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上雪山后，最恐惧、也是最惊险的一段经历。
　　 早上从C2出发时，我们的队伍减员了两人。体力不支的老陈最终下撤了，仁青派了一名协作护他下山。老陈何时做出决定，是什么原因决定下撤，我都不清楚。早晨从帐蓬探出头时，我远远看见协作用一根绳子，曳着老陈朝下山的方向走。那样子让我想起孩时放牛的情形，不过放牛是牵着牛鼻子，而协作的绳子，是系在老陈的腰间。突然，我觉得心里酸酸的，两颗热泪在眼眶内打转。记得有一次，在家做雀儿山的攻略时，于网上看到一位登山者不得不下撤时，看着看着，我情不自禁地潸然泪下。其实，对一个攀登者来说，作出一个下撤的决定，要难于作出登山的决择十倍。人生许多时候，只须咬咬牙便坚持下来了，但许多事，历经一生也放弃不下。放弃，绝不是懦弱的退缩，它需要百倍于坚持的勇气。放弃是一种智慧，是怀柔天下的包容。它是一次生命旅途的迂回，是人生中一次潇洒的转身。也许放弃才是真正的勇者，我们再没有比敢于放弃更勇敢的人！
　　 然而，当我看到自己的队友，在雪原上的冰裂缝间跳跃，晃动，最后慢慢地退缩成一个黑点时，我怅然若失，心中无比的伤感和惆怅。我对大陈说：当我看到老陈下撤时，心里难过极了！
　　 大陈回答我：其实，每一个登山的人，都是一个故事！
　　 是的，每一个登山的人，都是一个故事。我咀嚼着大陈的这句极具哲理的话。想想人生又何尝不是这样？人从一出生，便开始向前、攀登。时而因障碍而折转，时而因错道而绕弯，时而跨越一道道沟壑，时而淌过一条条河流，时而攀登一座座险峰。直至停下来休息时，便到达生命的终点。在人生的道路上，我们所能做的，无非让自己的旅途更加灿烂，让自己的故事情节更加精彩。或许，这才是攀登的精髓和意义所在。
　　 因老陈下撤，队伍剩五位协作，所以我们今天改结两组。而小陈发烧的原因，导致仁青将陈氏父子“降格使用”，与我、明歌和鱼儿结为“第二梯队”。水等六位队友则组成“正规军”，成为攻城略地的先锋“部队”。
　　 雪地行走特别耗损体力。我每挪动一步，都要费尽身体所有的力气，这让我想起“举步维艰”的成语。形容到此处，极为准确，仿佛其前身就是为攀登而构造的。尽管沿途的雪景极美，但人处其中，唯独能感受到的是那份攀登的孤独和寂寞。此时无暇看景，无暇思想，只有一俱在冰天雪地中行走的躯壳，恍若孤魄。越往高处，风越大，雪越深，心越畏惧。在这里，你无时不感慨大自然的强大与人的渺小。在人的面前，蚂蚁渺小得让人感觉不到它的存在；在自然的面前，人渺小得如一只蚂蚁。我已找不出词语，来形容雀儿山的气势了！那每一座雪峰，每一处雪壁，每一堆冰塔，每一片云彩，每一个逝去的日夜，都足以让我震憾。荡涤着我身上带来的贪婪、欲望和浮燥，将我尘世的污秽清洗殆净！
　　 今天从C2上升到C3，同样是拔高500米。而到达营地的时间，同样与昨天差不多。这支队伍，在勇猛无比的水的带领下，每天以破记录的方式，来结束当日的攀登。要知道，与我随同的队友们，或是年轻的小伙，或是现役飞行员，或是登过珠峰的，或是为登山而生的水……哪一个不是拧着一摞摞的攀登故事？相比之下，唯独我苍白得像一张素纸。然而，随着与峰巅一点点地靠拢，我的信心也逐渐强大起来。我可以肯定，登顶雀儿山只剩下了时间的问题。
　　 因为到达营地后，我感觉自己的状态，比到达C2时还好。
　　 C3营地原有十一顶帐蓬，我们抵达时发现只剩下了六顶。原来，另外五顶被飓风刮走了。仁青队长等协作一番苦寻，在陡峭的悬崖下找到了一顶，并将帐蓬拖上峭壁，这也是他们唯一找回的帐蓬。尽管此后的两、三小时内，五个协作一直在冰雪、悬崖上下寻找，但消失的四顶帐蓬，早已销声匿迹、无影无踪。因此，后来仁青队长安排住宿时，除绿萝和鱼儿俩人睡一帐外，安排其它的队员时都三人一帐。另外，留下一帐蓬做厨房用。
　　 于是，我和火炉徐、刀疤同宿。明歌则与俩协作住一帐。
