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缓缓地堆上来，又缓缓退下去；村庄像无数个豆腐块，糯糯地裸露着。五月天里，麦收过了种秋，每一块庄稼都翻犁过了，犁沟套着犁沟，淹没了一片黄浪。天上是漂浮不定的云，地上是游离不动的树，它们互相注视着，太阳依然毒辣辣的，晒得人心里发毛。静静地朝那禾苗走去，心就重重往下沉，树林里便有了人家。没规没则一坨地，院门敞开着，是一个张开的口，充满了无穷魔力，正好是人嘴的放大，似乎从这里进去，人的一切肠肠肚肚都能窥视到。平原便不再是无数房子的累加，也不是巨大植物体的硬性闯入，一切都是那么自然地顺理成章地衍生着。汽车在叫，狗是四个、五个乱窜，树影哗哗地摇摆着。
　　 路似无数绳索的扩张，村镇上，急急渴渴的人群超过集会。路却踏出了分支大道，凌散得如乱抛的彩条布，抖一抖，就分撒开来，在田野上串串连连。这似乎是压制蛋糕的烤箱，把村镇视野横纵竖直地切割。但是，除过树木、花草、楼房、车辆，没有雨水，闷热时刻浇制。人行其间，脚步高抬，身子前猫，双手反复前挡阳光的倾覆，千次万次看那乌云漫过，甲虫如急雨落下，嘭嘭飞溅着黑星儿。起风了，每棵树上都冒着尘烟，呼啦啦，时如燃烧过的麦茬地，又如三月的杨絮，呛得鼻腔痒痒躲不掉，让人害怕。
　　 冀南平原上，一个村紧挨着一个村，就那么被系挂在一起。只要你留心，你就会发现，无论走在任何地方，乡村都被城镇占去了一半，每处城镇里，都拥挤着匆匆忙忙的人。几十里，几百里内，每个村子里除了老人还是老人。攀谈开来，仅从口音就能辨别出，指不定还是转弯抹角拐把子亲戚呐。他们的祖先把根扎在这里，从出生后，从未想过要离开这里，他们开枝散叶，执着地在黄色的泥土上守望着。飞出去的儿女们，时不时像候鸟样飞回来看望一眼，然后带着大包小包的清香，再次走出农家的小院，走出乡村视线触及不到的远方。
　　 冀南的老人们依然固守着老巢。他们喜欢以古老的方式生存在自己的空间。熬制大锅菜，几块肉、几捆粉条、几片豆腐，轻轻锅里一搅，就成了天下最神奇的美味，成就了老人们大开的味蕾。一家有，家家有，一人端着窑瓷碗，十人便蹲在村槐树下，拉着家常，细细品味日子里的酸甜苦辣。吃罢饭，过道中，桌子掀开，麻将拨拉哗哗响，男也上得，女也上得，一家人或邻里就在这和和气气的氛围中交流沟通，就如田间地头，无拘无束。这就是冀南平原人，过着如黄土一样质朴的日子。
　　 尤其喜欢冀南的土壤，平原的土是壤性的，种啥长啥，一锄下去，便有一个坑洼，棉花成捆成捆长，花开时，比头顶上云还白。泥土下长的花生比铜铃还大，油质质的。田野里处处弥漫着果实的香气，老人们抿着嘴在黄土地里忙碌着……
　　 冬日里的冀南，四巷里风劲吹，男人们从各家各户门道里走出来，缩着脖，团着身，恨不得弹跳起来。有人顺势扳倒靠墙边的玉米杆，一抱一大捧，打火机一点，蓝色火苗刺啦一下蹿了起来，随风而变形，人围了一圈，火光照的脸登时通红，一抹鼻子尖，生疼，鼻涕也化开了吊线线，粗大的拇指一抹，就顺手抹在鞋尖上。热了前胸冷了后背，有时烟被一吹，呛得眼泪直淌。屋内，妇女们在看电视，火墙中热气腾腾地散着，有的忙给孙子缝制厚棉袄，棉花被扯得又匀又白，像天上的云，更像是扯撕日历，日子就在一天天被撕扯中不见了。
　　 村前的水泥路上，每隔一个月半个月的，就响起阵鞭炮声。鞭炮的声音使这里的人特别激动，他们立即停下手中的活计，争先恐后地去张望。车队悠悠地来了，是一长串迎亲的车队，前头都是冒烟的黑奥迪，车头披满了彩带。透过窗玻璃，新郎西装革履咧嘴傻笑着，那双紧攥新娘的手微微有些抖。新娘穿着一袭白色加长婚纱，花儿一样俊美，玉白菜一样嫩。她盯着车子里某一处，脸上呆呆的，没笑，却像笑，想哭，终未哭，麻麻木木地坐在新郎的身旁，她的脸是人们最爱看最想看到的一张脸，妩媚的妆容使整个冀南平原亮堂起来。最后边那辆大卡车上，拉着新娘的陪嫁：摩托、电动车、电脑、洗衣机、被子等。新郎见人都要撒糖烟，认识的、不认识的，全是一脸笑容相待。鞭炮燃放得越发起劲，响声震耳欲聋，恨不得将这喜悦传递到天上去，淡淡的烟雾里盛开出串串喜悦。
　　 可怜这地面上的女娃越发金贵，村里的女娃初中一毕业，一股脑到了南方或京城。因此，外地人都知道邯郸出美女，但农村却缺媳妇，使老一辈常年常年受熬煎，谁家娃在外寻下了媳妇，比当官发财还开心，彩礼钱一年比一年高，苗儿却越来越少。心眼儿灵活的就到外地找，一下子竟然把越南的都找来了。
　　 冀南的一年四季在墙头上消磨，云头在天空一扯一片白，地上也是白一片。甘甜的水汁全滋润了那梨树，村口边、田野里，在房檐前的栓狗桩旁，在田野与天地相交处，突然就出现了它。它似乎长得很随意，茂盛成了一刬，春天一片白，秋天一身果。这是最懂得单调，才极大得丰富枝头吗？是因为懂得农村的落寞，而吸引城镇的目光吗？
　　 冀南平原的村庄在悄然发生着变化。村子里一砖到顶的楼房竟嫌不阔气，扒了皮也贴上了瓷砖，空调挂在三尺高的地方。那梧桐树咣咣东摇摇、西晃晃，树荫就铺了半院，逗得贪睡的猫儿扑着玩，惹得刚牙牙学语的孩子向前爬。车道儿越修越宽，城乡的距离越来越小，有本事的把房都买进了城。剩下的打工务庄稼，小麦玉米也年产几万斤呢。这里更有大量的煤炭和钢铁，暴发了一批又一批。冀南的乡村，静静地变化着自己的变化。
　　 走遍冀南几十个县，这里的乡村人一样的热情，一样的朴实，见屋就让人歇，见饭就让人吃。熬饭、玉米粥、大锅菜、面条，奇怪的是，这里也产辣椒，却很少有人吃。男人多高大壮实，女人白脸细身，苗条得让人嫉妒，不用刻意地去减肥，嘴角都是甜蜜的酒窝，像个月亮立即让人掉了进去。我想，这就是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吧！
　　 春到夏，秋到冬，冀南人的生活也有过五彩，或许没有觉察，但身后吃奶的孩子节节拔高，人生的矛盾在这里得到高度统一，老小接榫。夜幕四合时，分不清哪是天，哪是地，天地混沌中出现一个纯阳体，阴阳的平衡在这里永生永灭，息息繁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