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海】卖蛋人(小说)
德光觉得又好像回到了解放前,四十多岁的人了,家徒四壁,旧房子、旧家具,没有一样现代色彩的东西。同龄人已经钢筋、混凝土砖混结构的高房大院,彩砖贴满外墙,光彩耀目,富丽堂皇;防滑地砖、刮膏吊顶、壁纸贴墙,铝合金、塑钢门窗;院落彩砖铺地、花草、绿荫,花园般的风格,温馨快乐。
再看自己,青砖表墙、土坯木质结构的矮房,依然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落后住所。土炕、土墙、破砖地面,房内设施没有一丝亮丽的色彩,只有那几只节能灯在夜间发出耀眼的白光,也是德光为了省电咬牙买回来的几个先进一点的东西。院子里散乱的几棵杂树,也是自然生出没有修理过的凌乱样子,几只羊在院子里肆无忌惮奔跑,抢夺树上落下的叶子,随便排泄羊粪蛋子遍地都是。
德光老婆正在为一只母羊接生,在厚厚的羊粪蛋子上铺了一些杂草,算是生产的软床。干瘦如柴的一双手满是污血,在“嗡嗡”的苍蝇包围之中,不戴口罩、不系围裙,蹲在羊粪上忙个不停。二十年前,这可是一朵美丽的花,惊艳三村五巷。生活的变故,历尽沧桑,变成如此顾不上修饰,能够忍受一切而不能。为了生活,吃尽所有苦难,练就了不怕脏、不怕累的性格。然而生活这般境遇,却无怨无悔,不离不弃,任岁月吞噬青春年华。单薄的身体,弱小的脊梁,与丈夫一起扛起家的重担。是爱情使然,还是母爱使之,或是多种责任驱使吧。
德光在家里唯一的衣柜镜子上打量了一下自己:灰白的头发贴在头皮上,像被碾压在地上的杂草一样倾倒,显然从来没有洗过头发;满脸皱纹沟壑纵横,黑而瘦的脸膛没有一丝红润的生机,像一块生了锈的铁板一样赫黑无光泽;曾经灵动的大眼若无其神,呆若木鸡;原本高高的鼻梁更如刀削,没有一点圆润生动;嘴巴上散乱的胡须长而不修,散漫的无序排列,凌乱不堪;歪曲、弯斜的身体难倒画家的智慧;暗淡无光的衣服,极不协调地套在他的身上。
四十来岁的他判若五十好几,德光心里那个不是滋味,那个悲哀,无以言表。觉得人活着好难,他活得更难。不禁感慨起来:
我是一棵草
一棵长在路旁的杂草
车来车往任意碾压
人行人走任意践踏
风来吹得我满脸污垢
雨来弄得我满身泥巴
别样草儿开出艳丽的花儿
而我瞬间花季结籽发芽
我想咬断根茎自我毁灭
怎奈身下小草悄悄长大
还有给予我生命的亲者
半枯的身体还有一点绿芽
我只有拼尽生命托起一片天空
给他们一个能够呼吸赖以生存的家
张德光已经声泪俱下,泣不成声,老泪纵横,如山河之水。快五十的汉子,混到这般田地,人生悲哀至极。
可是德光知道,别看他这样的身体,可是家庭的一面大旗,不能倒呀,一大家子人的主心骨啊。想到这里,他拾起衣角,擦干眼泪,挺直男人的胸膛。
我是男人,我是老人的儿子,我是孩子的父亲,我还是老婆的丈夫,再苦再难也要坚持下去。
德光调整心态,重振旗鼓,骑着三轮车,批发了五、六来箱鸡蛋,再现集市,又开始卖蛋人生了。
因为家里出事,耽误了几个集,老顾客都想他,难免多说几句,问候的、劝慰的、搭讪的都有。德光到了集市,被热热闹闹气氛熏陶,愁云散去,很快进入了状态。他明白,钱要一分一分地挣,一角一角地攒,慢慢积累。
不一会,压抑多日的他恢复了谈笑风生,风趣滑稽,热情礼貌。那个弯弯曲曲的影子在摊位前忙得不亦乐乎,娴熟的动作,神速的心算,麻利地用脖颈上那块湿毛巾擦拭蛋上的污渍,总是忘不了送给每一位顾客免费的一颗蛋作“添头”,不失时机地说给人们一句开心的话。更少不了见了婶子、嫂子闹上一把,沾点光、讨个骂,大家哈哈一笑。
恰好,临家嫂子买鸡蛋,没等嫂子开骂,德光先发制人:
“嫂子,吃了我的蛋,肚子大多了,是不是我的蛋在你肚子里生了小蛋,那可是我的种,俺可不卖。”德光咧着大嘴冲着胖嘟嘟的邻家嫂子坏笑。
“生了也是你弟弟,我还得给他娶媳妇,俺这岁数了可不干这傻事。”
“嫂子,那不对辈分,你下了俺的种,你是他妈,俺是他爸,你说咱俩啥关系?”
