河溯河而上，到达天全县境内。雄伟而秀美的二郎山，横亘在入泸定必经的路上。川藏公路二郎山隧道，它起于天全县龙胆溪，止于泸定县别托山。全长8596米，洞口海拔2200米，道路为山岭重丘三级公路。这里，是茶马文化和土司文化的分水岭，高耸入云的二郎山，阻隔着古藏文明向山外的辐射。
　　 到了泸定，车行高处。那混浊又湍急的大渡河，九曲十八湾的倩影倒映，如一条扭曲、折转的银蛇，蜿蜒地在山川中爬行。更似一条旖旎的彩带，在天地间、山水处飘然舞动。我坐在大巴内努力地寻找，那条曾经横于河道、决定红军命运的铁索桥，却终究无果，让我失望无比。后来，我放弃了搜索。我想，只要河水日夜奔流不息，铁索桥在与不在又有什么关系？夕阳下，傍河而建的泸定县城，飘散着陈腐、破落却又原始、纯真的气息。这种气息如秋天的菊花，不甚艳丽，却返朴归真，让人流连嘘唏、感慨不已。
　　 318国道穿过泸定县城后，顺着折多河逆流而上。沿途不时能看到路边的山头，整齐地插着一簇簇的风马旗。一大片一大片的，色彩无比地斑斓眩目，密密匝匝。有时甚至布满了整座的山头，山风吹拂，猎猎作响。山头的空地，醒目地书写着彩色的藏文真言，似乎赐给每一位进藏人们的福音。风马旗的旁边，或是挺立着夺目的白塔；或是堆砌着一堆堆的玛尼堆。白塔的顶尖，横挂着五颜六色的经幡。高悬在空中的经幡，被风鼓捣得发出低沉的呜咽。这种声音就如古老的藏语，如藏人几千年的宗教信仰而发出的声响。客车越往前行，飘扬风马旗的山头越来越多。而这时，无数的藏族风情的房屋，不时地映入了游人贪婪的眼神。这种由木头支撑的房屋，让人感觉太有特色了，雕画得色彩极度艳丽。一栋民居就是一处精品，一道优美的风景。这种与风马旗相同的颜色，和蓝天下的青山，青山边的绿水，绿水前的牧场，和谐统一，融为一体。
　　 风靡藏区的“风马旗”，是青藏高原上一道独特的风景，是古象雄时代所传下的习俗。这些方形、角形、条形的彩旗，被有秩序地固定在门首、绳索、族幢、树枝上，于大地与苍穹间飘荡摇曳，构成了一道连地接天的境界。旗面印着密麻的藏文咒语、经文、佛像、吉祥物图形。风马旗不但隐着许多的宗教含意，还是一片片别致的艺术品。
　　 我回味着这种感觉时，客车便到了康定。
　　 康定被称作汉藏走廊第一城，县成海拔2600米。自古就是藏区通往中原的门户，是汉藏文化的交融之地。康巴文化历史悠久，积沉了丰厚的土司文化、边茶文化和藏汉佛教文化。
　　 静处于峡谷中的康定城，三面环山。谷中崖壁奇险，骇目惊心，怪石危峰，悬空欲坠，或如石笋插天，或如神女招手。古人赞曰：“几疑身到银河，极宇宙之奇观矣”。因山得名的折多河，从城中穿城而过，将秀美的康城劈成了两半。“折多”在藏语中是弯曲的意思。折多河长39公里，落差却达2120米。它由折多山群峰的积雪融化成川，由高到低，由小变大。然后急转直下，沿着瓦斯沟，到达冷月关，流入大渡河。河道曲折陡峻，奔腾如泻，珠沫击石，浪花飞溅。遇夕光斜照时，宛如节日的礼花，闪射出七彩光芒，蔚为奇观。奔涌的洪涛，撞击着岸边的岩石和河中的礁石，从远处看去，像一条洁白的哈达迎风飘展。
　　 “跑马遛遛的山上，一朵遛遛的云哟。”初识康定，让我记起那优美而古老的情歌——康定情歌。我们到达的时候，幕色已降临于山间小城。康定城内的建筑大都不高，多为四、五层藏式风情的房屋。但那五光十色的浓重的色彩，令人联想着唐三彩的淡装浓抹和富丽高贵。借着夜色和霓虹灯的映照，波光流离的康定城，空气中散逸着绵绵的温馨和安静。裹携凉意的细风，如被那温顺的羊羔，用舌头舔着有些寒意的鼻孔，体内的触觉被轻轻地撞击；像被那狗尾巴花的芒刺，挑拨得心花怒放，心慌意乱——让人能触摸着的含情脉脉，让人体会不尽的柔情似水！折多河河水的咆哮，覆盖了整座小城的喧哗。静，仿佛是这里的主题，虽身处闹市，但心中充满了平静和安宁。也许康定，永远是这样，让人流连忘返、如醉如痴，让人心神不宁、想入非非。每天都过情人节！街道旁的城市广告，又让我哼唱起那首古老的《康定情歌》。抚着河边的白玉栏杆，夜色如斯，河水兀自奔流，景依旧，人如故，唯有心不知归何处？