　　 从仁青等人冒着生命危险，在雪崖上穿梭往返寻找帐蓬的事，让我为协作们的敬业精神感动。一路上，几位协作的话都不多，但热情友好。不管我们什么要求，尽量给予最大的满足，毫无半句怨言。我和明歌携带的充气垫，几天来全是仁青等人帮我们吹气的。还有，在C3营地前的雪壁下，是四川岩羊队的营地。营地旁到处丢弃着垃圾和气罐，一片狼藉。可我从没见过川藏队的人，乱扔了一片垃圾、一个气罐。这又使我联想起鳌太路上的史队。仁青和史队一样，他们才是真正的攀登者，才有资格成为山的主人，才是真正的懂山、爱山的骄子。
　　 突然，我有些恋家了，开始想念着妻子和儿子。离开的时候，我偷偷买了两份安全保险，并谎骗妻子此行没有危险。想到这儿，我觉得自己无比地自私，尽管我的初衷怕家人替我担心。雀儿山就如一面明净的镜子，照射着我心灵深处的猥琐和阴暗。于是，到达C3的第一件事，便是急着给妻打了个电话：你若安好，便是晴天！
　　 我又想起，大陈几次谈到他写《感谢儿子》的文章。他说要为儿子做三件事：一是带儿子骑行川藏线，他做到了；二是帮助儿子登上雀儿山，他正在做；三是将儿子送到国外读书。从大陈的身上，我似乎觉得有太多值得思索的地方：为什么他攀登的第一座雪山是慕士塔格？为什么他会三次攀登雀儿山？为什么他独将雀儿山做为送给儿子的礼物？这里唯一的解释，是雀儿山在他心中的位置，绝对高于慕峰等众多雪山！
　　 还有，他写的两本书：一本已出版了的《永无高处》，书中写他登珠峰时，九死一生的历程；还有一本即将发行的《在高处遇见自己》。两个书名都用到了“高处”二字，则说明他的心内，对高处的渴望和追求永无止境、永不停歇。或许，这才是真正登山者的梦想——这种梦想是放浪不羁的，是潇洒率性的。
　　 睡前，仁青到每个帐蓬逐一检查了一遍。一边为我们测血氧，一边咛嘱明天的行程。明天凌晨一点半起床，三点钟开始冲顶。这仿佛是战前的动员令，我仿佛听到了冲锋的号角，胸中心潮澎湃、热血沸腾。
　　 我的血氧量只有61，不过应该是不低。
　　 想到明天早起，我八点半便入帐休息了。心中暗暗祈祷：老天爷，再赐我们一个晴日吧！
　　
　　 （十）飞跃巅峰（8月4日）
　　
　　 凌晨约一点左右，我从梦中醒来。帐外各种混杂的声音，交织于夜蔓之下。“呜呜”的风，“沙沙“的雨，“噼噼啪啪”帐蓬声，此起彼伏、如咽如诉。更是，那凛冽的狂风，仿佛要撕碎我们唯一裹覆的布。醒来后，我便没有一点睡意，如坠入冰窟之中。雨，似无数坚利、沉重的爪子，将我的心掏得空空的。四天的攀登，历经千辛万苦，却在这关键时刻，曾满怀的希望被一瓢冰冷的水浇灭。
　　 然而，此刻怨天尤人是无用的。我静静地躺着，好像在等待或好或坏的命运的判决。人生往往是这样，付出了却不一定有回报。
　　 一点半时，仁青等协作逐个帐蓬叫早。原本寂静的营地，瞬息间人声鼎沸。如一群早起训练的列兵，被起床的铃声笼罩和感染。我出帐前，快速将所有御寒的衣服穿上，并收拾好冲顶的小包。当走到帐外，感觉刚才绷紧的心弦，有些释然的轻松。尽管外面正下着鹅毛大雪，但比之错觉为下雨的情形好得多。原来，我在帐内听到的雨声，是雪籽儿溅在蓬布上的声音。
　　 接着，我吃了些方便面的早餐。又悉数将头盔、安全带、冰爪、雪套等穿戴整齐，手执冰镐，整装待发。三点整，仁青等指挥着队伍，向着雀儿山的顶峰发起冲刺。
　　 在头灯的引领下，队伍吞噬于漆黑的夜围中。然而，从后面看，长长的人群的灯光，更似是一把锋利的刺刀，插入夜的厚实的胸膛。高山飞扬的风雪，像凶神恶煞的路匪，拽住我们前移的脚步。坚硬而冰冷的雪籽，像一颗颗烁石，砸得脸颊生生作痛。其实几天来，我们都重复着从崩溃走向崩溃的过程。在积雪中行走，脚步一脚高一脚低，哪一脚踩在哪儿，完全由不得你。体能几乎不存在了，更多的是以意志在雪地上挣扎。在这样的黑夜里攀登，不知道时间，没有方向，没有目标，没有思维。仿佛脚不是自己的，脑也不是自己的，整个人都是一台机器，一台重复一个动作的机器。
　　 今天的结组与昨天相同，我、明歌、鱼儿和陈氏父子一组，水与其它的队员一组。不过，我明显感觉到两个组在水的带动下，速度要快于前两天。