“没想到又让你小子占了便宜,你个卖蛋的坏蛋,别把自己卖了。我这就去告诉弟妹,等着回家跪搓板吧。”说着胖大嫂扭动着丰腴的腰肢,哈哈大笑着走了。
大姑娘,小媳妇都喜欢和德光搭讪,大家说说笑笑,开开心心。
6
在农村,红白事是大事。尤其白事,最需要捧个人场,活不一定干多少,人到礼不差。张德光深懂这些,即便再忙,也必须停下生意,在农村混,离不开乡里乡亲。帮着抄抄写写,挽联上的内容,那可是有讲究的,用词是千百年来传下的规矩,这些德光是研究过的,总能讲出许多道理。一些在外回来悼念的人中,不乏有这方面学问者,每每看到德光的用词和书法,总是竖起大拇指,啧啧称叹。
自然红白事上免不了用鸡蛋做食材,主家便打电话告知数量,德光以市场低一两角的价格给主家结账,双方各得实惠,关系融融升级。
德光身体活动不方便,大脑思维灵活,考虑事情周全细致。在乡亲们的事上,总是不失时机地提出建议,有些难办的事情,都是向他讨个好主意,慢慢成了人们的智囊。
曾经有一次,一张姓人家为死去的老人开坟,与一李姓人家发生了矛盾,双方怒火相向,有大动干戈之势。事情僵持着,眼看下葬时间迫近,无奈之时,人们把德光喊了去,看看有没有和解的方法。
“我们张家看好的坟地,而且已经埋了几位故人。”
“这我们不知道,你们没有告知我们。我们的坟地可是风水大师看好的,花了大价钱呢。我们也已经埋了已故老人,小辈人还要葬在这里,必须给我们留够足够的地方。”
“你们算老几呀,凭啥还要告诉你们,我们在先,你们在后。”
“那就别想开坟,看谁着急。”
“我们就是开了,看你们那个敢拦。”
……
双方各不相让,矛盾继续升级,火药味极浓,随时一场肉搏发生。
“说啥了,说啥了。死人的事还要把活人难住吗?乡里乡亲的,平时又没有什么过节,非搞成仇人吗?”德光蹒跚着走进人群,推开拿着铁锹,誓不相让的双方,继续说着:
“你们说得都对,只是问题已经摆在这里,都不想让这个事没法解决。这个事说到村里、乡里,只有一个解决方案。”
“什么方案?”双方人急切地问。
“各让一步。”
“我们不让,我们张家20年前看的坟地,比他们早10多年。”张家一人大声说。
“不让,就开不了坟,放着老人尸体,耗着吧,看谁心虚。”德光说到要害。
“我们还不让呢,这风水宝地是我们花钱看好的。”李家一人在喊。
“那你们都不相让,还有一个办法解决。”德光灵机一动。
“什么办法?”
