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中，还有一对令我敬仰的人，便是大陈父子。俩人尾随在第一集团后，一直夹在中队的位置。大陈除背与我们同样的睡袋、衣物、用具和路粮外，还外加了三个“炮筒”般的相机，而小陈则增负一个三角架，光这就比我们多负重两公斤。其实，出发时苏拉王平就应允为大陈免费背相机，被委婉地谢绝了。
　　 下午不到两点，我们攀上第三平台，到达C1营地。不过，老陈到达的时候，比队伍晚了半小时左右。
　　 站在乱石林立的C1，眺望着山脚的大本营。那营地的帐蓬，就如画锦上的一朵朵野菊花，被种于玉隆拉错的泥土里。入山口两侧，屹立着两排嶙峋的赤褐色的山峰，那裸露的山体的色泽，让人联想起落毛的火鸡的皮肤。俯视峰体极其锋利，直插入宵，如两排手执钢刀的仪仗队，威武地站立在雀儿山冰川的两旁。仿佛在列队肃立，恭迎我们向雀儿山攀登而去。更似是冷峻而挺拔的雀儿山的忠诚的守护神，不论昼夜与风雨、严寒与酷暑、生离与死别，守护着冷艳的雀儿山。这种山体自我进了甘孜后，常能看到的。大致上了海拔5000米的高度，便会出现这样寸草不生、光秃裸露的峰锥，整个山体上尽是松散、风化极严重的石头。在烈日炎炎、蓝天白云的映衬下，在雪海茫茫、阳光剌眼的注视下，在凛洌狂风的蹂躏和踩踏下，让人感到无比的沧桑、孤独、伤感与无奈。
　　 当我举起相机拍照时，刚好一只黑色的大雁，在秃峰上掠过。展翅飞翔，与山色融为一体，传递着无穷的力量和信心。在这人际罕至、几乎找不到生命迹象的荒凉之地，能抓拍到展翅的雄鹰，那比大海捞针容易不了蛮多。相片中的苍鹰，为孤傲的雀儿山增添了几份神秘、荒凉的色彩。因这个珍贵的瞬间，让我兴奋了许久。
　　 C1处在雀儿山的雪线上，一道冰雪与岩石的分界线。从这儿朝雀儿山方向看，尽是由冰川延伸而上的皑皑雪山。与湛蓝的天空，洁白的云团相接，仿佛那雪山是被那蓝天、白云的襁褓裹盖。此处看不到雀儿山的顶峰，遥不可及，不过我触摸到了雀儿山的空旷与冷酷。这种空旷与冷酷，像洪水一样冲击我心灵的堤岸，让我为之震憾与共鸣；像一株扎根于心中的野草，不停地疯长着神秘与向往，以及些许的恐惧。
　　 四个半小时的奔袭，所有人都已疲惫不堪。但协作一再告诫我们，不能入帐睡觉，否则容易高反。所以，我们只得于帐外晒太阳、聊天。队友之中，最健谈的当数成都的火炉徐了。雪山上的太阳异常地毒辣，以至我们不敢除去雪镜，否则极有可能眼睛被灼伤。
　　 休息了一个小时，三郎仁青等便领着我们到冰坡实地训练。训练内容与昨天差不多，主要是器械使用和冰上行走，只是实地化了。其实，冰上行走是十分痛苦的事。仅那高山鞋就有两公斤余，加上冰爪，总重不会少于三公斤。以前我写游记，在写崩溃的感觉时，总喜欢用“灌铅”来形容，此刻“灌铅”却不是，而是真正地“灌铁”。
　　 训练中，大陈的又一个细节，深深感动着我们。其训练态度如初学者一样，自始至终都认真之极。作为上过珠峰、麦金利、乞力马扎罗等山的“大佬”，他足可以胜任众协作的教练了，对于这些入门的东西，根本没有必要练习。从这，让我见识了这位登山家朴实、自然的品格，与大山一样厚重！
