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清明的政策像紧箍咒，罩在四人帮头上了。四人帮受不了折磨，想造反。
　　 李中文说：“文盲还当校长。我们到处告，告到县里。县里不管，告到市里。市里不管，告到省里。省里不管到中央。总有人要管的。”
　　 柳开国却很冷静。“当然要告，但现在不告。你们想，他王清明大字不识一箩筐，来学校干么事的？捞钱来的。等他捞了钱，犯下贪污罪，我们有了把柄，不愁告不垮他。伍书记护他也护不住了。”
　　 都说柳开国想得周到。不能打无准备之仗，我们人又吃了亏，戏又不好看划不来。柳开国无意中成了“四人帮”里的军师，说出来的话有分量，都愿意听。于是大家都安心上班，认真上课，按王校长的指示办事，一切行动听王校长的指挥，不乱说乱动。
　　 王清明一看，“四人帮”都软下来了，过去的事便不再追究。“四人帮”毕竟是学校里学问最高能力最强的人，高年级的科要靠他们去代，其他人虽说纯善，最听他的话，跟他最紧，但都是一砣狗肉，上不得正席，只能代一代低年级的课。啊喔鹅衣乌迂。一加一等于二。高深些的东西自己都不会，比他王清明強不了几多。王清明任命周正全仍然当主任，许诺柳开国、李中文，若毕业班的课上得好，小升初考试全镇第一每人奖一千元，学区第一每人奖五百。只要你们把事做好了，当了官不怕无轿坐，我王清明是说话算数的人。一至五年级的教学奖金相对少一些，但对老师们来说也是个天文数字，从来没听说过有这么高的教学奖金。去年白马垱村小学的小考全镇前十，村里给两位老师人平奖金三十元，两位老师喜极而泣。王清明对周正全说：“周主任，恐怕老师们不相信，你用白纸黑字写下来，也帖在办公室的墙上，年底按它兑现。”重偿之下出勇夫，他要彻底改变从前落后的局面。他把名誉看得很重。
　　 老师们中规中矩，自然令他高兴。开学的不愉快只是暂时的，也是自然现象，生鸡子拢群都有几次啄么。只是李中文老师，教学组织能力差了些，学生不听他话，他上课时，教室里总是乱嘈嘈的。王清明反背着手，威严地踱过去，站在六年级窗户下往里看。李老师正在讲数学课《圆》，用不太流畅的语音讲得满头汗淋淋。李老师面向黑板板书，坐在前面的一矮个男生却机灵地下了位，轻手轻脚飘到李老师背后，用右手指着李老师的后背，学着李老师板书，横竖撇捺夸张有力，手指差点划在李老师衣服了。引得学生哄堂大笑。待李老师正欲掉过头来，调皮的学生机灵地回了原位，强偷的姆妈坐上席，一副极认真听讲的模样。李中文还表扬他听课认真，不像后面的学生爱讲小话。王清明无奈地摇头，下课时把矮个学生揪到操场上站了一节课。每遇李中文上课时，他都要去听一会，主要是帮他维持纪律。王清明往窗边一站，学生们都不敢乱来，李中文的教学就有了效果。都知道李中文有水平，就是管不住学生。王清明瞄了几次，李中文上课的纪律和风气大有好转。学生都怕他王清明突然冒出来，抓他们一个正着。期中学区统考，李中文代的数学破天荒得了学区第二名。柳开国代的语文学区第一。六年级整体成绩学区第二。一至五年级也形势喜人，两个第一四个第二三个第三，七八九名的几乎没有。王清明要柳开国从商店里抱来万字鞭、冲天礼炮，一字儿安放在校门口的公路上，一时放得响声震天，烟花悬空。还打糕抹圆，请村干部来喝酒，与老师们共庆翻身仗。伍书记也好名誉，看了办公室墙上张贴的奖励方案，对王清明说：“王校长，学校有没有钱兑现？没有钱到村里去拿。老师们的奖金发了再说，不一定要等到年底。”王清明一再感谢村领导的支持，说发奖金的钱有。老师们得了奖金，票子放在贴身口袋里硬戳戳的，都皆大欢喜。“四人帮”认为自己有才能，平时是不愿认真去教，只要稍微努点力，成绩定然不错。