　　 就这样急促地赶路，越是枯燥无味，人也越发觉得累。又不知走了多久，只是一路上在不断地拔高。一程狂飙后，我越来越感觉吃力，呼吸也越来越急。登山就是这样，越跟着别人的节奏走，往往越容易疲劳。此时，系在同一绳子上，我完全被陈氏父子强悍的节奏拖跨了，甚至被大陈拽着走。而身后的鱼儿同样越走越慢，常常我不得不拉着她走，但她极少喊停。因为结一个组的成员，只要有一人喊停，其它的人就原地休息。但我们这些攀登的人，有时面子看得比裤衩还重要。这一根绳上拴着的人，谁喊停就等于跌面子。而夹在大陈与鱼儿间的我，一方面我跟不上大陈的步伐，一方面我又带不动鱼儿，所以轮我喊停的次数最多。后来，干脆我也懒得喊停了，任由大陈“一拖三”。从这事来说，我表现得胸无道义，心胸狭隘，甚至龌龊之极。人在高反缺氧的时刻，会变得弱智，其智商仅相当于幼年。
　　 好在这种情形没持续多久。爬完一段急坡后，我们停在一面陡峭的雪壁下，那道冰壁与昨天下午遭遇的相差无几。当协作为我们解开结组的绳索时，我便知道离海拔6168米雀儿山的顶峰，只隔着这堵近百米高、坡度70度的墙体了。于是，我迟疑了片刻后，便一手握上升器，一手握冰镐，踩着前面队友的脚印，顺着悬挂的绳索攀登而上。而此时，水等队友的跳跃的灯光，已闪烁于冰壁的半坡上。
　　 上了一大半雪壁后，我超越了陈氏父子。尽管一手抓卡住路绳的上升器，一手执冰镐，但哪怕处于冰壁之上，大陈仍然不停地抓拍照片。从来都是摄影的人难登山，而登山的难摄影。其原因就是合在一起，极耗体能，两者不可兼得。超越二陈的时候，小陈抠在绳索上小憩，用颤栗的声音对大陈说：老爸，我怕上不去了！虽然说得极轻，弱得像蚊子的呻吟。但在这万籁俱静的高原上，声音却可以传得极远。我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大陈什么也没说，继续向上攀登而去，将年仅16岁的小陈，残酷地留在了夜幕之中……黎明前的夜更加漆黑！
　　 天微微亮，凌晨六点四十八分，是我登顶雀儿山的时间。仁青手执怀表，为每一个上顶的队员计时。走在我身后的是明歌，接着是陈氏父子了，小陈终于战胜了自我，顺利登顶。再后面就是鱼儿，鱼儿是被协作用绳子拉着上顶的。上顶时，我怒吼了一声：“雀儿山，我来了！”仿佛，几天来的忐忑、恐惧、疲惫和痛苦一咕恼地被释放出来，通过一句简单的话倾倒于山顶。此时我觉得，一切来得那样地快。不经意间，胜利突然从天而降，令人促不及防，受宠若惊。站在海拔6168米的峰巅，我并不觉得兴奋，而是极坦然地接受着上天最慷慨地馈赠。几天的劳苦，几天的努力，只为这一成功的瞬间。以前想好的种种庆贺方式，此刻早记不起了。我唯一做的，就是保持着与山一样的平静和沉默。协作告诉我们，今天又破记录了。水是六点二十登顶的，就连最后一个上顶的鱼儿，也相当于常时队伍的领头人。不过，第一个登顶的还不是水，而是现役飞行员二熊，他上顶的时间是六点十五分。其实，从大本营开始，我就觉得这支队伍实力强劲。
　　 我们到达山顶时，山上风雨飘摇，狂风大作，雪花飞舞。气温骤降至零下15度以下，奇寒无比。每个人都将衣服捂得严严实实，稍不注意，便有被冻伤的危险。雪花沾在衣服上，瞬间便结成冰凌。连露出的眉毛、胡须都染得雪白，像粘贴的霜花。站在山顶，白雾弥漫，仅能看清几米远的地方，能见度极底。可以说，今天遭遇了十分恶劣的天气。明歌告诉我：其实登雪山，最美的景色就在登顶的那一刻。俯瞰云海下的奇景，波澜壮阔，大气磅礴，气象万千。然而，今天我们除了脚下的雪，什么也看不见。这不能不说，是美丽的雀儿山留下的最大的遗憾。然而，世间什么事能完美？世之不如意十有八九，如果什么事都完美，那还有什么遗憾可言。其实，遗憾也是一种美。人生如果没有一次刻骨铭心的遗憾，那才是真正的遗憾。假如，我去年一举登顶哈巴雪山的话，我还会惦着念着再上哈巴吗？
　　 由于山上的气温极低，仁青快速组织我们合影。接着，仁青从包裹中取出一些彩色的纸片，迎风抛撒。倾刻，彩纸被风卷入半空，又隐匿得无影无踪。虽然我不知道这种仪式的含义，但可以肯定，这是藏族的一种祈福的方式，是吉祥的意思。我听说藏族有种叫煨桑的仪式，我想，它们应该是有类似之处。
　　 合影后，我迅速取出江西明月山户外的群旗，叫协作为我与明歌拍照。记得在山下时，我给了自己一个承诺：不登顶，不展旗。虽然这个诺言，可能对我的激励是有限的。但却印证了一个事实，那就是我对此次行程的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