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开国说：“跟着王校长闹革命，没得错！”
　　 李中文说：“我下辈子都跟王校长跑，跟王校长提鞋子。”
　　 周正权眉开眼笑，也显现出愉悦的神态。
　　 王清平摆了摆手，“不要激动。三千块是不能平均发放的。我最反对搞平均主义。十个指甲伸出来都有长短呢！工作做得也有好坏之分，要鼓励先进。”
　　 如何分好坏？就凭王清平一张嘴？迷惘的眼光照着王清明。
　　 王清明说：“还是搞民主。”
　　 喊赵后英，将印制好的表格拿出来，分发下去。无计名的填写。像过去评优秀一样。
　　 炊事员也喊来了。十一个人，人手一张表格。表格上有十一人的大名，大名后是空格。你认为这一年谁优秀就在谁的空格里打钩，打几个人的钩不限制。最后用十一人的工资总额除以全体对钩的总个数，得到均钩工资。当场统计每人对钩的多少，再乘以均钩工资，得到你全年工资。
　　 各人都手蒙着表格打钩，思绪万千，又忐忑不安。像学生进了考场。
　　 统计结果：柳开国得一钩，李中文一钩，周正全两钩，赵后英九钩，其他人九钩十钩十一钩不等。
　　 “三人帮”想不到是这个结果，干了一年，千辛万苦，还受尽了欺侮和凌辱，工资却只有别人的十分之一，几百块钱。齐呼不合理，说一定搞了小动作。
　　 王清明扬着头，一本正经地说：“哪些地方搞了小动作？你们说清楚！无记名打钩，当场汇总。你们三个人六只眼睛盯着，有么小动作，只管说。”
　　 “三人帮”也看不出么毛病，只觉得事情蹊跷，只有他们三人的对钩少，其他人的对钩都多。显然有窍，是他王清明做好的局。但人家说这是最大的民主，真正体现了全体民众的意愿，符合历史发展社会进步的潮流。是走群众路线好还是官僚作风好？群众的眼睛雪亮，分得清是非曲直。我王清明就是相信群众依靠群众。过去我有些脱离群众，就有人喊我王土匪。我知错就改么。“三人帮”哑巴吃黄莲——有苦说不出呀！
　　 “说明一个问题，群众才是真正的英雄，搞阴谋诡计的人遭众人反对。”捏着一叠测评表，王清明一字一顿地说。
　　 “三人帮”早已不敢硬来，都软声说这个方案不合理。我们也辛苦了一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工资差人一大截，怎么回家向老婆孩子交帐？王校长，您那大人有大量，宰相肚里能划船。过去我们做错了事，说错了话，您那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我们一回。说得都泪水转眼角了。
　　 王清明同意将这个方案略作修改和补充：最低工资不能少于最高工资的二分之一。
　　 算出来，最高工资四千多元，“三人帮”只有两千零。
　　 奖金政策：县级表彰奖励五百，镇级三百，学区两百，学校一百。凭证书兑现。大家突然想起了学校发的优秀证书，于是翻箱倒柜地找，只有“三人帮”丢了找不着了。原来王校长发的证书还能当钱用。
　　 10
　　 “三人帮”每人工资两千多，与外村民师比不相上下，与本村民师比却比不得。王清明在暗里搞报复。“三人帮”心中有数。
　　 雪春儿骂柳开国：“你不晓得自己有几斤几两，还跟王校长做对，这不是鸡蛋撞石头？人家不整死你！你吃亏的时候还在后头。”
　　 李中文的年也过得揪心。群英整天板着脸，像上辈子欠她几斗陈大麦。怪李中元不听劝告。要你不同柳开国他们跑，你不听。现在黄狗子吃屎，黑狗子遭殃。
