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划着弧线带着我的懊恼落入山涧，我发泄着大叫几声，连个回音都没有，真是孤独。远处，云在山谷中起起落落，雾气自由地流动，忽而又被山风撕扯、聚拢，变幻莫测，是在酝酿一场雪。山风掠过，呜呜如咽。闭上眼睛，靠在背包上，感觉整个人被雄浑的大山重重包围着，顷刻坠入到了一个未知的世界。
　　 有凉凉的东西落到脸上，睁开眼，下雪了。有几片调皮地钻进我的嘴里，在舌尖上化成了水。雪花像女人温柔的手抚摸着我，柔柔地伏在我的胸前，抻开双臂，把它们抱在怀里。这样的臆想竟然让我悲伤。除了许姗姗，我连个红颜知已都没有，情人更是异想天开。许姗姗再不是恋爱时的小女人了，如果现在出现一个懂我的女人，我会不会心动？
　　 “从前的日子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手机铃声把我从游离中叫醒。郑浩明打来的。他张口就问：“大鸟儿，在哪儿呢？”
　　 “找抽呢。什么事，说！”我恶狠狠地说，最讨厌他叫我大鸟。
　　 他不怀好意的笑声立即响起，我都能想象到电话那端郑浩明那得意的嘴脸。他深为能想到这个绰号而得意，自诩为爱因斯坦大脑。他不止一次嘻嘻哈哈地说“展宇飞，展翅欲飞，这不就是大鸟吗？”
　　 “听说，你玩失踪呢。咋样，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吧，有没有艳遇啥的。”他阴阳怪气地说。
　　 “艳你个头啊，就是出去散个步，还把你这个大人物给惊动了。许姗姗找你了吧？小题大做。”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还死扛着！被老婆数落几句就出走，吃饱撑的。快滚回来，今晚酒吧跨年演唱会，给我捧场去。”他总这样，财大气粗的语气。有钱就是任性，没钱我就任命。
　　 郑浩明比我大两岁，我们一起穿开裆裤长大。小时候一起爬南太行、河里游泳、山洞探险。他胆子小，每次都是我跑在前面。长大后他的性格发生了逆转，高中毕业一个人南下深圳打工。我研究生还没毕业，他就已经开了几家规模不小的酒吧。郑浩明眼光独特，喜欢与众不同，大部分音乐演奏家都留起长发文艺范十足时，他却在一个冬日将头发刮得干干净净，还专心蓄起了胡子。当酒吧如雨后春笋破土而出时，他又别出心裁，组建了酒吧驻唱乐队。总鼓动我辞职帮他写歌，搞原创歌曲，参股管理，没少高薪诱惑我。有几次想到买房的事，还真动过心。但是山里娃成为大学老师，这条艰辛的求学就业路，我舍不得放弃。
　　 我故意嘲讽他，和郑浩明相互对掐就如同熟人见面打招呼一样平常：“还跨年演唱会？不就是一大群人聚在一间房里，疯疯颠颠，狂喊尖叫吗？我堂堂大学讲师，绝不和你同流合污。”
　　 “你懂个屁，假斯文。你这块顽固不化的厕所石头，最好回古代生活。”他像发情的公狗一样厉声训斥我。
　　 “我还真愿意回到古代，说不准还是文韬武略的大英雄，最少也是李白、杜甫这样的诗人，随便一幅字画，买你十个酒吧。”他怒我喜，故意气他。
　　 “少他妈的给我贫，白日做梦。你在哪儿？咋风还呜呜的，被妖精捉进黑风洞了？”郑浩明天生的乐天派，在他眼里除了生死，都是小事。
　　 “连他妈的一只鸟都没有，还妖精呢。不说了，下雪了，我得快……”话还没说完，手机里传来了嘟嘟的提示音，没电自动关机了。
　　 看着黑屏手机，我无奈地耸耸肩，自嘲地说：与世隔绝了。
　　
　　 四
　　 雪花飞舞，铺天盖地。
　　 大山不语，默然白头，我也因雪白头。如果不是怕被风雪掩埋，我宁愿做一次蓑笠翁“独钓寒江雪”。但现在还不能成为逍遥自在、寄情山水的“渔翁”，郑浩明的电话打破了我的春秋大梦，许姗姗还真放下了身段，主动去找郑浩明，看来我的出走还是有收获的，早知没有我不行，何必总苦苦相逼，如果有一天我真的隐居山林，你就欲哭无泪了。想到这里，我仿佛看到许姗姗低眉顺眼地哀求我留下来，心里升腾起一种报复的快感。人一得意就忘形，脚下一滑，身体一个趔趄，急忙用手抓住了一块石头，紧贴在崖壁上，惊出一身冷汗。
