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哥在一边催促道：“有什么要说的，尽快讲，一会儿就得离开了”。秀听了，抬头看着草顺，又叫了一声“公公”。她正准备叮嘱草顺要“好好照顾自己，一定要注意身体……”。就见到草顺一下子流泪了。草顺的眼泪顺着眼角往下流，慢慢的流到了嘴边。他抬手胡乱的抹着泪水，嘴里哭着说道：“秀哇……秀。。孩子。。我对不起你们，我给你们丢脸了……。”。草顺讲不下去了，他张着嘴开始开始大声的呜咽起来。见公公如此，秀心里一阵的难过，也默默的流下了泪水。
　　 一边的民警转过头，大声的呵斥道：“安静、安静”。
　　 草顺一时却无法再控制得住情绪。民警很快的跑过来，带走了草顺。边走，草顺边回头，说道：“……叫虎子要好好的，一定要好好的……”。
　　 秀站起身，默默地看着公公离去。她用手擦去脸上残留的泪水，转头，对她哥道：“走吧，回去了。”
　　 （三十一）
　　 人就是这样，对美好的事物总是充满了向往，哪怕事情已经过去了很久、很久，也依然会从记忆的仓库里翻出来回味。而让人伤痛的事情，那就另当别论了。
　　 所以，当草顺被送去劳改后，王家的人似乎很有免疫力。他们谁也不去提及这事。就像一颗石子，被扔进了湖水里，除了开始荡起的涟漪，过后，湖面再不能找到丝丝痕迹。
　　 可要说没影响，那肯定不是真的。只不过，伤痛会放在心底。
　　 日子就这样表面上恢复了平静。只某些东西，比喻说性情，是在悄然发生着改变。
　　 经过这一连串意外事件的打击，虎子变了，人是变得深沉了许多。虽还不至于一下子变得沉默寡言，但话语却是少了很多的。他现在虽然扶着墙，很能走上几步，却也是尽量的呆在自家院子里，很少出去串门。有邻居来耍，他也有说有笑的，但绝不主动打趣别人，或卖弄些乡里人的“小智慧”，话里有话的占些“便宜”。在家里面，对孩子的哭闹，不会再是一脸不耐烦的神情。反而有时间，他就会主动承担照顾孩子的责任。好让老婆子和秀能安心的去田间地里劳作。跟家里人说话，也变得有商有量的，不再老是冲冲的耍些“二愣子”的脾气。更可喜的是，对生活的态度，他也变得努力而积极。一有空闲，他就会扶着墙，练习走路和加强腿部肌肉的锻炼。这一切，秀看在眼里，心里多少有了些安慰。
　　 到秋天时，虎子的腿便大好了。除了还不能担过重的物件，走路竟是如常人般的好。
　　 秋收后，虎子变卖了些粮食，凑了些钱就专程去看过草顺。
　　 他带回的消息是：还好，能吃饱。就是人瘦了些。
　　 老婆子便道：“能不瘦么？遭多大罪的。”说完，就偷偷抹泪。
　　 回来后，虎子跟一起的哥们学砌墙的手艺。他学得很努力，第一年就出师，自己能独立砌墙抹灰了。到后来，他每天已经能挣几十元钱，是一名深得老板器重的泥瓦匠“大师傅”了。除了因大雨天，实在的不能“出工”，他一般就不会闲着。挣的钱，他只留下少少的一部分零用，其余的，是全数寄回家里。人都就说虎子变了，当初的那个“毛毛躁躁”的小伙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个对家庭负责，爱老婆、爱孩子的男人了。
　　 家里面，秀勤勤恳恳地操持着整个家，事无巨细。一年三季的责任田，她是那一季都尽心尽力，绝不肯让它有丝毫荒废的痕迹。收获的粮食，除开上交国库的国税，总还能剩下来不少。除开留下自家要吃的口粮，剩余的粮食就卖掉，以贴补家用。老婆子帮着养鸡、养猪的。多少也是可以换来些钱款。