　　 周正全更惨。妻笑铃是个飞扬跋扈的角色。周正全被她骂得狗血淋头。连周家的祖宗都恭候到了。你们周家屁能耐都没有，你侄儿还是村干部，拿了你的教导主任，克扣你的工资，他都不出来放句屁。没有能耐你就不闹事呗。赵后英这条贱沙牛最乖，转弯转得快，成了王清明的心肝宝贝了。不像你一根筋，一条乱路走到底。笑铃既是骂丈夫，更是骂妯娌，对赵后英接手当教导主任一直耿耿于怀。周正全学校受打压，回到家里也波浪汹涌，心中自然不快，整日浓眉紧锁。加上手脚似乎没有过去灵敏，说话不如从前流畅，走路有打偏的感觉，与二哥三哥发病初期相似。想起家族病，胆颤心惊，半夜做恶梦。原指望菩萨保佑，像大哥一样必然中出偶然，无病无灾，现在他却屋漏又遭连阴雨，船漏又遇打头风，工作不顺心，遭王清明排斥和打压，病也如期而至，丝毫没将他遗忘。
　　 九四年春节，江南水乡的人民过得如火如荼。农田收成好，口袋钞票多，亲友走得勤，麻将打得凶。柳开国电话约李中文，还是要给王清明拜年，密切感情，化干戈为玉帛。李中文早有打算，准备了两条金品黄鹤楼。李中文说还要提两瓶黄山头。出手要重，一棒子将他狗日的王清明打晕，不疼不痒的送等于没送。我准备了一枚板箍戒指，一千多块，差不多一年的工资了。
　　 “还喊一声周正全。”李中文说。
　　 柳开国骑着五羊摩托，托着李中文去约周正全。笑铃不让去。王清明吃得完你们的肉还给他去拜年？赶你们出来，你们的脸放的地方都没有。
　　 柳李二人坚持要去。出得门来，将一次性茶杯随手丢在堤边的枯草里，发动摩托，径直去了王清明家。
　　 王清明住在校园里。天气好，阳光驱散着寒气，门前一片水杉挺拔着身躯，紫红色如针的树叶几乎飘落殆尽，树下停放着三三两两的自行车。
　　 五羊摩托在水杉林里焦脆地啼鸣了几声，是在壮胆和免除尴尬。王清明出来迎客，一条土黄狗巴着他前后跳跃和吠叫。开始双方都有些愣怔，抹不开脸面，笑也僵硬如铁，瞬间也释然了，对主家来讲伸手不打笑脸人么。“稀客稀客。快到屋里坐。”王清明伸出肥厚的大手逐一握手，还左右摇摆几下，以示亲热。
　　 柳开国一脸虔诚。“初一就要来拜年的，屋里客多，实在是抽不开身。”
　　 李中文嘴笨，不善言谈，只是“是呀是呀”地附和。
　　 隔着窗户，赵后英、冯昌兰等老师正在活动室里打麻将，边向柳李二人打招呼，互相之间说一些过年进财之类的恭维话。
　　 柳李没有直接进活动室，随主人进了主人的屋，将两条好烟搁放在客厅的茶几上，板箍戒指直接献给王清明。柳开国说：“中文的烟我的戒指，我们一点小小的心意，王校长就不要推辞。”
　　 两条烟王清明没说二话，只是为戒指推攘了一番，还是收下了。王清明递了烟，喊妻子珍喜筛热茶，端水果副食。柳开国说王校长你不要太客气。
　　 房屋宽敞、明亮，装修得华丽且高贵，顶棚打了塑钢装饰板，客厅有半间教室的面积，南西两面墙伸延着三卧室，东边的厨房和饭厅是新建的。整体感觉就是县城里的厅室房。柳开国坐在真皮沙发上，呷着龙井清茶，与王清明闲聊。客厅里有一桌花牌，都是王家来拜年的亲戚。南面的卧室门嘎吱一声开了，王清明二姑娘才起床，肿着眼皮奓着满头浓发，吸拉着毛线织就的拖鞋，哒哒地去卫生间洗刷。
　　 王清明问：“吃早饭没有？”
　　 “吃了吃了！”柳李异口同声地说。
　　 “那我们就打牌去。打麻将、花牌、还是扑克？”
　　 “随便。打什么都行呢。”
　　 活动室里有五人打麻将，正好一桌，不便抽调人员。王清明边收拾桌子边说：“就打花牌，我们三人推磨（三人作战，没人休息）。”
　　 三人在客厅一隅，没去旁屋的活动室。活动室有叮当的麻将声，很吵。个个屋里都有热空调，一样的暖和，安静就好。
　　 王清明是有名的灰面砣，打牌手气不好，输了钱，总爱吹胡子瞪眼睛，通妈倒娘，村干部都爱取笑他，喊他王灰面。王清明说：“你们赢了我的钱，我不吹灰面，难道还喊你们爷爷不成？”
　　 今天王清明当老板，手气如虹，大多数时候在和牌，笑得像如来佛，赢了三百多块。柳开国输得最多，却一直笑眯眯的，似乎赢钱的人不是王清明，是他柳开国。