　　 雪花再也不像情人般温柔，它们争先恐后扑来，层层堆积着，山路的轮廓渐渐模糊，我随时都有滑倒的危险。顾不得拍掉身上的雪，走几步停下来，眼睛环顾着，心里乞求上天，赐我一个可以躲避的地方。也是我的诚意感动了上天，在山路转弯处，左上方两块凹进去的岩石进入了我的视线，岩石中间幽暗一片，像是一个洞口。我像饿了几天的狼看见了一块冒着热气的肉，抓着半坡的树枝爬了上去。洞口四周是凌乱的枯枝，如果是树木茂盛的时节，又在缓坡处，很难被人发现。
　　 扒开树枝，弯腰钻了进去。山洞不大，像一只倒扣的青花碗，只容一人。拍打着身上的雪，又跺跺脚上的雪，一阵扑楞楞的响声忽地在山洞里响起，我下意识地蹲下去，背靠洞壁，过了好久，并没有人或者动物从洞口出去。凭着户外行走的经验判断，这个山洞应该还有一个出口。探着头向里看，幽深黑暗。我骨子里的好胜因子被激活，从洞口折了一段树枝，摸索着走了进去。山洞里面并不冷，但我总感觉有阴森恐怖的眼睛盯着我，后脊阵阵发凉，不敢回头。径直向前，不知道能走到哪里，或许是一个死角，或许是一个出口。越向里走，洞内越深，我能听到自己急促的呼吸在山洞里回荡，初进洞时勇者无畏的豪迈，渐渐有了穷途末路的惊慌。在意志力将要消失殆尽的时候，一缕细微的亮光让我看到了天堂。那个米粒大小的光点，使我绝处逢生，再燃希望。像是过了半个世纪，一个洞口如明月高悬，我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奔过去，爬出洞口即刻瘫倒在地，身体立刻散了架。
　　 不知道躺了多久，一阵风吹来，我不禁打了个冷颤。抬头望去，夕阳快要落山了，晚霞染红了半边天，青色的山峦、湖水泛着金光，小船水中飘荡，湖边苇叶莫莫，好一幅渔舟唱晚图。遗憾的是没带相机，否则，一定多拍几张照片传到微博，定会引来围观点赞。到河边洗把脸，水清澈见底，映出蓝天、绿树，俨然就是春天。突然想起那场大雪，自虐地掐一下手背，疼得我呲牙皱眉：“不是梦！我有可能抄近路到了紫霞村。”
　　 紫霞村不大，也就十几户人家，风景秀美，是赏紫霞落日的最佳景点。有很多画家在村子里写生，也有影视剧组在这里取景拍摄。
　　 前年春天，郑浩明带着他刚组建的乐队来寻找创作灵感，拉着我一起在这里住了两天。听村里的老人说，紫霞村原来背靠淇水东侧，县志有记载，名为临淇村。后水位逐年下降，山体凸显。夕阳落下时，在村中西望，山水相映，紫气笼罩，霞光万丈，称为紫霞落日，村子也就此改名为紫霞村。
　　 “紫霞村在大山深处，气候不同于外界，也在情理之中。”我自问自答地给这个气候差异一个解释，于是沿着湖边小路前行，踩着最后一抹夕阳余辉，如在仙境，不由得模仿《林海雪原》的唱腔哼了起来：穿山洞，赏落日，寄情山川……
　　 过了一座小桥，前面是个村庄，木屋竹楼，层层叠叠，错落有致。几间青砖红瓦分外醒目，旁边一棵参天大树，亭亭如盖，花开如雪，绿色的叶子在花间若隐若现。树下站着一位女子，白色长裙，黑发如墨，亭亭玉立。爱美是人之天性，我放慢了脚步，假装赏梨花，也多看几眼美女。女子二十左右，皮肤白得像雪，眼眸有神，容颜清丽，有一种不堕凡尘的气息。《登徒子好色赋》中写道：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着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齿如含贝。我一直以为是前人附会之作，没想到，天下竟真的有这样的女子。只是这位美女似有心事，面带几分愁。
　　 女子也看着我，顷刻间泪水扑簌而下，飞跑两步扑到我的怀里，声音颤抖：“将军，你回来了。”
　　 怀中女子幽香淡淡，发髻高挽，一支蓝色凤凰玉攒插在发中，流苏闪闪，像朵盛开的幽兰。突如其来的美女入怀我还真没遇到过，一时间手足无措，胸前如同放着一块烫手的山芋。
　　 都说紫霞村地邪，想什么就有什么。我刚把雪花比喻成了情人，就真从天上掉下个林妹妹，好运来得太突然。转而一想，哪有这等好事，我可能是误闯了电视剧拍摄现场，临时客串群众演员。不过，凭我的形象，说不定一拍成名，星光闪烁，再不会为一套房子看许姗姗脸色了。
　　 我浮想联翩。女子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楚楚可怜望着我：“将军，你离家时梨树还未吐绿，如今已花满枝头。三个月，于我却如三年。”
　　 我一头雾水，实在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也没人告诉我台词。左右环视，没有摄像机，也没有工作人员。周围异常安静，晚风轻拂，偶有一两片梨花落下，掠过草丛时窸窣作响。看她梨花带雨，我拿出纸巾递给她，顺势拉开一点距离，没话找话地说：“美女，你拍的是哪部戏？”
