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事隔多年，我们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彼此。
　　 她变成熟了，身材比当年丰腴了很多，脸上也多了一些沧桑的痕迹。但她还是那么美，眼睛还一如当年的明亮，神态还如当年那么的安静，只是眉宇间的忧郁，似乎更深了。
　　 她叫我6号，这是我当年工作时的工号。
　　 大凡美发院都有一个规则，店里所有的员工都配有一个工作号，平时客人们就用号数来称呼其人而不是用真实姓名。
　　 她一直不知道我的真名，就如我也一直只知道她叫小冬。
　　 那晚，我很仔细地给她洗了头，慢慢帮她把长发吹干。她的长发一如当年的柔软，绕过指尖的时候，那种顺滑如丝的感觉，竟仿若从来未曾离开过我。
　　 然后，我们在发廊里聊了很久。
　　 她告诉我，堂哥出事的那些天，她刚好去了外地出差，回来后才知道“格色”关闭了。不久后，她也因为某些原因离开了那座城市。
　　 离开那座城市后，她曾经在数年内辗转了好几座城市，过了一段漂泊的日子。五年前她来到了我现在所在的这座城市，在这里找到了一份工资相对比较高的工作，便一直留在了这里。其实这些年我们一直就生活在同一座城市，只是我们却一直没有遇到过。
　　 那天她无意中经过我发廊所在的街道，“雕刻时光”这个名字让她一下子就喜欢上了，于是晚上就想来这里洗发。但因为一些事情耽搁了，到发廊的时候已经是十点半了，焗油又费了很多时间，所以一直弄到晚上11点半，不想却遇到了我。
　　 这个世界很小，小到两个人呼吸到的是同一份空气，但如果缘分未到，这个世界又会很大，大到你永远无法遇到你想要遇见的那个人，哪怕你们曾经擦肩而过！临走的时候，我们相互留了电话号码，也是在那一刻，我才终于知道了她的全名——孟小冬。
　　 每次孟小冬来，我都会放下身份亲自为她洗头，我迷恋那种发丝滑过指尖的感觉。十年了，深入骨髓。
　　 六
　　 三天后的一个上午，一个年纪和我差不多的男人找上了门。男人长得很帅，一米七几的个头，英气逼人。他开口就说，请我帮个忙。原来他是那个把肖小丽打得流产的中年女人的弟弟，现在肖小丽的家人要告他的姐姐。我是肖小丽的老板，而且了解整件事的过程，所以他恳求我帮忙约肖小丽的家属出来私了。
　　 最后肖小丽与他姐姐的事情得到了圆满的解决，我也与他因此成了好朋友。
　　 他有一个很文雅的名字，叫王汝钦。
　　 读计算机专业的他，大学毕业后与几个朋友合伙办了一家淘宝店，在网上卖衣服。那个时候淘宝刚兴起，做的人还不是很多，一个爆款出来，他的淘宝店半年内就挣了30万。
　　 其实那个时候的他，也打拼得很辛苦，白天在网上收集到订单，傍晚就去服装批发市场拿货，回来后又马不停蹄地包装出货，第二天速递公司就上门拿货。在一个团队的共同努力下，他的淘宝店在两年内做得风生水起，年底分红，每个人都买了车买了楼。
　　 淘宝做成功后他把淘宝店转让了出去，自己另外建立了一家商城。刚开始的时候运营得还算可以，每个月的盈利都在数万元之上。
　　 但随着电商业的发展网络的普及，市场的变化太快，竞争也日益激烈。四年前他决策失误，天猫店里的一个爆款他大胆进了20万元的货，没想到第二天整个批发市场全是这款爆款的衣服，网络上同样款式的衣服也铺天盖地，他积压下来的货没有办法在短期内甩出，最后成了废品，那一次让他损失惨重。接下来其他产品同样遇到相类似的竞争与挤压，有时候是货源中断，有时候是同款产品充斥市场，一轮价格战下来，他的天猫店再无翻身的机会，那年，他和几个朋友一共损失了100多万。
　　 天猫店失败后他再无心操作，几个合伙人分道扬镳。分散到各个城市去寻找属于自己的位置。他选择了在一家网络培训机构当老师，空余时间在网上接一下单，帮人装修一下店铺。一年下来，日子倒是过得很逍遥，收入也还算稳定。
　　 像他这种昼伏夜出的人，晚上的时间是很充裕的，经常的，他会在11点后约我出来吃宵夜，久而久之，我们成了铁杆一样的朋友。
