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兰鹏飞试用期还没完就被车间开除了。至于原因，据安全员说，是兰鹏飞上班时候总是粗心大意、干活马马虎虎。春节前，贵拔和百挠搬到隔壁305宿舍，和他们车间的同事共住一个宿舍。元宵节后，小林与小谭搬进304宿舍，我是夜里下中班后才知道宿舍里多了两个陌生人。小林是小谭的亲舅舅，二人虽都和我年龄相仿，我却不大喜欢与他们交往，一个十分吝啬，一个酒后像贵拔一样总喜欢闹事，并且是个借钱久久不还的主。
　　 我四月份回家扫墓祭祖，改嫁重庆云阳的二姐也带着二姐夫、外甥江程回来给祖先们扫墓，一大家子表面上和和睦睦，暗地里则是冷眼相待，我一连几个晚上都喝酒，与二姐夫对饮，这使父母颇有微词。
　　 ……
　　 一眨眼，又是一个七月。让莘莘学子们心里充满希望、忧郁、难受、离愁、感伤的七月，骄阳似火——这时间啊好像有脚一样，当你沉默不语，它就从凝然的双眼前一闪而过，没有声音，只有足迹。暮色四合，万物幻变出朦朦胧胧的影子，人也就更清楚地看见时间的足迹了。平平淡淡的一个黄昏，我拿镜子照看了脸孔一下，发现自己眼角有浅浅的鱼尾纹时，想起高二时候经常写在草稿纸上的一句话：“少年情怀总是诗，中年心事浓如酒。”放在枕头边的手机突然响了，熟悉的铃声响彻整个宿舍，我认真看了来电显示，才接听电话……
　　
　　 十二、爸妈讲，你老是喝酒
　　 电话是妹妹打来的，做导游的她先是跟我讲了一些她带团旅游途中的见闻，才对我说道：“二哥，我前几天回了一趟家。爸妈讲，你老是喝酒，晚上醉醺醺的……对了……医生说，喝酒多了容易伤身，二哥你要注意些啊！”我沉默了一会，轻轻告诉妹妹：“有些事，你不会懂的！爸妈也不会懂的！”事实上，家人确实都不懂得我心里的痛楚。
　　 我其实也有柔弱的时候，但这份柔弱却无处安放，只能一个人默默咀嚼。乍暖还寒的三月，微冷的一个夜晚，班组在一个同事家里搞聚餐，一位颇为器重我的领导跟我说，厂部办公楼的某个科室招个助理，以我的能力绝对可以胜任。我听完领导的话，心里没有一丝激动的情绪，稍微犹豫了一下，就问领导：“人选早就内定了吧？”领导直言不讳，告诉我：“是啊！人选已经内定了，是个老总的亲戚。不过，厂部要求车间派些人去过过场（陪衬），以免有人说闲话。”我长长地叹了口气，举杯跟领导碰了一下，笑着对他说，我不是从动物园里跑出来的……逗得领导哈哈大笑起来。我脸上笑容可掬，心里却是一片苍凉，以致第二次觉得杯里的啤酒有些苦。
　　 推杯换盏间，听到几个同事谈论兰鹏飞被开除一事。一个喝酒喝得眼睛发红的领导很不屑地说：“兰鹏飞？什么东西？一天到晚不好好上班，到处跟人讲他随便在哪里都可以找到一份三千元以上的工作……开除得好！我最看不惯的，就是他兰鹏飞这种人，吹牛从不打草稿……”我心里咯噔了一下，没来由的想起，小品《小偷公司》中的一副经典对联，上联是“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下联则是“说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横批：“不服不行”。短短的一副对联，我却从二十四个字里看出很多东西——自己无疑是条草根，想要在论资排辈和各种关系交错纵横的人民厂里爬上高位是不可能的事，想要保住不大华丽的饭碗，除了埋头苦干，还要懂得谦逊做人。
　　 一辈子没有进过城里打过工的父母，自然无法理解我在异乡他方打工生涯中的艰辛和无奈。尤其父亲，我每次回家他总是做很多让我难以忍受的事，要么抱怨哥、嫂，要么抱怨我或者母亲，要么抱怨村里的哪些亲戚看不起他。就连夜深我脱衣将要上床休息时，父亲都还要跑到床头向我抱怨哥、嫂一番，我不想说什么伤他心的话，于是习惯对他说：“我喝酒醉了。有什么事，我们明天再说。”次数多了，父母也都信以为真了。他们始终看不出我的疲倦与无奈。为了早点能把2007年冬天建到一半的新宅建好，为了多给些钱给母亲买药治病，为了给些钱给父亲做生活费，我2009年4月19日进人民厂上班时拒绝交养老、医疗、失业等保险费用。然而，回报我的却是，一个支离破碎的家，一个无法让我安放柔弱的家。在熟悉的房屋里，我依旧需要像在异乡他方一样挺直腰杆，依旧需要对酒当歌，叹世事无常。