　　 回到帐蓬时，明歌与仁青交谈了一件事，希望与水结为一组。当然，我相信此事明歌和水交流过，但水的内心是否愿意，就不得而知。况且就我俩的行走速度，绝不是水一个档次的。明歌的徒步优势，突出于负重和耐力等方面。再且，我已从其它队友的眼神中，隐隐觉察了大家都在议论结组的事：我、明歌不外乎和鱼儿、老陈结一个组。从这事上我有些鄙视明歌的轻浮，甚至鄙视他爆棚的自信和个性。当然，绝不是鄙视他的人品，在人品方面明歌绝对是我最敬佩的人之一。
　　 初上C1的时候，我并不觉得头晕。此刻时近傍晚，头越来越沉重，太阳穴越发胀痛难受，这是高反加重的表现。八点刚过一点，我就拖着疲劳的躯体，入帐休息了。帐外就是冰与雪的世界，营地的空气剌骨地寒冷。夜幕临近时，雀儿山的星空显得更加地浩渺、孤寂和神秘。
　　 睡前，仁青来测血氧，我的75，明歌70。对比今天大本营出发时我84、明歌86的数据，我与明歌俩的状态都不错。原来十二人中，大部分都或多或少有高反症状，只是大多硬撑而已。而小陈更是严重，昨晚重感冒、发高烧。可以想象，这位生于“豪门”的“富家弟子”，没有超常人十倍的毅力，根本不可能完成今天艰苦卓绝的旅程的。
　　
　　 （八）美丽C2（8月2日）
　　
　　 下午三点，当我到达C2时，明歌贴着我的耳廓说：现在，你觉得此行值吗？
　　 其实，这个问题类似于：为什么登山的话题。虽不是一个意思，但回答的内容基本相同。无非其中涵盖两层意思：如果不值的话，要么是选题错误，要么就是答题错误；如果值的话，则解答了我们为什么登山的问题——即然值，干吗不来登山？
　　 此时我的脑海，映出初上C2雪原的情景。当我踏上平台边缘时，一片无边无际的冰川跃入眼帘，宽阔而平坦。三面雪峰挺立，直逼云端，与白云交融为一体。然而，在那白茫茫的雪地上，躺着密密麻麻的冰裂缝。像人体肌肤上的毛细血管一样星罗棋布；也极似干涸的庄稼地，沟壑纵横，敞着的一道道饥渴的血盆大口。冰裂缝有明暗两种，明的裂缝只需绕过或跨越；暗的则有白雪覆盖，看似没有危险，实则隐藏着无数的陷阱，森然杀气。有一次，我跨越一道冰裂缝时，由于跳跃的距离不够，“啪”地一声双脚滑坠。好在身体上部搭在对岸，几经我奋力向上挣扎，加上明歌的拽拉，才将我从裂缝里拖上冰岸。我回看一眼那条裂缝，惊出一身冷汗，想想而后怕——那沟壑深不见底呀！
　　 我，又想起自己背负十余公斤的包裹，穿着酷似脚镣的登山鞋，摇摇晃晃。像尺蠖一样在雪坡上攀行，承受着高反对生命的强大摧毁力。每迈动一步，都要付出全身的力气。稍有不慎，一个趔趄，一个滑坠，都有万劫不复的可能。此刻，人处于崩溃的边缘，身体内剩下的仅有意志。尽管一群人相随，内心却孤独无比。此时此地，所有一切只能靠自己面对，任何人都不可能帮你。另外，还要抵御高空风、寒冷、紫外线及雪山强光等，损毁和摧残着你的肌肤、眼睛、身体及信心。在这里，你只是天地间一孤独的行者；一个在冰天雪地闪动的一个光点；一具没有了灵魂如同一躯行走机器的壳体；一位与无数死神殊死搏斗的抗争的超人。
　　 我还想起了，7月31日仁青等人从C3营地救下山的山友，他攀登雀儿山的路，可是一段与死亡擦肩、在炼狱中重生的生命旅程啊！
　　 值！我坚定地对明歌说。
　　 回答时，我不加半点思索。这是我从内心里给出的答案。绝不是言不由衷的附和。