　　 她诧异地看着我，以袖掩面，扭转身体，不再理我。夕阳已坠入湖底，连最后的一抹红霞也追随而去。再这样磨蹭下去，宾馆找不到，就要露宿村头了。
　　 刚想悄悄地溜走，迎面一阵旋风卷来，梨树猛烈摇晃，梨花铺天盖地飘落一池湖水，天昏地暗。我急转身，以手遮脸，脚下的土地似乎在塌陷，我向后倒去，坠落着，坠入望不到边的墨色。这是不同于山洞的黑暗，我甚至无法掌控身体与思维，一颗心空荡荡的，无所依从……
　　
　　 五
　　 我被一束光唤醒，光是橘色的，柔和温暖。眼前是一个陌生的环境：雕花门窗、流苏幔帐的榻，精致的圆木桌，古式梳妆台、铜镜，柔和的油灯下，一个女子正在缝衣服。听到声音，她放下手中的活计，款款走来，若仙子步尘。我从榻上坐起，红缎背面光滑柔软，带着我的体温，一切都在告诉我，这不是在做梦。梦是没有颜色的，除非梦里还有另外一个世界。
　　 女子坐在床边，面带微笑，柔柔地说：“将军，你醒了。”
　　 面前的女子似曾相识。想起了漫天梨花翻飞，扑到我怀里的女子，我迟疑着说：“你是，梨树下的女子？”
　　 她盈盈含笑，眸如秋水，深情凝视着面前的我：“是的，将军，我是雅鱼，你不记得了吗？”
　　 “你是雅鱼？雅鱼？”我试图唤回记忆，可是除了那棵梨树，再也记不起任何过往。我意识到，我死了，死在梨树下，过了奈何桥，喝了孟婆汤，记不得前世的经历。我异常平静，没有一点悲伤，死并不可怕，孤独地活着才痛苦。既然死了，我就得弄清楚，现在的我是谁？
　　 “你是秦冉，我的夫君啊。适才你门前晕倒，真是吓到雅鱼了，现在如何？”她伸出手，抚摸着我的额头，极尽温柔。
　　 “我叫秦冉，你是雅鱼，我们都死了，这是在天堂。”我喃喃地自语，看向窗外，天上竟然挂着一轮明月，天堂也有月光。
　　 雅鱼满眼怜惜，还有深深的伤感：“将军，这是临淇村，是我们的家。你没有死，你回来了。一别三月，世事多变，将军不必过度悲伤。”
　　 临淇村？我彻底糊涂了。自己究竟是活着还是已经死去？身体发肤、思维神魂，哪一个才算生命的存在？我到底在哪里，人生有什么样的安排？
　　 雅鱼望向窗外那轮圆月，回身拿过桌子上一套整齐如新的衣服：“这一路将军车马劳顿，又遭遇变故，想必已疲惫至极。今晚夜色尚好，雅鱼准备了酒菜，与将军一叙。”
　　 听她这么一说，我从游离中回过神来，这才感觉肚子真有些饿了。民以食为天，是生是死都要先吃饱饭再说。
　　 白色长袍，腰束黄带。这是雅鱼亲手缝制的衣裳，穿在我身上很合适，显得儒雅气十足。桌子上的一块玉佩吸引了我。那是一块橙色鱼状玉佩，晶莹剔透，似有灵气，蓝色流苏仿若清流在鱼尾处潺潺，玉佩如一条金色的鱼儿深情地注视着我，莫名中似有一股力量驱使，我拿起它，托在掌心，爱不释手。
　　 雅鱼莞尔一笑：“这块玉佩雅鱼从小佩戴，今送于将军，如雅鱼时时在你身边，不离不分。”
　　 她把玉佩轻轻挂在我的腰间，顿时，一股暖意在身上流过，褪去混沌，涤荡尘埃，牵动着我的思维，眼前的一切渐渐明朗，就连面前的小桌子上放着青铜垒壶和三足青铜杯也似曾熟识。雅鱼斟上酒：“将军，这是你爱喝的醴酒，雅鱼悉心酿好，只待将军品尝。”
　　 窗外月光如水，透过细竹窗棂明明暗暗洒入些花影，清新的泥土与幽幽的花香融合，橘黄的灯光与银色的月光交映，这样的良辰美景，辜负了岂不可惜。醴酒香醇，饭菜可口，这种温情抵过了世间所有的繁华。我意气风发，抱拳致谢：“多谢雅鱼的美酒。你一直称我将军，我人如在梦中，记忆恍恍惚惚。”
　　 “将军，这不是梦，你看，雅鱼就在你身边。”她伸出纤纤玉手，放在我的手背上，女人特有的柔软和温暖，让我心旌荡漾。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在情况没有弄清之前，绝对不能犯低级错误。我抽回手，坐直了身体，她好像看出我的心思，抿嘴一笑。
　　 “将军离家时日太久，连雅鱼都陌生了。也难怪，婚后三天，你就离家远征了。”她再次斟上酒，话语中带着嗔怨。
　　 “离家远征？我是将军，还能习武打仗？”我完全迷茫了。伸出双手，总觉无缚鸡之力，怎么看也不像杀敌的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