　　 我打从心底厌恶家里的一切。因为，别人回到家里有欢声笑语、有可口的饭菜，我回家时老是要面对层出不穷的烦恼，例如：六旬的父亲和一些年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打牌打麻将输了钱，怪母亲信基督教所致；疾病缠身的母亲只能一脸委屈，不断向我诉苦，与父亲大吵大闹；哥、嫂也十分反感母亲信基督教，因为母亲信得不伦不类，每天早晨天刚刚亮，她就起床念诵圣经，吃饭前双手祷告，喃喃自语：“感谢xx赐我食物！”惹得哥、嫂二人直翻白眼；我倒不反对母亲信基督教，而且还觉得，母亲信基督教比父亲一天到晚打牌打麻将好多了；最使我难以忍受的是，父亲的抱怨，见隔壁家的学哥开一辆半旧的轿车回家扫墓，父亲眼红羡慕至极，一个劲地抱怨我不如学哥能干，从不知道深思一下我们两家的客观条件，我上高中时学哥已经参加工作，他的两个姐姐都是名牌大学毕业的，他大学一毕业姐夫、姐姐们就替他安排工作了，我找工作及工作时只有哥哥帮我做了一件事情，接到我的电话后他替我到村公所叫支书开张证明（证明我没有干过什么违法乱纪的事情），再通过班车寄给我，让我交给单位……总之，我每次回家都会郁闷满怀，除了跟二姑父或大表哥喝酒时感到些许快乐，大多时候总是郁郁寡欢。母亲劝我：“四儿，你少喝些酒，年纪轻轻的，一天到晚老是喝酒，真的很不像话……”我常常岔开话题，叮嘱母亲按时吃药，要是没钱买药了就给我打个电话，我便汇钱给她。而工作中的烦心事，恐母亲忧虑，我从不跟她提过一次。
　　 父母也永远不知道我离家后的苦恼，我回厂里上班的日子，都不大喜欢接听哥哥、二姐的电话。二人每次打电话跟我联系时，都先是说他们生活中的种种困难，然后以近乎恳求的语气，叫我先汇些钱给他们，帮他们度过难关。我即便心里深深理解他们的苦楚，也仍会有些怨言的，于是不大愿意接听他们的电话。
　　 比我小两岁的妹妹，显然比我幸福多了，她2009年7月大专毕业后直接在她熟悉的城市里找工作，买手机的钱和租房子的租金当时都是问我要的——可以说，妹妹“得天独厚”，她没找到工作前，发短信跟我说：“二哥，我身上没什么钱了，你先汇几百块钱给我做生活费，行吗？”我2007年刚毕业没找到工作前，处境比妹妹窘迫多了，到广东打工的路费都是自己跟同学借的；后来有了工作，工资又都给了母亲、妹妹，以致失业后辗转珠海、佛山时没钱单独租房子，只好跑到网吧里过夜。哥哥、二姐不仅没法给我一分钱，还经常打电话叫我帮他们一把……妹妹没有类似的经历，自然很难以理解我喝酒时的心理活动，常以医生般的口吻跟我说，喝酒、抽烟有害健康。
　　 但不管怎样，父母和妹妹劝我少喝酒，均是希望我好好的。何况，他们的话还很有道理。当我觉得自己酒品不错的时候，初冬的一个夜晚，我又见“鬼”了……
　　
　　 十三、也曾有狼狈时候
　　 夜色如墨，伸手不见五指，我摇摇晃晃地从同事陆哥家的老屋走出来，走到他们村口，气喘吁吁地扶着一棵大树，一阵风迎面扑来，浑身颤抖，只觉得刺骨的冷。眼皮极其沉重，饶是我竭力睁大眼睛，眼前依旧一片模糊，“我要回厂里！我……一定要回厂里……”这个念头，支撑我走了几步路，我就摔倒地上了，于是忍不住发牢骚几句，骂同事老莫：“死老莫，回家也不喊我一声！”同事陆哥家在城郊良伞村，距离市区的人民厂大约十几里。我是坐同事老莫的摩托车到陆哥家吃晚饭、喝酒——姜糖酒，即白酒里放上糖块、生姜片、苹果、雪梨，像烧开水似的煮着喝。十几个人，喝了四十多瓶全州牌白酒。老莫喝酒到半手痒，独自一人跑到村里的商店赌钱，不到半个小时，他身上的钱全都输光了，一个人开摩托车回家，也不跟我打一声招呼。
　　 只能说，是我命好，没有摔倒到公路中央，不然，要惨死于车轮之下了。公路上，车辆的车灯光不断地照在我身上，我扶着公路边的铁栏杆，吃力地站起来，刚走几步又摔倒了，我连滚带爬地走了两百多米，再也撑不住了，“找个地方睡一会吧！”我反复地对着自己说，看到公路下面白茫茫一片，想都不想一下，直接像小孩子玩滑滑梯，从公路上滑到公路下面的一条沟壑里，接着，钻进一个洞穴呼呼大睡。冷醒时，迷迷糊糊地脱下外套盖身上，以及将身下一些软绵绵的东西抽出，覆盖大腿等部位。