　　 分手时，王清明说：“今天初二，初八的伍老师家有稀客，我们都去陪好不好？”
　　 柳开国喝了酒，开着五羊摩托，托着李中文，微风一吹神清气爽。过了校门，刚转过弯，李中文到了家。柳开国停稳摩托，让李中文下车，又拍着李中文的肩，冒着酒嗝，说：“兄弟，今天的目标实现了。我是有意输点钱给他，有意给他托卵（指巴结人），你看，托得他狗日的好舒服。”李中文说：“今年他该不会害我们了吧？”
　　 11
　　 伍兴凤也住公路边，离学校也不太远，三间瓦房低矮且陈旧，父亲很早就病逝了，母亲尚在。原先姐姐没出嫁，屋里热热闹闹，不像如今这样清冷。
　　 初八这天，家里却出奇的热闹，姐姐姐夫外甥们都来了，屋前停放着姐夫的奥迪汽车。近处的亲戚也来玩耍。屋里早早地摆起了两桌麻将。
　　 都是为了伍兴凤。伍兴凤三十挂零了，人长得不差，中等身材，凸凹有致，丹凤眼，柳叶眉，瓜子脸上笑意飞，又是民办教师，算得上知识分子吧？婚配路上却八字硬，一直找不着中意的，到了这把年纪，菜子花飘零殆尽的时候了，不得不放低标准了，将参照物从姐夫的身上移开，找不着冬瓜找芝麻，吃不上馒头吃麻花。今天是女婿过门，姐姐为他物色了一位在沙市扫街的清洁工。首次见面是去年冬季，伍老师左看右看不中意，说人太矮，没男人气概，一身灰不溜秋的，话也不多，问他一句他说一句，还是临时工。姐丹眼横竖，毫不客气地骂她，你就是金香玉呀？都快成老太婆了，还挑三拣四！人家还是童男呢，又没半点负担，愿意做上门女婿，你打着灯笼也难找呢！人老实，人老实有么事不好？你才管得住他，不像你姐夫……发现说漏了嘴，姐姐绕开去说其他，说这等好事不能再放过了。
　　 伍老师叹息自己命苦，什么也不如姐姐。姐姐经介绍人随手一拉扯，就碰上了一个当官的，要钱有钱要地位有地位，整天不是逛街进超市，就是呼朋唤友打麻将，长得细皮嫩肉，与伍老师走在一起，都说伍老师是大姐呢！公鸡还沉睡未醒，月暗星稀，伍老师在承包地里巳是一身泥水，姐姐正在温软的席梦思床上做着什么美梦呢？长久的寻觅等待，想找个姐夫样的白马王子，但梦里寻他千百度，总在灯火阑珊处。都是命啦！命里有的总会有，命里无的莫强求。伍老师思忖再三，还是同意了。
　　 过门这天，老师们都来贺喜，打了一天麻将，都围着王校长转，围在王校长身后看，主经的人也多。十位老师只开有一桌牌，只有王校长、李中文、柳开国赵后英、冯昌兰上场，伍老师说老师们正好开两桌呢！生拉硬扯，剩余人不上桌，都围在王校长身后。冯老师说：“算了，只开一桌蛮好。郑老师小牌都不打，周老师呢，牌起得好，手就发鸡爪子疯，桌子都地动山摇。两桌是凑不齐的。”王校长不表态，他巴望围着他主经的人多，一是显示他至高无上的威望，二是主经的人都主偏经，看别人的牌说话，他和牌的机会多，口袋里的钱越来越鼓。
　　 来过门的男人姓许，名什么大家也不关心。关心的是他的相貌，又黑又痩弱，像只得了瘟疫的鸡。许在屋里打花牌，伍家亲戚陪着，老师们时而有意无意地瞄他一眼，有睥睨之神色，心里感叹伍老师这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了，伍老师呢，千选万选，选了一个“漏灯盏”。而赵老师想法却不同，伍老师能同许相遇，是天大的造化和福气，这比他赵老师强吧？她赵老师也不差，年轻时追求她的人有一个加强连，最后敲定的丈夫居然是靠她扶持终身的脑萎缩。人的命，说不定。赵老师命苦，苦若黄连，她希望伍老师也一样，至少不能比她强到哪里去，吃狗屎，得找个人打伴的，这样心理才平衡。
　　 赵老师愈来愈亲近伍老师，有事无事找伍老师，相向而坐，絮语喁喁，像多年未见的朋友。伍老师也心无城府，心里的陈芝麻乱黄豆都倒给了赵老师，当伍老师为知音，原来大事小事同姐姐说的，姐姐高高在上，对她指手划脚，伍老师沤了一肚子气，后来便不说了，免得自讨无趣。