“打架,看谁打过谁,胜方说了算。”
“哪有你这样管事的呀,这是啥办法呀?”围观的人群也在责怪。
“你们打呀,再打出个人命来,直接埋在这里。”德光提高嗓问,弯曲的身子高大了许多,周围一片寂静。
“不打是吧,那我说了算,必须听我的。”德光说话底气生硬,俨然变了个人,朝向张家人继续说着:
“张家向前移动两米开坟,与老坟同辈斜向一条线,这样新坟向阳一些,反而更好,不吃亏,这道理我懂。”继而朝向李家人说:
“李家老坟前可以再埋两代,虽然地方紧巴,但也凑合了。况且不知道哪天要改革,都住祠堂了,管好你这一辈就算了。”
大家议论纷纷,在犹豫着,似乎张家着急一些。德光招呼开坟的乡亲们过来开工,大声说道:
“今天就算我张德光耍横了,我站在这里,开坟的乡亲们只管在我前面挖坑。姓张的、姓李的你们那家觉得不服气,只管把铁锹轮在我头上,跟干活的乡亲们没关系,这事我就这样管,豁出得罪你们两大家子了。”此刻的张德光成了一个傲然挺立的汉子,一杆大旗插在那里,镇住了野蛮的汉子们。
挖坑的乡亲们拼尽力气干活,轮流替换,唯恐还有变故。
“咕咚”一声,张姓人家跪地一片:“谢谢德光大哥,谢谢乡亲们帮忙。是我们姓张的不对。”
“咕咚”又一声,李姓人家也跪倒在地:“谢谢德光大哥,我们姓李的混蛋,不讲先来后到。”
大家一片感动,没想到一个残疾人,被任何一个人一推就倒的身躯,制止了一场火药味极浓的混战,大家从心里服了气。
“哎呀呀,你们可是把我吓坏了,要是有个混小子朝我头上拍上一铁锹,我成了傻子,全身就一点也没有好地方了,谁替我伺候老娘啊。”说完瘫坐在地上,这一折腾,确实累坏了他。
“德光,你小子行啊,入党吧,下任选你当支书。”大家哄然大笑。
7
德光知道人生活在农村,离不开乡亲们,离不开人缘,尤其他这样的人家更需要帮助。
不久,母亲开始卧床养病,德光负担继续增加,好在女儿已经上班,工资寄回来贴补家用,日子好过了许多。
德光的卖蛋人生还有继续,他甚至有点爱上这一行当,不仅是一个家庭基本开支需要,这个营生还是个社会窗口,邻里关系、与乡亲们的关系,与相邻村子人们的关系,都是在做生意的过程中发展、融洽的。
就这样,卖着鸡蛋,不知不觉,送走了母亲。
卖着鸡蛋,不知不觉,儿子大学毕业。
卖着鸡蛋,不知不觉,儿子女儿帮着把他落后的屋子院子做了基本装修,添了新家具,买了LED大电视,总算跟上二十一世纪的步伐了。
卖着鸡蛋,不知不觉,女儿结婚。
卖着鸡蛋,不知不觉,儿子娶了媳妇,生了孙子。
“儿子说,过年回来拉上网线,把他那台电脑弄回家来,让我也看看外边的世界。”张德光一边卖着鸡蛋,一边高兴地说着,从他眯着的双眼里,迸射着喜悦的火花。
不经意间,人们发现,张德光身上穿的是儿子淘汰的西服,脚上是儿子的旅游鞋,肥大阔绰,套在他身上,竟然遮住了身体的多处弯曲。
远处,一穿灰色呢子上衣的中年妇女朝德光走来,德光把眼眯成一条缝,看看是谁家媳妇这样苗条,趁机闹上一把,大家的视线也跟了过去。
真的没想到,原来是德光老婆穿上儿媳妇淘汰的呢子上衣,到集上找他,德光心里那个幸福呀,原来自己娶的媳妇这样好看,自己命真好。
攒着卖鸡蛋挣得钱,给老婆做做头发,弄套好行头,让从骨子里就爱美的老婆风光风光,……
想着,想着,张德光由衷地笑了,那黑黑的脸上似乎有了些许红润,那脸上沟壑纵横的皱纹,似乎少了许多,也浅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