　　 第二天早晨，我被一阵阵轰隆隆的响声惊醒，睁开眼睛一看，大吃一惊——自己哪是睡洞穴里，分明是睡在一根大水泥管道中，覆盖在大腿上的东西，其实是一些细碎的稻草，它们应该是往日被雨水冲进管道里的。管道上面就是公路，各种车辆在上面疾驰飞奔。“啪……”我狠狠地扇了自己一个耳光，想到金城江以往发生的一些凶杀案，心里一阵后怕。倘若，有不良之徒持刀一路尾随，跟着我一起钻进水管道中……说不定，第二天的早晨胆大的同事们对我的尸体指指点点，接着，老家的瓦屋传出一阵阵悲悲戚戚的哭声，第三天上午《河池日报》头条新闻写道：“xxxx年x月x日，晚上x时，一名青年男子酒后醉卧六圩良伞村附近的一条水管道中，遭不明歹徒杀害，年仅26岁……”若干年后，哥、嫂、姐姐也许还会对他们的子女说：“儿啊，不要老喝着酒，当年你叔叔（小舅）就是喝了酒后才被人杀死的！”这是多么悲催的人生啊！
　　 我越想头天晚上的事越感到害怕，爬出水泥管道，想着父母的话，苦笑不已。爬到了公路上，我心里想，自己真个又见“鬼”了。步行了两里路，才找到3路公交车的终点站。坐3路公交车到人民厂路口，再转坐9路公交车回厂里的宿舍，洗把脸时感觉脸上火辣辣的，拿镜子一照，发现眉角、脸颊都有伤疤。下午4点钟上班时候，我告诉其他同事我在野外睡了一夜，没一个人相信，纷纷笑着说，我吹牛。
　　 夜里12点钟我下班回到宿舍，看见宿舍的门坏了，连忙问小林：“宿舍门怎么坏了？我下午去车间上班时，见它都还好好的！”小林回答说，贵拔和小谭喝完酒后又打架了，故意把宿舍的门踢坏，这使我摇头苦笑了大半天，很是佩服小谭、贵拔，二人坐在饭桌边一起喝酒时勾肩搭背、称兄道弟，酒醉后却是拳脚相向，抄起菜刀扬言劈死对方，闹得两个宿舍经常上演刀光剑影的武打片。
　　 刚进腊月，小谭突然辞工了，304宿舍里就我和小林住着，见小林太吝啬，我大多时候都是钻进403宿舍跟车队的同事老石搭伙吃饭，小林则是经常在隔壁305宿舍混饭。由于不在同一个车间，加上上班时间段不同，我都一直不大清楚贵拔和百挠的情况。一次下了夜班，回宿舍路上，看见贵拔一瘸一拐地走路上班，我很是惊讶，上前问他怎么了。贵拔摇摇头，笑着说：“不好讲！不好讲！你回宿舍问小林后就知道怎么回事了。”我于是回宿舍问小林：“老婆弟，老八的脚怎么了？”小林呵呵笑了一阵，才告诉我：“老八前夜在宿舍里喝了一瓶多白酒，厂外面的人打电话喊他出去喝酒，我叫他不要出去喝酒了，他不听，硬是骑摩托车出去跟人喝酒，结果十一多钟他骑摩托车回厂路上撞到路边的花圃，人跟着摩托车飞出五六米远，倒在地上昏迷不醒，有个女的过路看见，连忙打电话给110，后来交警到现场把老八送到医院急救……呵呵……现在他摩托车都还被交警扣着……”我起初也笑着，但后来想到，贵拔如果是翻倒大路中间的时候一辆大货车来不及刹车，直接从他身上飞驰而过，后果将不堪设想啊……我顿时毛骨悚然，冷汗涔涔，背上竟也犹如遭了芒刺一般。恍然意识到，生命经不起随意折腾。
　　 我就再也不敢喝酒喝到烂醉如泥的程度了，而说句实话，贵拔有时挺可怜的，交警送他去医院急救的路上他一直昏迷不醒，交警只好拿他手机打电话给百挠，百挠当时也是醉得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只好在电话里对交警说：“我也醉得不能动了，你们看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明天酒醒，我再去医院看他。”这些话是贵拔后来告诉我的，他和百挠同一个村。论起辈分，百挠是贵拔的叔叔。有一次，贵拔的伯父来金城江治病，到人民厂里看贵拔时，贵拔都没有钱买酒买菜招待他伯父、堂哥，跑到宿舍央求我先借两百块钱给他，见我犹豫不决，他一而再地向我保证，跟我说道：“老四，你放心，这回跟你借钱，一发工资我就把钱还你，绝不像以前那样，久久不还钱给你……真的……老四，一发工资我就还钱给你……我说话算数，不骗你……”我长长地叹了口气，借了一百五十块钱给贵拔，可是，他太爱赌钱了，大半年都没有钱还我。每次喝完酒后，贵拔总喜欢到生活区3区的商店赌钱，因为跟一些人发生了口角，我好几次见贵拔衬衫上有鞋印，24岁的他哭着跟我说：“老四，我挨人打了……挨人打了……”我心里酸酸的，不知如何安慰呜咽中的贵拔。就像鲁迅先生说的，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