　　 一家人齐心合力，日子慢慢就过了，而且是眼看着一天天越变越好了。孩子呢，也一天天的长大了。
　　 到草顺刑满释放时，家里所有的欠债是已经全部还清了。
　　 回到家的草顺，听到这个消息，心里自然是高兴的。
　　 但同时，一种深深的失落感，却在悄悄地侵袭着他的灵魂。过程含着“悄然”的味道，连他自己都没有觉察到。
　　 三年的牢狱生活，让这个上了年纪的男人精神上受尽了折磨——饱受白眼的同时，还有“牢头”不安份的“拳头”和“恐吓”。
　　 他变得有些神神叨叨，像一只惊弓的鸟。
　　 这一切，他都不敢对家里人说。
　　 总觉得自己犯下的罪过，给已是“困苦不堪”的家庭，带来的定会是更一重的磨难。他丝毫没有料到，没有他的存在，家里的景况反而是好了起来。看着秀进进出出、有条有理忙碌的身影。草顺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敏感地觉察到：自家在这个家的地位，已经是彻底的土崩瓦解了。
　　 秀呢，看他刚回，也不让好他下地，暂让他好好在家休息，顺便看顾他的两个小孙子。他同意了。两孩子跟他亲，只是在家呆不住，老吵嚷着要出门。草顺只好带了孩子去村子里瞎转悠。碰见乡邻，也都打招呼，热情地问候过。有乡邻就夸秀：“你有福气啊，儿子取个能干媳妇，把个家操持得竟比你当家时还好，我看你这回是回家享清福啰……”他陪着笑，一边打着哈哈。心里却总疑心别人是话中有话。
　　 过了两天，他就坚决要求下地去干活。
　　 他跟着秀去地里干活。秀了解地里的情况，告诉他该怎么做。他也就做了。可总觉别扭得厉害。
　　 回到家，背地里，他对老婆子叹气。老婆子骂他道：“我看你就是贱骨头，舒坦的日子还过不习惯了？别没事找不痛快！真要不自在，你回你的铁岭去，没人拦着你。我还清净些呢。”几句话堵得他开不了口，心里自然憋着气，也不再说什么，就赌气翻个身睡下了。
　　 半夜时醒来，他特意回想起老婆子的话，觉得是真的了，他真的该呆的地方还是铁岭了。
　　 没过多久，草顺就提出了要去铁岭的想法。这自然遭到了全家人的反对。但草顺却是一味的固执。秀气不过，不由抢白道：“我就不明白，那地就那么让你挂心啊？你是在哪赚金赚银还是捞了个好名声？家里一家大小的你也撒得了手？也不知你到底图个什么…………
　　 草顺被秀这一顿的抢白，脸色自然是变了，心中实在气也大了。但他毕竟是“公公”，却是不好脸红脖子粗的跟媳妇去“吵嘴”、斗个你输我赢的。他一时下不来台，就顺手摔了手中的茶杯。他们一家人就这样，凭是谁，一生气，就摔茶杯。茶杯“碰”的一声碎片满地横飞。两孩子原是在一边玩着的，这下子看出大人的“不和谐”，朝阳跑过去就推草顺，一边嘴里叽咕道“爷爷坏，我不要爷爷，爷爷走……”草顺顺手给了孩子一巴掌，嘴里借机骂道“小崽子，还长活你了？是哪个叫你这么说的，没教养的……”老太婆立马赶过来抱走了孩子，但孩子还是“哇哇”的哭了起来。秀不干了，秀对着草顺嚷起来：“你凭什么打我的孩子？孩子是我养活的，没吃你王家的闲饭。你凭什么打他……”这明显的“挑衅”逼得草顺感觉无路可走。他觉得秀这几年脾气见长了。不能再让“媳妇”的气焰更嚣张了，他不说话不代表他从此就是弱了，既然秀不明白这个道理，那他就得让她明白过来。因此，他不再顾忌“面子”，反而是脸红脖子粗地跟秀大吵起来。