　　 伍老师也苦。妈七十出头，只能在家里做点小事，还有风湿病，一年上头喊这疼那疼，找隔壁马婆婆打瓷针巴火灌。家里种有六亩责任田，学校时间要保证，责任田只有摸黑来伺候。姐姐说，你种田有瘾？不种田不行？伍老师摇摇头，你是穿皮鞋的笑打赤脚的，我不种田靠教书养得活人？
　　 开学后，王校长宣布更改时间，将老师的上班时间由早七晚六，更改为早八晚五。减少了两个小时，对民办老师而言，两个小时可以做更多的家务，做更多的农活。老师们高呼王校长万岁。
　　 王校长进学校是第二个年头。第一年学校在搞“文化大革命”，上访、告状、罢课，“四人帮”张牙舞爪穷凶极恶，舍得一身剐要把他老王拉下马，赶出学校。不是他老王有能力有定力，早就招架不住缴械投降灰溜溜滚蛋。孙悟空再狠翻不过如来佛的手板心，“四人帮”偃旗息鼓了，举手求饶了，学校也恢复安宁。今年新春又施施然展开，空气水洗过似的清新，田野麦绿花黄，王清明神清气爽，有胜利者的喜悦。开学异常的顺利，报名、进班、发书、作业检查、清洁卫生、安全教育等等，老师们都争先恐后地做，井井有条。”四人帮”里的头头柳开国，到底有才，毕业班在他手里样样出色，学习抓得风声水起，自己的语文课上得好，上得活，学生喜欢，家长赞赏，上级推崇，其他课也进班督促指导，看来今年的小考又是百尺杆头更上一层。下课了，他班上的值日生立马扑向清洁区，一是提着垃圾桶清捡垃圾，二是像便衣警察捉拿违规者扭送办公室。王清明准备开会，号召全校老师向他学习，学习他如何抓教学，如何抓班级管理。特别是校园卫生，它是学校的脸面，关乎高潮村小学的形象，要抓实，抓得渣子灰尘都看不到，每天都得检查，差的班级罚款。柳开国从”敌对国”举手投降，要进入他王清明的麾下，工作主动积极，围着他摇头摆尾，献计献策，说话办事越来越叫他舒坦熨帖，王清明没有不张开羽翼的理由。王清明看得分明，柳开国不敢再翻雕，梦里都想民转公，不把他王清明当爷爷侍候着不行，王清明说东他不敢说西，否则那次罢课已“立此陈照”，翻出来晒晒他就不能过关，罢课违法，老师们都签字画押了证据如山翻案已毫无可能，民办公考核可重要哟！柳开国归顺了，本身又是当校长的料，他王清明何不放一放手，做一回慈西太后垂帘听政？当一回甩手校长安逸舒适？于是王清明宣布，柳开国升任学校副校长，主管学校全面工作，听起来王清明退居二线似的，但掌舵人仍然没变，是他王清明，只是自己掌权，别人办事，乐得逍遥。柳开国得到校长信任，校长不计前嫌，想必再也不会去年一般打压他，让他吃亏不讨好，开会发钱避开他，工资一年少人一半。当了副校长，自然百般欣喜，与王清明联系的机会多了，走得近了，关系顺了，大事小事他都找王清明，早请示晚汇报，由王清明一锤定音。王清明是老大，他充其量是老二，也许老二都算不上。他深谙位置要摆正，尾巴要夹紧，工作要做好，哄得老大开心，特别是经济上，自己不捞好处，全凭老大的心意，反倒是凭空开了一些发票，为老大报销，教师节、中秋节、春节等，柳副校长提出要多考虑老师们的福利，到王清军的校内商店买茶叶、苹果、广柑，一次人平分发茶叶一袋、苹果一箱、广柑一件，购价不少于进价的两倍。沙市购回的练习册也不走帐了，王清军购王清军销，都说赚头肯定有一些，但学校要生存要发展，没有上级领导的支持不行，迎进送出，人情支出，年关送礼，这就是一笔隐性开支，不好报销，练习册的赚头正好填此空缺。说得王清明浑身舒展，两三百学生，语数两科，一套练习册定价三十多块，三折，一学期的赚头在七八千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