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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药
我晓得你是记恨他。一是他年轻时求过我,想我做他的老婆。这有么了不得?一家有女百家求,上了古书的话。再说我跟了你是一心一意,与他黄时青半点拉挂都没得,水清米白,你却时时防备,恨不得用一百双眼睛照着我。一次你出远门修堤回来,深更半夜了,我都睡得鼾是鼾屁是屁,你扑在窗外捏着鼻子,学着时青的声音喊我开门。当时我把你老娘从热被窝里扯起来臭骂了你一顿。其二是你记仇。那年涨大水,湖水把我们的豌豆田淹了。时青在江北的兄弟们划船来看他,船走我们的豌豆田,你与他们发生了争吵。你的脾气大,说话很冲,江北人可能脾气更大说话更冲,针尖对麦芒了。你说他们又骂人又讲狠,你就记恨在心里了,说江北人是占时青的势,时青在北堤是能人,乡邻都佩服他,上面要他当保长的,他没干。时青晓得了你与他兄弟们的过节,向你赔过礼,你的气都不得消,真是小肚鸡肠。
人家倪先华,瞎了一只眼,你叫他“一只彪”,他该没得罪过你吧?你与传发污陷人家偷牛,武装部长带着民兵将他吊在柳树上,用扁担打,逼他承认,打得他青汪鬼叫喊姆妈,湖两岸都听得到,你心不虚?心不疼?生生打断了两根肋杂骨呢!落得他一辈子喊腰痛。
都是你造的孽!
我臭不理你。是现在的社会,我一百道婚都跟你离了。
你在屋山头单独搭了个偏分出去过日子,白天在生产队出工,晚上单独睡觉。偏屋又是房屋又是厨屋又是鸡屋,像队里的仓库。你自己做饭自己吃,自己的衣服自己洗。大孙新国喊过你几回,叫你过来一起吃饭,你不来,后来不喊你了,只是屋里弄了好吃的,娃儿们会用碗盛一些过去。
我们住的都是壁子茅草屋,简陋得很。墙是泡芦(芦苇)扭水迎草夹成的,里外抹了一层牛粪混泥巴。哪像今日的屋红砖绿瓦牢固。但是那时的风气好,都是孔大圣人。若是偷摸拿,一脚就把你的壁墙踢开个大洞。你的床靠我的床,中间隔壁墙,躺在床上,你的粗鼻子出气我都听得见,开始你哀声叹气,在床上翻过去翻过来,还捶床档,牯牛发疯。有时为屋里的烦心事,有时我也晓得——想那个事了。三十如狼四十如虎五十如牛牯,男人就是这个贱,一生都好这口。儿孙满堂了,当做的时候都做了,还有么想念的?我不再想。起早摸黑的劳累,倒床就想睡,困得慌。
我一生吃苦受罪都与你有关。也害了大儿田里文。我们对里文都有愧呀!我跟了里文,勤扒苦做,都是为了弥补他,帮他挑起这个家。
说来你也是好心,但好心办了坏事。里文的丈老(岳父)叫什么?记不得具体名字了,都叫他姚麻子。姚麻子是章庄人,饿肚子的时候,背着女儿香儿来银湖挖藕,在我们屋里打住。女儿香儿好清爽好乖巧,喊你伯伯喊我伯妈,瓜儿甜嘴儿蜜,比我们里文小两岁,来了几天与里文混熟了,常常俩小娃蹲在屋檐下,头撞头炒家家伙(小孩在地上做烹调游戏),我们看得眯眯笑。是你在饭桌上先提出来的,要与姚麻子结娃娃亲。姚麻子想都没想同意了,说我们这儿柴方水便,是块福地,如果香儿能嫁过来是她的福份。却不晓得女大十八变,香儿嫁过来远不如儿时乖巧,还有些呆气,在屋里像只皮影提一下动一下。我儿一万个不依呀!不依又有么办法?拜了堂入了房,香儿生是田家的人死是田家的鬼了,反悔不得。