　　 眼前，这雪山上无与伦比的风景，这震憾心灵深处的画卷，这美轮美奂的神仙居所，让我足够的底气回答明歌的问题。站在C2营地帐前，只见四周群峰林立，银装素裹，玉树琼花，宛如进入了一个童话般的冰雪世界。蓝天包容着白云，白云映衬着蓝天。那变幻莫测的云朵，或流动，或停驻，有意无意地为蓝天添了装饰。仰视着明净、深邃的天空，满眼尽湛蓝或者蔚蓝的色彩。蓝天之下无所谓天，无所谓地，也无所谓西下落日；峰峦之上，雾气氤氲，影影绰绰，飘飘渺渺，如笼罩着轻纱的烟霞。或云雾停留在雪山巅峰，汇成一片茫茫的云海，委婉优美；或银峦直插云霄，波澜壮阔，好一幅精妙的雪景图啊。有时候，镶金镶银的云团如巨浪翻滚，延绵不绝；有时候，长空万里，仅浮现一朵一尘不染的白莲；有时候，像一座飞檐斗拱的海市蜃楼，隐隐约约；有时候，尽是各式各样的飞禽走兽，唯妙唯俏。有时轻盈似蚕丝，有时却凝重如碧玉。那天边的云状变幻奇特，通透晶莹，仿佛空濛山色、仙境瑶池。在这样的时刻，除了宁谧和安祥，你几乎找不到再合适的词语形容。更是，那清秀而纯洁的雀儿山突兀于眼前。雄伟如挺立的藏汉，淡雅如冰清玉洁的少女。仿佛，我如苍穹中翱翔的雄鹰，脚踩着皑皑雪峰，饱览着蔚然壮观的雪景。此景，我便咏起了杜甫的“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的绝句。
　　 突然，那变幻莫测的云团越积越厚。不一会，便乌云密布，将西下的残阳和雪山的峰峦遮蔽。狂风在雪山上怒号，冽冽狂呼，将营地的帐蓬扯得劈啪作响，像黄河的湍流中飞扬的号子。如果说雪山是壮实男人的话，那么雪就是美丽的女人，而风则是来自天外的客人。不过，这个客人太冷，且来得有些勤。还好，天空被风折腾了许久，只挤出了几颗雨滴。便云开雾散，令我们一场虚惊。
　　 入川前，我就听说雀儿山是最美的雪山之一。在这风景如画的C2，我真切感觉到名符其实。我理直气壮地说，当初确定登雀儿山，是多么正确的选择。
　　 从C1到C2须拔高500米，大约五个小时路程。上午十点启程时，便沿着冰川的河床而上。走了约一小时，前面的冰坡越来越陡，踏入了冰裂缝区。这时，协作将所有人分组，用一根绳子拴着，队伍开始结组行走。分组的情况与我预料的完全一样，我、明歌、鱼儿和老陈，加上一前一后各一位协作，六人结成末组。结组行走后，让我想起“一条绳上的蚂蚱”这句话。然而，在这冰裂缝密集的雪山上前进，恐怕没有比这更安全的作法了。在接近C2的那段路时，我有几次将鱼儿生拉硬拽地拉过冰裂缝。
　　 一路上，越往上走风景越美。到处能看到冰林、冰塔、冰堆、冰桥等伫立在雪原上，堆积成各种模样的冰雕艺术品。在阳光和雪光的照射下，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圣洁的雀儿山，有壮观唯美的高原冰川，纵横交错的冰裂缝，天人合一的人间画廊，神秘浓郁的藏文化。然而，美丽总是与危险同在，愈是美丽愈是危机四伏。山上变化无常的天气，2000多米的攀登落差，高难度的技术要领……惊险刺激，摄人心魄，让每一个登山爱好者为之着迷。
　　 老陈再一次给每个人带来惊奇。他将颤巍巍的身子骨神奇地送上了C2，与大伙分享着雀儿山的美景盛宴。