　　 说起他的姐姐，他也不胜感慨。他从小父母双亡，姐姐很早就出来工作了，小小年纪便承担了他所有的费用。他的姐姐性格刚毅，一个人在商场上打拼，从工薪阶层到高级白领，他的姐姐付出了比常人多十倍的努力，现在是一家外资公司的高管。他的姐夫则是那家公司的一位副经理，级别比他姐姐还低。姐夫性格软弱，而且不求上进，是那种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人，在强势的姐姐面前更是毫无地位可言。公司委派给姐姐的任务越来越多，给姐夫的工作却越来越少。后来，姐姐的女儿出生了，事业心极重的姐姐更是把照顾女儿的任务扔给了姐夫，堂堂一个副经理在家里几乎成了专职保姆。
　　 姐夫的软弱，姐姐的强势，最终让这对夫妻在婚姻的分叉路越走越远。
　　 这世上每一段婚姻的决裂，都有着许许多多的原因，责任是双方的。
　　 不久后，肖小丽出现了。
　　 刚开始的时候姐夫还不承认，直到肖小丽怀孕了，而且Ｂ超出来是个男孩，姐夫才终于向姐姐摊牌。一向服服贴贴的老公为了一个发廊妹向自己提出离婚，还怀了孩子，她堂堂一个公司的高管竟然输给了一个发廊妹，这让要强的姐姐几近崩溃。那天她查到了肖小丽的工作地址，便不顾一切地跑过来，结果一轮撕打之下把肖小丽给弄流产了。
　　 肖小丽事件结束后，为了女儿，姐姐与姐夫重归于好，婚姻不咸不淡地维持着。
　　 当代社会很多人的婚姻都这样，明明彼此之间早已没有了感情，但为了小孩子还是勉为其难维护着一个家的完整。一对夫妻貌合神离，躺在床上各怀心事，天天过着同床异梦的生活。
　　 完了王汝钦说，我感觉你还是算幸福的，起码看得出嫂子很贤慧，你们也很恩爱。
　　 我笑笑，还可以吧，反正婚姻就是那么一回事。结婚生子，然后相伴到老，从爱情慢慢走到亲情。人结婚其实也就为了不让自己太孤单，难过的日子里，身边起码有个人陪伴。那你呢？你的小孩子多大了？
　　 王汝钦苦笑了一下，我没有小孩子，我还没结婚。
　　 为什么，眼光太高了？
　　 王汝钦的条件非常好，人也优秀，如果不是眼光太高，他不可能这个年纪还找不到合适的女孩。
　　 王汝钦苦笑，也不是，只是……对那些女人都没有感觉。
　　 我打了个突兀，哥，你不会是……
　　 王汝钦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迎面给了我一拳，去，乱想什么呢！不要怀疑我的性别，我与你一样，性取向绝对没问题！
　　 七
　　 不久，秋天到了。
　　 一天，我接到孟小冬的电话，她说，我明天想去一个地方，离这里65公里，但我的车子前天被人追尾了，现在还在4Ｓ店，你能不能送我一程？
　　 她说的明天刚好是农历八月十四，中秋的前一天，我能抽出时间来，便一口答应了。
　　 那天孟小冬买了很多东西，除了几盒月饼，还有很多学习用品与玩具。我很惊奇孟小冬买这些东西干嘛。
　　 小车在崎岖的山路上绕了很久，开了差不多一个小时的山路。我见到一座很大的村庄，然而我们并没有进村，只是沿着村庄的边沿小路一直开，在狭窄的村路上行驶了二十多分钟，才终于在山脚下的一座建筑前停了下来。
　　 建筑有些陈旧，似乎是一座历史悠久的祠堂，我看到门口的右边，挂着一个不大不小的牌子，上面写着几个字：刘村儿童福利院
　　 我有些奇怪，办福利院是政府的事情，怎么这福利院会建在这么样一座山腰下？孟小冬又怎么会知道这条小村庄里有这样的一座福利院？
　　 孟小冬似乎是这里的常客，她招呼我拿着大堆的礼物，引着我推开门一路走了过去。里面有一个二三十平米的院子，院子的两边有很多的小房间，穿过院子后面是块很大的空地，不远处是山脚。看样子似乎是把后面的那座山挖了很多平地出来。
　　 很多小朋友在那里玩耍。
　　 有一个孩子眼尖，一看到孟小冬就叫嚷，小冬阿姨来了。好几个孩子听到后立马一窝蜂涌了过去。
　　 这时我才发现，这些小孩子里，几乎都是身有残疾的，有些是眼睛有问题，有些是脚有不便，还有些是兔唇的小孩……南面有一个坐在轮椅上不动的，则是一个只知道一味流口水的痴呆儿，看着我呵呵地傻笑。我被他看得心里直发毛。
　　 孟小冬把学习用品与玩具一人一份分给了孩子们，孩子们欢天喜地拿着礼物各自玩耍去了。这时一个站在痴呆儿旁边的中年女人走了过来，与孟小冬轻轻拥抱了一下。孟小冬招呼我把手中的月饼全交给了中年妇人，然后轻声问：小莉今天怎么样？
　　 中年女人把手头的袋子交给了旁边一个打扫卫生的阿姨，叮嘱她放好，然后叹了口气，轻声说，前几天还好一点，这两天不知为什么又不高兴了，就一直呆在房间里，也不肯出来。
