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父亲，谓之可怜，何尝没有诸多可恨之处？家乡年猪临死前的哀嚎声传遍整个村庄的时候，金城江大街上的一些店铺也都摆满了鞭炮、烟花、灯笼，一个暖阳融融的午后，哥哥打电话给我，很是生气地说道：“仕，你有空时打电话说老头子几句！他打牌输了钱，几次进我房间翻你嫂的挎包找钱，第一次他得了五十块钱，我怕你嫂生气，只好跟你嫂撒谎说钱是我拿的……刚刚老头子进我房间翻箱倒柜找钱，把你嫂挎包的拉链扯坏了，被你嫂撞见后他跟你嫂吵了一架。你嫂说，他这种行为跟贼没有什么区别……嗯……仕你有空了就回家一趟，说老头子几句！不然，整个家庭都被他搞乱了……”我怔怔地愣住了，久久说不出一句话来，对父亲也充满了怨恨——古往今来，大概也只有父亲这么一个公公像贼似的翻媳妇儿的挎包找钱打牌。
　　 当灰白色的晚云中间时不时发出闪光，空气里散满幽微的火药香时，春节到了。由于厂里不放年假，我正月初八轮休时才回了一趟家……
　　
　　 十四、他追着班车跑了一百多米
　　 清冷的早晨，我目送哥哥骑摩托车载着嫂子和侄儿去他岳父家后，蹲在新宅门边，一边抽烟，一边轻轻抚摸闪发着油漆味的大门，父亲就站在我身边，数落哥、嫂的不是，像极了一个受到莫大委屈的孩子。我把烟头放到脚底踩灭后，转头对父亲说道：“不管怎样，你都不该乱进他们房间翻箱倒柜找钱，整个村里你见过哪个家公翻儿媳妇的挎包找钱去打牌？你已经六十岁了！该懂得做人了！”
　　 “你哥你嫂一年到头一分钱都不给我，我不去翻他们箱子柜子找钱，我上哪里找钱用？再说了，你嫂同样打牌打麻将，你哥也不管管她！”父亲很不服气地叫嚷起来，这使我很生气，于是很不客气地指责父亲：“阿嫂打牌打麻将时都是用她打工得的钱，你却是用我给你作生活费的钱打牌打麻将，常常输钱给别人……现在你身上有一分钱就用一分钱，总是用得光溜溜的，万一哪天你突然得个什么大病，你叫我们这些做子女的上哪里找钱医治你？”
　　 父亲撇撇嘴，很不屑地对我说：“你嫂有个屁钱！还不是跟你哥要的，你哥就是因为把全部的钱给你嫂了，才没有一分钱给我老人家！”我见父亲顽固不化，索性沉默不语，想些别的事情。父亲唾沫横飞了一阵，总算有些人父的样子了，他对着我说道：“四儿，你不知道我忧心着你还没成家，有时觉都睡得不好。”我依旧不理会什么，父亲终于还是说了一句让我熟悉且心酸的话：“四儿，你要是手头宽的话，给几百块钱给我用啊！我身上一分钱都没有，上哪都不方便。”
　　 我冷冷应道：“没钱！”父亲很是失望地“哦”了一声，将我放在门边一张凳子上的半包烟装进他的衣兜，大大咧咧地跟我说：“四儿，你这半包烟我要了啊，我难去商店买烟。”我正想开口跟父亲说商店离家不到十米，荣新大表哥忽然打电话叫我去他家吃饭，这让父亲听见了，他似自言自语：“这蓝荣新打电话叫你去他家吃饭，也不叫我去，他分明是看不起我这个舅舅！”我忍不住就呵呵笑了起来，对父亲说：“老爹啊老爹，你还想荣新大表哥叫你去他家吃饭？你去年跟二姑妈讲了一大堆他们家的坏话，二姑妈后来把你说的话全都告诉了大表哥、大表嫂，他们两口子现在都还恼火你呢！”父亲脸红了红，争辩着说，他跟二姑妈讲的都是实话。至于，父亲讲的是否全是实话，我不大清楚，但心里知道二姑妈弄巧成拙了，她本意是想让荣新大表哥夫妇多多尊重父亲，却导致了父亲与荣新大表哥夫妇之间的关系更加恶劣起来。
　　 ……
　　 我从荣新大表哥家吃完饭后，带着些许醉意回到家里，已是下午两点多钟了。整个家里就我一人，父亲不知上哪儿打牌了。我起初在新宅门边坐着，但因为不时有路过门外的乡亲与我打招呼，只好到老屋的堂屋里坐沙发上拿手机上网，看些唯美散文。从下午看散文至天黑，见亮表哥几次打电话催我去他家里吃晚饭，我就去他家里吃晚饭。
　　 10点多钟，我回到家里，看到父亲坐在饭桌边就着残羹冷炙狼吞虎咽，他手机突然间响了，他急急忙忙接听，头天晚上哥哥跟我讲的一句话：“我们兄弟二人没有一个好的父亲，一辈子注定要吃很多苦。”一直回荡我耳畔，而父亲则是对着手机大声说道：“打啊！怎么不打？你们先耐心等我十多分钟，我吃完一碗饭就去。”挂了电话，父亲笑着和我说：“四儿，你帮我收拾碗、筷一下，我出去玩了。”我还没来得及说句话，父亲已经匆匆出门，不知又上谁家打牌去了……父子二人犹如擦肩而过的陌生人，我望着饭桌上一个瓷碗、一双筷子，出神了大半天。