　　 这次来康定，还有一个意外：明歌的邻居桠子，早于我们作客康定。我们到时，他已在卡达卡拉酒店备了一桌酒菜。与我们同宴的，有六位藏族朋友，及随同桠子的三位老乡。听桠子介绍，六位藏族朋友中，有当地的村书记、村长，还有两位美女藏胞。原来，桠子等四人此行，是想到康定开发金矿的。今天，宴请当地的村委会干部，我与明歌凑巧赶上。我生平首次与藏人交往，便是眼前的六位藏胞了。
　　 席间，从不沾酒的我，也跟着举杯推盏，豪气冲天，一副不醉不归的架式。酒过三巡，村书记说：“来三杯酒吧！”接着，女藏胞大方的起身敬酒，唱歌。原来“三杯酒”，就是一杯酒一首歌的意思。轮到我们时，我唱了一首《康定情歌》，但没唱完整，因为我早记不清歌词了。藏人天生一副好身板，一个好嗓门。在我的意识中，藏人的模样就是喝着青裸酒，唱着藏语的歌，挥舞赶羊的鞭子，转动光滑的经洞，然后，朝着蓝天白云虔诚地膜拜。然而，在今天的交往中，藏民的开朗、朴实、真诚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人的一生就如旅行，途中会际遇许多的人。有的与你擦肩而过，便不再际遇；有的与你相伴一程，却终须分离；有的与你执手携老，却磕磕绊绊；有的惊鸿一瞥却终生等候。或是一次重逢，便注定承受分离的痛楚；或是分手，只为在下一个路口重逢。正如我一路走来，在遥远的异乡，意外地遇上了水，遇上了C组的队友，遇上了六位藏胞，还有不期而遇的桠子。这就是旅途：路上有美丽的风景，也枯燥的心情。饱含希望，向前行走，我在下一个驿站等你！
　　 晚上，桠子安排我与明歌，住在麦朵宾馆。
　　
　　 （四）夜宿甘孜（7月29日）
　　
　　 早上六点钟，康定依在沉睡，而我们已经坐客车，悄然离开。七点半时，翻越藏汉第一山——折多山。折多山垭口海拔4298米，是大雪山山脉南段著名的垭口，也是川藏线上主要的交通隘口。
　　 清晨凛洌的寒风中，思绪在驰骋的窗外飞扬。折多山的氤氲旖旎的云海，无奈地向着身后退却，风驰电掣。引得我不住地回头：不想离去，又不得不离去！
　　 过折多山垭口就到了新都桥，被摄友称为“光与影的世界”。处于川藏线南北两线分叉口，去甘孜从这儿改道317线。一片如诗如画的世外桃源：神奇的光线，无垠的草原，弯弯的小溪，金黄的柏杨。山峦连绵起伏，藏寨散落其间，牛羊安详地吃草……夜的细雨，潮湿了路，潮湿了心。川西平原的风光，绽放得无比的精彩和美丽。人生，大概都是这样，越发你想要的东西，越发离得遥远。就像新都桥，传说中的摄影天堂，但我路过时仅感觉一种颜色：灰色！
　　 不必担心岁月对它的洗刷，若三十年后我再历此地，它是否还会此般模样等我？是否也如我一般苍老无力？
　　 由于车票由川藏队的小艳预订的，我们川藏队八位队友的座位连在一起。交谈中，得知那白头的山友姓陈，江苏人，是网球运动员。此前没登过雪山，但在贡嘎等地，负重装转山过。俩女队友上过哈巴雪山和四姑娘山。小个子叫绿萝，前年曾挑战雀儿山落败，今日又“卷土重来”。大个子是西安鱼儿，一听她介绍网名，我脑海中就浮现《荷塘月色》：我像只鱼儿在你的荷塘，只为和你守候那皎白月光……轮到那对父子介绍时，说：我是安徽人，在教育局上班，我也姓陈。江苏的朋友叫老陈，我和我儿子就叫大陈、小陈吧。水的经历更是牛B，如一颗炸弹震得我晕闷：他今年五一登哈巴雪山时，几乎是跑上去跑下来的！他说，根本不知道高反的滋味。此刻，我原本就不强大的信心，瞬刻间土崩瓦解！——哈巴雪山至今都是我的心病，而他却轻描淡写地解决了。
　　 大陈说：世界上只有4%的人，天生不会高反，你是其中之一的。我说：我属于重高反的那种。大陈说：克服高反最好的办法，就是多喝水；或是攀高回撤。这时老陈闲不住了，还没开口已笑容可掬：我转山时，到了4800米也没高反。