　　 学校工作走上了正轨。原来正如教育组元仲所说，当好一所学校的校长并不难。
　　 王清明的家在湖里，四周是水田和渔池。如今屋卖了，家也搬到了学校。学校临公路的两幢房子，并排相对，充当了教室、办公室、商店和厨房，是学生和老师活动的区域。向河堤靠过来，是两三亩地的冲天水杉，针似的叶片青中带紫，树杆挺拔粗壮。过了水杉林，是一条小沟流水，一座水泥小桥跨过去，是一排沿堤而建的房屋，七八大间。原先强调老师晚办公、住校，它们充当过老师们的宿室。不兴住校了，这些房屋一直空闲。王清明稍加维修整理了四间，成了他舒适的家。还有四间也维修了，成了休闲场所。亲朋好友，村组干部都爱来休闲场所玩耍。打麻将花牌，喝酒聊天。有时村干部会都放到学校来开。这里清静、舒适，香烟水果毛尖茶，招待不暇，还有酒喝饭吃。炊食员已不是咳嗽掀天的病老汉，开学次日便换成了王清明的妻子珍喜。
　　 王清明的太平岁月也仅维持到期中。挑起事端的是李中文。
　　 李中文的商店进了堆积如山的学生用品，主要是吃货。原来生意好，两月三月就可售完告罄的。哪知王清明当校长画红线，不准学生买他的东西，货卖不动，天气渐热，大部分吃货过了保质期，开始霉乱了。这是笔不小的损失。原指望折本销售，跳水大出血，斗大的广告贴在商店门口，会帮助他销完货物。不料，妻子群英每天猴在商店里，只卖得了几块钱，工钱都卖不回来。有时家长拽着学生的手来买小吃，学生却使劲向后奔，要挣脱家长的手，一对小眼睛左右睃巡，生怕有人看见，说要进学校买。李中文明白所以，当时对付老校长的法子完美无缺地落到了他的身上。学生中有督管，有很多小眼睛盯着他的商店。学校商店搬出了老校长，搬进了王清明的弟弟王清军。王清明在办公室打过招呼。我兄弟人老实，你们不要用对待高校长的方法对待他啊！是玩笑，分明又是警告。四人帮都惊叹：当初对付老校长的方法他是怎么知道的？王清军的生意自然是风声水起，比李中文当初的生意有过之而无不及。李中文本想低一下架子，向王清明说说好话，让他把残货剩物卖光了撤掉商店，彻底缴械投降。后来面子观占了上风，为一点学生用品跟王清明低三下四划不来，干脆拣了些没过期的货物进价给了柳开国，其他的丢的丢，送的送，屋也卖了。
　　 商店不开了，气还於在心里。李中文想起了柳开国当初告状的话。期中已过，王清明进校两个多月了，每天人来客往，吃香喝辣。有些是他私人亲戚，属个人招待，百分之百都将招待费在学校报削了。听街上的王水果讲，教育组开学检查，一次就找王水果买了四百多块，开了四百多块钱的发票！是金水果还是银水果？还买这么多？一定是乱开发票，私饱中囊，贪污腐败。
　　 柳开国也说有问题。王清明全家搬到了学校，没种半分田了，也没做么生意，两个伢儿都大学毕业，出钱买来的大学，档次不高，分配也差。一个在镇城建，一个在县化肥厂。工资不高，人情却多，家里不倒给银子哪能过日期？全家又吃得好穿得好，天上掉银子扎在他屋上了？
　　 还有学生订的闯关练习，每本十九块五。两本三十九块。学生按定价交的钱。到沙市洪门路批发，三折的价钱。柳开国在街上开店，经常跑沙市洪门路批货，图书市场他清楚得很。最近几年，他鼓动老校长，以学校名义进练习册，再明码实价卖给学生，赚的钱老师们分红，每学期人平可以分三百多元。现在卖书赚的钱呢？——百分百贪污了。
　　 问财金吴金兵。吴金兵说期末才扎账，你们现在也不是查帐的时候。问也不起作用。
　　 显然是亲戚维护亲戚，姨佬维护姨佬。