　　 初十早晨，我早餐也不吃，就提着行李出门，到隔壁雄武叔家的商店外面等候班车，父亲竟破天荒地紧跟在我后面，说他想看着我上班车，我叹了口气，掏出十块钱跟武婶买了两包五块钱的红河牌烟递给父亲，父亲将烟装进他衣兜里，向我问道：“四儿，你不拿些我酿的玉米酒吗？”我摇摇头，没有跟父亲讲我不大喜欢喝他酿的玉米酒，只是说，班车准备来了，来不及回家装酒了。“来得及！来得及！我马上回家拿瓶子帮你装两瓶酒。”父亲一边说，一边撒腿往家里跑。
　　 由于雄武叔家商店外只有我一人要上宜州，班车路过时售票员打开车门让我上车后就直接向前开着，我往后看，见到父亲追着班车跑，他怀里抱着两个绿色塑料瓶子，跑得急，有只棉拖掉了他也顾不上捡，只是一边小跑一边用羊山话喊：“喂——停车一下，停一下车……”班车司机和售票员不是我们村里人，听不懂羊山话，加上他们一个忙于接电话一个忙于售票，班车就一直匀速地前进着。我不想要父亲的玉米酒，心里想，他追不上班车后自然也就拿他的酒回家了。于是，我就不开口叫司机停车一会。倒是坐我旁边的一个妇女突然叫司机停车了，父亲追上来后从窗口递了两瓶玉米酒给我，喘着粗气对我说道：“四儿你看，我……都说……时间还来得及……”我点点头，“到了金城江，打电话跟我报声平安。”父亲挥挥手，回头顺路去找他的棉拖。我目测了一下班车与家之间的距离大约一百多米，无意中看到父亲弯腰捡他棉拖的一幕，眼角不由得有些湿了——这个弯腰捡棉拖的老男人，就是我父亲啊！他身上固然有这样那样的缺点，但世界上也只有他才会在冷天里光着一只脚追赶班车，将自个酿的两瓶玉米酒送给我。
　　 “他终究是爱着我的！”我坐在班车上喃喃自语了一句，心里对父亲也多了一份宽容。其后，只要父亲讲的话不是特别难听，或做的事不大过分，我都不与他计较什么。
　　 山花烂漫时，又一个五月了。我们的岗位工资也涨到一千七百元了，平均下来每个月的工资大约两千一百几十元，和我同住304宿舍的小林工资约为1850元，他依旧无比吝啬。见六一节后单身职工宿舍B栋大楼建成，大专生可以单独住一个宿舍，宿舍里附带厨房和卫生间，我6月中旬就搬到B栋大楼109宿舍……
　　
　　 十五、枕着酒香入眠
　　 搬进109宿舍一个星期左右，车间的几个领导笑着打趣我：“阿四，你搬进新家不请我们去喝一回酒？热闹一回？”我笑了笑，决定做个宅男，于是花了一个月的工资买电磁炉、电饭锅、饮水机等家用电器，和餐桌、凳子、菜刀、锅铲、勺子、二十副碗筷，把原先空荡荡的宿舍整得像个小家庭似的——用同事贵拔的话讲，109宿舍里只缺一个女人。
　　 没多久，就有个女人频频来我宿舍里了。这个女人叫罗，既是我的同事，也是我的牌友。她丈夫斌是机修班的班长，我的酒友。我和斌一样，只喜欢喝啤酒，不大爱喝白酒。而人民厂是个拥有五十多年历史的国有控股企业，厂里一千多名职工，其中不少职工的父母是退休工人，他们在父母的帮助下购房、娶妻生子，常常办各种酒宴，如婚礼、弥月、入住新宅等酒宴，不知是不是我人缘太好的缘故，有时一个月里竟收到七八张请柬，以致我经常有种“捉襟见肘”的窘迫。怎么办？自然是“穷则思变”了——打牛鬼，这是我唯一喜欢打的一种牌，因为打这种牌十次至少九次是赢钱的，正好解决了我参加各类酒宴的窘迫。但我并不痴迷打牛鬼，如果人数够了的话，我就躺在床上默默地看些书籍，任同事和一些车间领导在宿舍里玩得兴高采烈。其中一些家住郊区的同事，家里常常养着鸡、鸭、鹅、兔、狗，他们出于对车间领导的感激，想表示谢意一下，可是请领导们到饭店吃顿饭又感到要花不少钱，于是他们就提着鸡、鸭、鹅到我宿舍里焖、炒、炖，再打电话邀请领导们来我宿舍里吃饭、喝酒。不出半个月，我宿舍里三分之一的空间就堆满了各种各样的酒瓶，几乎每个夜晚我都是闻着酒香入眠。我在宿舍里置了两张床，有时某个同事喝酒醉了，索性家也不回了，在我宿舍里将就睡一晚上，次晨和我吃完早餐一起进车间上班。有时候，下了夜班数个同事凑钱买酒买菜，提到我宿舍里大吃大喝，我午睡醒来看到床底下有酒瓶，用脚一踢，酒瓶在地下滚动的声音清脆的响了大半天。