　　 孟小冬点点头，转身对我轻声说，我去看另外一个小孩子，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我一会就出来。
　　 我说好，便走到靠边的一株大树底下抽起了烟。
　　 可是一根烟抽完，孟小冬还是没有出来，我不由得有些担心，便沿着她刚才的路径跟了过去。
　　 我的脚还没有踏入院子的门槛，里面突然冲出一个女孩子，因为走得太急，一下子就撞到了我的身上。我连忙把她扶住。这时孟小冬满脸惶恐地追了出来，一路在叫唤，小莉，小莉，等等我……
　　 那个叫小莉的女孩听到她的呼叫，突然挣脱了我的手，径直跑过去躲在了那个中年妇人的身后。
　　 小莉，你不认得我了吗？我是小冬阿姨啊！孟小冬跑到小女孩跟前伸出手，满脸热切地看着她。然而小女孩并不领情，眼光望向别处，对孟小冬的哀求始终无动于衷。这时我突然发现，这个小女孩是这个福利院里唯一一个外观没有残疾症状的小孩。可是她好像也有点不正常，就是她一直都不说话，而且似乎很怕人。难道这个小女孩是个天生的哑巴？我的心里不由得感到有些遗憾，这个小女孩长得眉清目秀的，非常漂亮，却不能说话，太可惜了！
　　 孟小冬向前一步，想靠近小女孩，小女孩却害怕似的退了一步，紧紧缩在中年妇人的身后，身子瑟瑟发抖。
　　 中年妇人向孟小冬摇摇头，孟小冬的眼圈突然一下子红了，站起来转身就走。
　　 一路上，孟小冬都没有说话，直到车子驶出了很远，她才叹了口气，轻声说，小莉是个自闭症患者。
　　 哦……我迟疑着，并没有问下去，我知道接下来她肯定还有很多话要说。
　　 这个刘村福利院是那条村里的一个富商开办的。富商小时候是这条村子里的人，因为家穷，6岁时父母相继病逝，然后就靠着左邻右舍的施舍活了下来。富商10岁就外出流浪，后来在外面挣了钱成了富翁，每年便时不时回来看望父老乡亲，每次回来都会给村里的老人一笔钱。
　　 有一次富商在回来的路上看到路边有一个弃婴，是个残疾的男孩。富商就把婴儿放到了车上，交给了村里一个没有孩子的妇人照顾，每个月定时给生活费。这件事情传开后，刘村竟然隔三差五地就会有一个残疾弃婴丢在路边，富商知道后，就把那些残疾弃婴全交给了那个妇人照看，另外给她配了一个帮工。
　　 后来富商在城里也陆陆续续看到有弃婴的报道，有些是因为有病家里没钱医治于是被父母丢弃，有些则是因为天生残疾而被父母遗弃，更有流浪小孩在救助站因为受到非人虐待而死亡的报道，这让富商萌发了要办一个福利院的想法。富商的想法得到了村长的支持，于是就腾出村里一间远离村庄的废旧祠堂作为福利院，费用大部分由富商出，村中一些在外面发展得好的人也资助一点。几年后，又有很多社会上的热心人士与志愿者参与其中，福利院便一路发展到现在。五年前富商死了，他的儿子继承了这份爱心接力。刘村福利院便一直沿用至今。
　　 这里的孩子好像都是残疾的。
　　 是的，健康的孩子都在收养后不久被人领养了，剩下一些残疾孩子没人要，就一直在福利院生活。
　　 哦，你多久来这里一次？那个小莉？
　　 我其实每个月都会来这里一次……小莉其实是健康的，后来不知为什么得了自闭症，或许与她生活的环境有关吧。孟小冬似乎不愿多说，眼睛望向窗外，眼神迷离，神情哀伤。
　　 那次之后，我才发现，其实孟小冬一直是忧郁的，怪不得她老是那么的安静。
　　 八
　　 一天，在给孟小冬吹发的时候，我突然发现她的头上有两根白头发。我放下电吹风，从旁边拿了一把剪刀，轻轻帮她把其中一根白发剪掉。
　　 孟小冬看着我的动作，突然笑了，我长白发了是吗？
　　 我嗯了一声。
　　 她说，把白发拔下来我看看。
　　 我说，白头发不能拔，会越拔越多的，只能剪。拔白头发会让它根部的发孔变粗了，然后里面就会长出两根白发出来。
　　 孟小冬笑笑，不必管它，拔吧，我看看。
　　 我把一根发丝快速而轻柔地拔了出来，递到了她的手上。
　　 她伸出纤细的手轻轻拉着发丝，叹了口气，我老了，岁月不饶人啊！
　　 我笑了笑，什么老了，你才多大，二十几岁的人说自己老，你让那些奔三的女人情何以堪！
　　 孟小冬苦笑了一下，我36了，早奔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