别人新婚,夜夜做新郎。你新婚时还不是一样?日日猴着那新鲜事,怨天长夜短。白日里,恨不得一丫篙将天上的太阳戳下来。我儿不同,闷声闷气,天黑后抹把澡出门,不到半夜不回,有时一夜不回。我悄悄掉他的梢(跟踪),发现他就在湖边睡。一堆水迎草当铺,鱼鹰子乌拉乌拉地叫,四周无人烟,黑漆漆的,也不怕鬼。
那回我们俩妈儿在湖边坐了大半夜,还是夏天,夜蚊子捏得上把。我千方百计劝他,人都要认命。命里只有八颗米,走遍天下不满升。香儿也不差,嫁过来不是一天两天,看出来了,人样还看得过去,不瞎不瘸,还勤劳,只是缺眼头,灶里火拨一下动一下,只要你安排的事,她还是做得好。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呢,你看张待刀(理发师傅),跟你差不多大,家里厚实,又有手艺,是吃百家饭的人,相亲时哪是相的秀姑这个“一只彪”?相的是秀姑她姐,松滋人,又标致又能干,一笑两酒窝,把待刀喜得两眼一条缝。成亲时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入了洞房盖头一掀,才发现狸猫换太子了。张待刀认命,秀姑娃儿都怀上了。女人么,上得床来,灯一吹一个样。我嘴都说起泡了,劝他回去,狗日的就是不听,我是你娘老子呀!我说的话你只当放个屁?不声不响,行还是不行,得有个回声,我“扑通”一声跪下了,说算是娘求你了。他才慌忙起身拉我,陪我一道回屋。到了屋他又不进屋。我的火一窜老高,要往屋边的河里跳,凶他说你不进屋老子投河。儿是孝顺的,滔滔顺顺进了大门,入了房门。我连忙关上儿媳的房门,上了锁,说你不与她同房(指婚配)老子不开门。
第二天,我站在房门口问香儿:“同房没有?”
香儿是瓷实的人,没脑筋,实话实说:“没有。”
我没开门。从窗户口递饭他们吃。
后来才有了大孙儿田新国。胖墩墩的,两只眼睛溜溜转,一看就是灵气,不像他爷一个老实坨。你恭维我这个婆子有办法,田家有传宗接代的人了。这不是我迎春老婆子自吹自擂,没得我哪有田家儿孙满堂?生了新国,里文和队里的壮劳力都上了王家大湖挑堤。别人是逢下雨就回家,要打发屋里的女人。里文倒好,像孟姜女的丈夫,一去不回。传发的儿子掌生与里文同年成亲,生了大儿子秋巴,二儿子春果子,听说又怀上了,像新鸡母下蛋,一个接一个。你也急呀,搓脚拣手,叹声叹气。看着人家人丁兴旺,福气冲天,黑包(指傻瓜,不聪明的人)都着急。是我装病搭信叫他回来,又是关他在屋里,香儿才怀上了孙女儿新风,五年之后,怀上了二孙儿新泰。虽说只养了三个,我心满意足了。养多了要忙死我呢!小娃儿洗澡擦粉,穿衣端尿,香儿不利索,都要我一手调教,甚至亲自动手。还有一大家人的生活,洗衣煮饭喂猪摸菜园子。女儿里兰小时贪玩,不懂事,不晓得为娘的辛苦,等到她懂事了又女大不中留了,要嫁人了。