　　 “四人帮”聚在周正全家的二楼上开会，一致同意向上级部门写状纸，纪委、反贪局、检查院，凡是管得上学校的部门都递。主要是告王清明贪污。学校的招待费，学生资料费都有问题。由柳开国执笔，四人帮依次签名，赵后英拿到街上复印二十份，李中文写好信封寄出去。
　　 整个过程简单明朗，像四个人打了一场麻将。但都有告垮王清明的勇气和信心。人多胆大，也没有羞怯的意思。
　　 6
　　 柳开国们将告状信扑天盖地寄了出去，县市省都有，接着是漫长的等待。而最先得到消息的是王清明。有县里的信件交镇里处理，而镇里又将皮球踢给管理区。管理区书记姓卢。卢书记电话召去王清明，将告状信展示给他。说，“你好好看看，他们说的是不是事实？全国上下反腐倡廉，你又是共产党员，这开不得玩笑。”王清明看完告状信，望着卢书记，拍着厚实的胸脯说：“完全是污陷，无中生有，捏造事实。我才进学校的人，总是要夹着尾巴做人，怎么会将指头伸给别人咬呢？”卢书记说：“兄弟，你实事求是地讲，有问题还是没问题？若是有，我们来想办法。没有过不去的桥。”王清明一脸诚实，“你看你卢书记是谁？是我兄弟！兄弟之间还用讲假话？我王清明在经济上绝对没得问题。我可以诅娘咒。”卢书记说：“没问题就好。过几天我带经管站的会计去查帐。”
　　 清理学校财务如期举行。经管站去了两位资深会计。地点设在原先的老寝室，安静且宽敞。离教学区远，不影响上课，只是设及到相关老师便由卢书记来通知，前去了解情况。都知道告壮人是柳开国等“四人帮”。遇着“四人帮”，老师们往往会有些暧昧地一笑。郑得民说，你们老鼠日猫——胆大。“四人帮”们则内心像打鼓，不晓得这个状告不告得赢，学校今年来的帐目查出问题没有。都巴望王清明贪的钱越多越好。
　　 由于王清明上任时间不长，只两个多月，帐目不多，也清楚简单。两位资深会计，算盘敲得叭叭响，三下两下就查完了，说王校长上任以来的开支十分节俭，没有乱开支现象，更说不上贪污。卢书记通知“四人帮”们到查帐处，有责怪的语气，指着桌上一叠帐目说：“你们查，一张一张仔细认真地查，查出问题我们好严肃处理。当开除的开除，当坐牢的坐牢。”
　　 “四人帮”被逼到了战场上，新媳妇上了床，也没有什么好怕的。仔细翻阅了帐目，张张单据都在四双犀利的目光下受审，结果是目瞪口呆，根本没有开支水果的条据。开学检查到街上开心酒家吃了一桌饭，还有烟的开支，总共不到两百元。生活开支仅三笔，开学老师进餐，教育组开学视导进餐，伍书记等来校进餐，都有根有据有证人，开支合理规范。关于购买学生语数闯关练习也入了帐，有开支，有收入，有结余。王清明根本没有贪到荷包里。其地开支也不多，也正常合理，根本不像告状信上所说。“四人帮”看出一身冷汗，面面相觑，不知如何下台。狗日的王清明怎会有这般清明廉洁。柳开国始终不相信，认为王清明一定是事先得到了消息，事先做了手脚。不然狗还不吃屎老虎不吃人了？卢书记说你们不要扯横皮，讲无知识的话。学校的帐每月一扎，都要到经管站报帐，经管站审批盖章。事后做手脚肯定做不好。反正帐目摆在这儿，一清二白。怀疑不成事实。污陷人是犯法的行为。没有根据的事千万不要乱说了，要相信，共产党的天下是清白的。“四人帮”的脸红一阵白一阵，无话可说。
　　 卢书记顾全大局，以稳定为中心，说：“既然帐也查了，查不出半点问题。说明了王校长的清白和廉正。事情就到此为止，都不要再说了。也再不准窝里斗。”
　　 王清明木着脸却不肯善罢甘休。对卢书记说：“卢书记，您郎们既然来了，来查帐，就要彻底的查。把去年的帐也查一下看看。怀疑我贪污，我还怀疑他们贪污呢！”