　　 7月的一个早晨，凉风习习。高中时代心仪的女生芬忽然到金城江看我，我在一个大排档请她吃午饭时，见我只是端着酒杯喝啤酒，饭菜都不吃一口，她侧着脸问我：“酒真的那么好喝吗？”我笑笑，抽了支烟，才回答说，不是酒好喝，而是我喜欢把酒杯握在手中的那种感觉。芬不解，但她劝我该为自己着想一下了。“是啊！该为自己着想一下了！”我喃喃自语，而坐在一旁的芬却是托着下巴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也不知她是否与我一样不时怀念大专生涯。在我如诗的年华里，芬一直是一抹绚丽多彩的朝霞，她不仅是我的高中同学，还是我的大专校友。她高三时的一封回信：“……假如你将来事业有成的一天还喜欢我，到时我愿意和你在一起……”使我一度遐想连翩，也做了很多美梦。
　　 与芬别后的第二天下午，我就向车间申请交五险一金，心里想，年老时候有份生活保障也不错。因为平日里和领导们的关系不错，这七月份厂里就替我交五险一金了，不像别的同事交申请书一、两个月后厂里才帮忙交五险一金……上班、下班，走过夏天，我又看到长风万里送秋雁了，但我经常酣睡的不是高楼，只是酣在2楼109宿舍里面。那么多的酒友，那么多的酒，好像怎么喝都喝不完。进入冬天，每每在宿舍里吃火锅时，看着从每个人口中吐出的白气，心神总是有些恍惚，思绪似乎飘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夜深人散，独自一人躺在床上，枕着酒香入眠。
　　 平静过完2012元旦，在我满怀信心设计自己未来生活的时候，突然间，一场无力抵抗的厄运降临身上了……
　　
　　 十六、无力改变的事太多了
　　 生活给予我的美好时光，显然总是特别的短暂。2012年春节，从未放过年假的人民厂竟破天荒地放了年假，众人先是一阵欢呼，继而带着厂里发的年货回家过年。大年初二晚上，我在荣新大表哥家喝酒喝得满脸通红的时候，丝毫没有察觉到他们口中议论的“1.15龙江河镉污染事件”对自己将是一场厄运，直到初六早晨坐班车回金城江途中，杨姐打电话告诉我：“酒鬼，外面的大把人讲我们人民厂乱排污水进龙江河里，害得龙江河被污染，现在我们厂里被市政府勒令停产了，你知道吗？”我才大吃一惊，怀疑杨姐是不是有些危言耸听了，但下午回到厂里在生活区看到很多职工在不同的地方议论纷纷，说什么几个老总都被抓了，我才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
　　 原定初七开始上班，可这一天早晨进车间搞了一会卫生，车间领导就叫我们下班了，并且叫我们耐心等待复产通知。左等右等，等来等去，很快就等到3月份了，由于1月中旬厂里就已停产，以致1月份的工资只有一千四百多元，这还是我们最高岗位人员拿的工资，其他岗位的同事的工资尚不足一千元，偏偏复产的通知还犹如石沉大海，使很多同事心烦意乱，大有“树倒猢狲散”之状。
　　 我每次上网查看我们人民厂（金河矿业有限股份公司）的报道，见到市环保局有关领导不断地被抓，心情就会更加沉重起来。尽管买酒买菜到我宿舍里大吃大喝的酒友依旧很多，但每个人脸上或多或少都有些阴霾，口中经常吐出相同的一句话：“现在还能在一起喝酒就尽量喝吧！万一人民厂以后真的倒闭了，到时我们想在一起喝场酒比登天还难！”三月底领二月份的工资，比一月份的工资更少，这更导致同事们心里惶恐不安了。每天进车间上班，就是搞搞一些卫生，给一些铁栏杆上油漆。我虽然三月初被领导安排到库房做事，工资比其他同事多四百多元，却也和同事们一样愁肠百结——1300元的工资，实在太少了。然而，领导们的工资也由四千多元变成两千多元，有啥办法？进入4月不久，一些双职工家庭的同事和一些退休的老工人拉着横幅，到市政府办公楼前静坐请求有关领导允许厂里复产，开始时市政府的一些领导还出面安抚白发苍苍的老工人和同事们，后来干脆不理会了，只是命令一些武警将到市政府请愿的老工人们、同事们驱赶到离办公楼较远的一块空地上，任由老工人们和同事们折腾个够。我有个在河池日报社当记者的高中同学，他打电话告诉我，国务院派来调查“1.15龙江河镉污染事件”的官员已确认是我们人民厂污染了龙江河，不会再允许我们人民厂复产了。我挂了电话，神伤良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