说到女儿,我的心剐剐地疼。香儿嫁过来十五岁,里兰十四。都还是娃娃儿,贪玩,这是自然的。记得是六月,我从房里提了半袋豌豆出来,放在堂屋里的磨盘边,交待香儿和里兰,要将豌豆磨成半,我好做豌豆酱。我要去找汤幺婆讨辣椒秧子,菜园的田整好了,只等着栽。
我出了门,俩娃儿像鸡鸭出了笼,没了怕惧,玩得欢天喜地,推磨的事早忘得干干净净。也怪我平时说话声洪嗓大,回来时路上遇上秀姑,她问起娃儿得了百日咳有么子土方子,我喳喳哇哇地说与她听,声音响亮,离屋又近,吓着了玩耍着的两姑嫂。磨没推,我回来了肯定没得好声相,黑风罩脸,凶神恶煞,打人也说不定。娃俩扯起磨拐推的推,喂的喂,慌了手脚,像鬼赶来了。结果忘了在磨下放簸箕,半袋的豌豆全磨完了,等到发现磨了的豌豆落了一地,一粒也没接着。我前脚迈进了大门,两娃儿脸都吓青。我一看就晓得两个疯鬼在屋里做了些么事,气得七孔冒烟,抓着里兰的头发往石磨上擂,等到感觉出手太重的时候,里兰——我的女儿杀猪一样叫了一声昏过去了,人中上鼓起一座山包。我背着兰儿找里甲口有名的魏医官看过,吃了几副中草药,“山包”才消散了些,再也不见小了,定形了,乌青乌青的,像鹅的额头,将上嘴唇抬起老高。
这是我的罪过,也挨过你的骂,当然是该挨骂的,巴望你打我一餐我还好受些。还幸亏不是打媳妇,媳妇是外屋人,打出拐了即使她娘屋里人不说,乡邻们都要嚼舌头,说嗯!到底不是自己的娃子,打起来像打猪。各娘养的各娘疼。我不会轻易打媳妇,不得伸出指甲让别人咬。
兰儿长得标致呀!破了相不中看了。活蹦乱跳的娃儿一下闷声闷气了,对我做娘的既惧怕又仇恨。我对她说话,她一般只是嗯一声,也不曾主动找我,有事绕不过我时,都是她大哥二哥传话。
兰儿只是面相有点碍眼,身材高大,做事利索,接人待物有眼头。人长大了,来做介绍的人踏破门槛,但说的对象都不太强望,兰儿都没有同意。人家提起婚事来她摇摇头,不是钻进房里,就是提只竹篮出了门,寻猪草去了,给人一个冷脸。长时日,不再有人来自讨无趣。外面风言风语,说不屙泡尿自己照照,一副猪嘴,还以为是天鹅呢!看她找好行的婆家。我着急呢!你说我:兰儿你也不管?都二十了,成老姑娘了,还不找婆家几时找?我说你是老子呀,你也该管呀!你说爷管儿娘管女。兰儿与我的仇深着呢,几次我都想问问她,都打住了。请香儿去问也不可能,香儿本身搞不清汤。还是待刀的女人秀姑来剪鞋样子,想到她娘屋有个小伙子,没讲媳妇,年龄都差不多,只是脸有些麻,身材有些矮,不晓得配不配得上兰儿。我想她娘屋在松滋,天远地远,走过去得一满天,我不会同意的,兰儿要放在我眼皮底下,我才时时晓得她过得好不好。秀姑是热心人,虽说瞎了只眼,但为人厚道,心直口快,要她问问兰儿,兰儿说好就好。当时不通车,全靠两条腿,婆家太远,想必兰儿不会同意。哪晓得兰儿却一口应承了,男方来面相也点头同意。那男人的脸不是一般的麻,还黑黝黝的,个头又矮,香儿都说他丑,近处的男人再丑都赶不上他的丑,丑得独一无二举世无双,兰儿居然答应了,我实在摸不透她的心思。我的兰儿即使算不上鲜花一朵,也不至于落在臭烘烘的牛粪上吧!