　　 我终于听懂了，但凡敢来挑战雀儿山的人，绝不是徒有勇气的“泛泛之辈”。车上同行的山友中，除我和老陈外，都有过雪山登顶的经历和“战绩”。这时，老兵“刻薄”的话又在耳边响起，也许真的，我高估了自己的实力！在信心方面，明歌有强大的百折不挠的韧性，更有敢于亮剑的勇往直前的精神！不过此刻，我宁愿自己做一回水：可以转弯，可以迂回，虽是沉默，却已蓄势！冲锋的号角不是靠喊，而是得以厚实的脚步去攀登！
　　 新都桥行两小时，就到达川西高原上的八美镇。小镇只有一条街，317国道从镇子中间穿过，但那儿如同天堂的入口。镇外那宁静的藏寨、蔚蓝的天空、广褒的草甸、起伏的雪山、千姿百态的土石林，构成一幅绝妙的风情画。如果把新都桥称为“摄影者的天堂”的话，那八美的风光有过之而无不及。这里的民居富丽堂皇，将建筑、宗教、文化、艺术、民族风情融为一体。川藏线经过成片的大草原，一望无际，广袤辽阔，谋杀着我们的菲林与感情。这种风景一直延续到道孚，延续到炉霍、甘孜，延续到整个川西高原。
　　 然而，在这风景如画的川西高原上，不时能看到一行行电线，一座座耸立的铁塔，星罗棋布地占满了山坡、草甸和河流。现代文明的入侵，已让这片神圣的土地，成了千疮百孔，近了风烛残年。也许，褪去了神秘和原生态的川西，褪去了蓝天白云的衣衫的藏地，将变得不再美丽，将永远淡出人们的视线。不知到了那时，是人类的慰藉，还是自然的悲哀？
　　 我以前说过，希望有幸参加你的葬礼，并非真心将你诅咒，而是替你守候那片孤寂的风景！
　　 沿途，不时能看见三五成群的骑行队伍，从路旁闪过，迅速被客车甩到了身后。他们穿着五颜六色的冲锋衣，戴着闪闪发光的头盔，骑着彩色的自行车。车尾驼着一个大包，顶着炎炎烈日，艰难地沿着坎坷的317线，缓缓前行。这绝对是川藏的一道最靓丽的风景线，与川藏的蓝天白云一样美丽。陡坡和路弯处，尽是他们蹒跚的步伐；梦想的深处，尽是他们浸湿的汗渍；向前的信念，就是他们追求的终点！逍遥寻梦，潇洒而行，此去若无止境，便至太阳之顶！我想：他们与我一样，都是朝着梦想而行走的人。
　　 一路上，明歌与水谈得极有兴致。水情不自禁地讲述三月份自驾独闯川藏线的经历。当时，水约了一个同伴。但临行前的晚上，朋友因事更行，所以水想都没想，翌日驾车孤身入藏。最后总结了四个字“想走就走！”这是一种户外的精神。我说：“我有三个没有：我没有说走就走的勇气；我没有说走就走的时间；我更没有说走就走的资金！”其实，说到底我没有户外人中，说走就走的信心！然而，立刻我又否定了：曾于鳌太的路上，我勇往直前、所向披靡，一路上霸气十足，豪气直冲云宵，那是没有信心能做到的吗？绝对不能！可今天，我心中感到无比地迷茫和胆怯，几乎丧失了与队友相处的勇气。美丽而凶险的雀儿山，我能登上胜利的顶峰吗？！
　　 或许因为老乡的缘故，我们宜春三人更有一种亲切感。水与我们从生活、工作，聊到户外，聊到雪山，雪山是这些同行人共同的话题。不知不觉中，话题的海拔也越来越高。从雀儿山到慕士塔格，到卓奥友峰，再到8844米的珠峰。明歌说：如果上珠峰的话，已找好了赞助！我回头看了明歌一眼：原来明歌有如此之大的抱负！曾听他无数次提到7564米的慕士塔格，却没料到8844米才是他的终极高度。突然间，我感觉明歌已远远超前。如果此前能望其颈背的话，那么现在早已不见踪影；如果将他比作鸿鹄的话，我不过是一只狭隘的燕雀罢了。我突然想到一句话：梦有多远，心就有多高；心有多高，脚步就有多远！不过，这句话不适合此刻的我。出发前我就这样想：如果登顶雀儿山，我的下一个目标是哈巴，因为我在那跌倒过！如果不能登顶，我的下一目标还是哈巴，因为我将从那重新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