　　 这一顿好吵，倒遂了草顺的心，他正好借此机会，对离开家有个好的说法呢。第二天，趁秀不在家，他把墙上挂着的几十斤白棉絮取了下来，送街上卖掉。卖的钱就做了盘缠，当天就去往了铁岭。
　　 （三十二）
　　 铁岭的伙计总还是那群人。草顺去了是熟悉的。就有人前来探望，叙叙旧情。他就叹气，像先生笔下的“祥林嫂”，总是倒出许多的苦楚和委屈。而他还是有很多说辞和形容词的。临了，还不忘用手擦拭一下眼角，使人看上去更是倍添同情。而对于弱者，中国人向来是不乏同情之心的。
　　 他很快的就重新安下身来，一个炉子一床絮，还是最下层人的生活，他却倍感轻松和自在。在他心底，家还是存在的。只不过，他的家庭观念已经发生了根本的变化。他自己虽然不一定意识到，可他潜意识的思想和行为，却已经给他做出了很好的解释和说明。他不再把家看做跟名誉和安全有关。有联系的，仅仅是他的根，到死的时候，他是终归要埋在那儿的。
　　 他在铁岭自在地活着，因为他还不算太老，身体也还能动，还能每天搞到几块钱。当然，偶尔的，他还会顺手占一些“小便宜”，但基本是排除在风险之外的。说他变聪明了还不如说他是“吓”怕了。虽然从他浑浊的灰眼珠里，还常常会射出贪婪的目光，但基本就是“热爱生命”中的那只连皮毛都快保不住了的狼，废物得只能慢吞吞地跟在人后面。他是没那个胆子，也没那份精气了。浑浑噩噩地混着日子，眼里出了喝酒就是打麻将。他没有再寄钱回家，估计连想想都懒得去想了。因为很快的，他开始欠债，越欠越多，多得凭他根本就没法还清。
　　 春节时，他没有回家。不是他不想回去，对春节，一家团圆的大日子，他很是看重的。只是他不敢回去，他怕追债的人上门。怕秀那一张难以忍受的脸。他能想象得到，他回去不会受欢迎。在家人眼里，他现在已经不单单是个“罪人”，他更是个“废物”，除了找麻烦，他再也一无是处。
　　 除夕那晚，他老泪纵横，心里充满了悔恨，不明白自己怎么就混成这幅光景。
　　 他不知道，在家里，八仙桌旁，有他的太师椅空着，有他的碗筷摆着。家人的心里也不平静。
　　 虽然他没回家，追债的人还是上了门。秀气得在家里对着虎子一通臭骂。虎子有气却不敢言，背地里，还是拿出钱，替他还上了一部分赌债。
　　 如此又过了几年，他始终没回过家。等他终于回去时，他已经病得很严重了，他就要死了。是虎子前来接他回去的。
　　 老太婆连日守在他床前。虎子也不去上班。一家人都对他言听计从，由着他提出各种要求，变着花样的做些好吃的。
　　 最让他满意的是，秀在他面前，说话再也不大声。
　　 临死，他终于找到了感觉。但他还是心里堵得慌，觉得有什么没说出来。
　　 到了最后断气的时候，一家人都围在他身边。他的两个女儿也来了。
　　 他伸着手，指着自己的衣包。虎子过去打开，从中找到块女式手表。很旧的款式了，一看就知道珍藏了很多年。他看着表，嘴里呢喃着：“……秀的、给秀的……”然而，他已经发不出声音，没人能听得清他说的什么了。
　　 他大女儿问小女儿：“爸说的什么？”
　　 小女儿：“还能有什么？估计是二饼。”
　　 大女婿：“八筒呢，还二饼！”
　　 两女儿、两女婿没憋住，“噗嗤”笑出了声。
　　 晚上哭灵，两女儿是哭得死去活来。秀上去也哭，秀一开口：“……”
　　 众人忙拦住，众人说：姑娘哭是真心真意、儿子哭是惊天动地，媳妇哭是找零搭絮，女婿哭吗——是放狗屁！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