年底求恳(求女方嫁姑娘),准备冬月初八结婚。秀姑是介绍人(媒人)。秀姑商量说男家送三个二行啵?二十斤猪肉二十斤草鱼二十斤烧酒。这在当时属重礼,是有名望的。我却不依,一定要三个五。秀姑吓了一跳,说口开得太大了吧?我不管它大不大,没得三个五说到天上也不行,除了三个五,还得有大红的花轿来接,我要狮子大开口,显示我女儿是有身份的,不是一兜乱白菜,不然被人瞧不起,婚后受人欺侮。出嫁时,嫁妆也是不一般,乡邻们看稀奇,惊叹没看到过这丰富,红漆的桌椅板凳衣柜梳妆台樟木箱,新弹的棉被有八床,丝绸被面印花包单两床,我出嫁时娘给的两副绿手镯也从箱底拿出来了……我要给兰儿长脸。二媳妇英子眼浅,责怪我两样心。姑娘是外屋里的人,恨不得将命送给她,儿子还成外人了。我们分家,除了两间破草屋,么事都没得。我脸一扳眼一横,问:说老子?狗日的,你算老几?说老子你还不够格!有本事你就挣,挣到金山银山我都不眼浅。二媳妇是我娘屋人,我妹的女儿。和里武成家叫亲上加亲,我说她,她不敢吱声。里武当了兵,英子忙不赢的时候,抱起娃儿来戳饭吃,她要看我脸色,怕我不乐意拉脸子给她看。她不敢再嚼舌头。
男家放的催亲鞭还没停,张待刀帮忙将万字送亲鞭点燃了,叭叭地又脆又响,牵出了我满脸的眼帘水,我儿要去远处,隔山隔水,也不晓得会过么日子。我拉着麻女婿的手,交待了又交待,你一定要对兰儿好……实际上也是白交待的,白天是白说黑天是瞎说,好不好我又看不见,我一双小脚,想去看看也不易。兰儿抱着你做老子的哭不停,她从小对你亲。送亲鞭都响了,不走不行了,轿夫们披红戴绿,候着呢!只等兰儿上轿,上肩就跑。秀姑硬把兰儿同你拉开了。我杵在旁边,多想娘儿俩也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娘欠儿的债,几年来时刻像磨盘压在心上。我儿若是没毁容,不会嫁到远处去。兰儿的眼光像闪电,闪了我一眼,慌慌地在我面前磕了三个响头,掉头就由新郎倌抱上了花轿。
英子参加了送亲,回来就诉苦,要过四道河,翻过两座山,脚也走肿了。俗话说,有女不嫁河那边,去去来来要船钱。要船钱不说,还费时候伤脚力。我吼她不要说了你个狗日的,忙抠出手服子(手巾)在眼上擦。
正如我担心的,里兰的确过得不好,嫁出去后只回过一次娘屋,我经常问秀姑。秀姑这娃心直口快,每年回娘屋都要看看兰儿,帮我带过去一些鸡蛋、腊肉、红糖等等。里兰一直没生育,两口人常吵架打架。她婆婆也指鸡骂狗,说我女儿是只骚鸡公,只吃食不下蛋。
我们一家人肺都气炸。听说后,你约了儿子里文,要连夜赶过去,你们不会说话,说话也倒在人家的囊里,拿不到三分理,只会动粗。动粗人家怕你?松滋是人家的天下,人家的亲戚多,每人一句话你招架不住。
我们三人去。连夜赶路,我一双小脚,走累了歇一会,走累了又歇一会,脚上大泡小泡,里文要背我,我不让,我要还兰儿的债,我要拼命忍受,脚和心都在流血,只当它疼得不是我,是别人。
里文送过亲认得路。到了兰儿屋天没亮,鸡在山洼里东一声西一声。拍兰儿的大门,没人应。老半天,西边屋里才灯亮,听到吱嘎门响,兰儿从窗门口出来,披头散发的。我们随她进了屋,才看出西屋的窗户抠掉了,换上了一块木门,通着堂屋的门已完全堵上。与你田老汉的屋一样,锅盘碗灶,床铺椅凳……“五味俱全”。原来兰儿早已离婚,分了一间屋,黑漆漆的纸瓦,灰蒙蒙的土墙,单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