　　 由于营地周围暗藏着许多的冰裂缝，而且暗缝居多。所以我们只在帐蓬边跺跺脚，不敢随意走动。到了傍晚时分，我疲倦得连眼皮睁不开，极想沉睡而去。加上营地的气温极低，剌骨般地寒冷。但我只得强忍着，直到晚上八点半才入帐。
　　 到了今天，我对自己也越来越有信心，那梦幻般的雀儿山顶离我们越来越近了。对我而言，今天是个全新的一天：第一次穿登山鞋，第一次使用雪山器械，第一次结组行走，第一次跨越冰裂缝，第一次突破新的海拔……从此刻开始，我每天都刷新着纪录，都在超越过去、超越自我！这便是雀儿山给我的收获了。
　　 像老陈一样，他也在不断地挑战自己，战胜自我。以一颗平常、乐观的心，去感受和拥抱自然。不断地朝着心灵的梦想，一步步地勇敢靠近。只有那些真正热爱自然、热爱生活的人，才有机会享受这天地的馈赠；只有那些内心无比强大的人，才有资格接受这雪山的苛刻的考验！
　　 其实，从十二位队员表情看，绝大多数与我一样，用意志抗御着高反。老陈、鱼儿自不必说；小陈继续发高烧；还有火炉徐、大熊都将高反贴在了脸上。就连那又“犟”又“蛮”又“硬”的明歌，其高反的程度估计也比我好不了多少。
　　 此时，我又想起了那个问题：我们为什么要登山？渐渐地，脑海中思绪仿佛越来越清晰。最直接的解释便是：因为心在高处！既然心在高处，身体便无理由窝居平地了！登山，对多数人而言是一件很前位的、很极端的事情。很多人无法抵挡云海之上、雪山之巅的魅力。因此，攀登雪山将会以主流的形式，成为一种时尚、快乐而又充满风险的运动。而我，多将登山作为失败人生的疗伤方式；一条解脱自己、提升自己的捷径。很多时候，我满怀渴望地把登山当作是一种爱好，一种生活方式，一处价值发光点，其中没有为了什么而什么的概念。因为心无所恃的旅程，更像是劫后重生的炼狱，被痛苦后的快乐填满、填实。这种快乐会由呼吸波及肉体，甚至是心灵。高处的神秘和远处的诱惑，无时不在张显和渗透。心的深处，时刻都在承受着无形的力的挑战。这种力假以形体量化，则被山、被路、也被自己挑战着。
　　 今天的血氧降至66，一般化。
　　 也许是我太累的缘故，整个晚上都没听到明歌的鼾声。
　　
　　 （九）征服C3（8月3日）
　　
　　 也许，我一生也无法忘记，接近C3营地前的那面陡峭的雪壁。那是一道让我崩溃、绝望的冰墙。甚至在那里，脑海中浮闪过两个最恐怖的字眼：死亡。
　　 约百米高的雪壁，斜坡度在60度以上，有些地方超过70度。当我攀到半壁处最陡的地方时，由于冰爪没有吃牢冰，双脚一滑，整个身体被悬挂于半空中。身体与包的重量全部卡在上升器的绳索上，左右摇晃。此时，一股巨大的恐惧感向我袭来，心中绝望之极。如果握上升器的左手支撑不住的话，我将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于是我朝着协作大叫：我上不来！帮我一把！喊叫了几声，根本没有人理我，整个雪山像死一般地寂寞。突然，我意识到了危险与我如此地近。我明白，此刻只有自己能救自己，能不能战胜冰坡也只有靠自己。想到这，我努力让自己镇静下来。憋了一大口气，咬紧牙关，挥动冰镐砸入冰层固定。然后双手用力，再将滑坠的双脚咬冰，并一步一步地向上登跃。终于，将自己从险境中解救出来。后半段的冰坡，我感觉轻松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