　　 卢书记说：“老王，还是算了吧！”
　　 王清明脖子一硬，摇着他的肥头。“那搞不成。不查去年的帐你们都走不脱。”
　　 王清明坚持要查去年的帐，看看手表，时间尚早，卢书记只好同意查。
　　 去年的帐存放在村会计家里。王清明要管财务的吴金兵老师速去取来。吴老师正在办公室批改作业，得到指示，不敢怠慢，骑辆自行车，不到半小时取来报纸包裹着的厚厚一摞帐目，交到清理处。
　　 王清明成了清理的主角。虽然书读得不多，文化水平不高，绝大多数汉字不会写，写出来七弯八拐也不受看，但摆在眼前的汉字他要么认得出来，要么联系上下文能揣摩出它的意思。当了三年兵，又当了十多年村干部，看报纸，读文件，开水利工分。多年媳妇熬成婆。看看学校的帐目、条据难不住他。实在搞不清白便不耻下问。
　　 点着一张书费发票，王清明问：“这张单子，一万八千九百七十三元。怎么没有明细？只有拢统的书费。”
　　 卢书记围过来看。是一张正规的县新华书店发票，票上有物价局等权威部门印章。经管局的会计说：“发票是合法有效的，但最好是有明细清单。其他学校都将明细贴上去了。”
　　 卢书记问：“是谁去经办的？”
　　 会计戴上眼睛，看发票上的签字。发票右上角，中芯笔草书的经办人：周正全、柳开国、李中文。同意报支，高明发。
　　 经办人没走，王清明要查去年的帐，心里都七上八下，忐忑不安，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去年的帐经不住细查。老校长执政，权力都下放给了“四人帮”。“四人帮”拿来的票据，基本上都是同意报支。都或多或少有猫腻。以少开多的，重复报帐的，无中生有的。都一笔报销。每学期到县城新华书店买课本和教辅，都是周正全主任捏着钞票带队前往，少不了柳开国等核心人物，都要在总发票里多开三五八百块钱，作为兄弟们的辛劳费。闲时都有钱聚在一起打打麻将，外来之财，输了也不心痛。要求新华书店将发票上的钱多开一些，几百上千的多开都没问题，只要你将下学期的书多订几样，劳技、体育、音乐等等。你去购书，书店的人将教育局县政府等领导批示的文件复印件给你看，说领导很重视，学生要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学校要开齐课程，订齐教材，不订齐不发书。很少有学校将各科教材定齐的。村小学几乎没有。课程都没开齐，一无师资二无精力，都是挂羊头卖狗肉，将一些课程改上了语文数学等应考课。音乐偶尓上一上，老师随意教一首流行歌。体育课减得少一些，一根绳子两只球，学生老师都自由。因此体音美劳等无需课本。书店看重自身利益，你订得多他的赚头大。逼你订，先给你一摞订单你打钩定份数，之后检查过关才准你缴费拖走新书回家。来购书的老师都有领导带队，都爱配合领导，跟书店扯横皮，要求按自己的实际需要订书，说乱七八糟的书屁用没得，拖回去只有卖废纸。周正全说：“订的小发明小制作，学校堆了一间屋，卖废纸都没人要。”但高潮村小学的人没有与书店正面抵触，不吵不闹。柳开国爱恭维人，说工作人员长得漂亮心也善良，我们农村学校太困难，也想把书订齐又没得钱，下半年来拖书总不能唱歌你们听吧？西女王见金戈戈——要现钱。工作人员女人多，说她好话她还是爱听的。周正全将不紧要的书随便订了两样，但订数却大打折扣，费用并不多。工作人员也同意放行，订一点总比不订强，说好话总比说恶话中听。要求在发票上多开几百块钱，也二话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