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土地(惜散文)
这年头,征地,就是一个频频热播的词。征到哪里哪里亮,哪里人们得解放。
我的小村和城市隔河相望。城市像一个充气气球,一天天在膨胀,一条小河丝毫挡不住它扩张的步伐。仿佛一夜之间,一座跨河大桥腾空而起,像城市伸出的坚实臂膀,把我的小村连同方圆数千亩良田揽入怀中。
城市西移,意味着什么?年轻人兴奋得彻夜难眠。从此祖祖辈辈遗传的泥腿子身份将要改变,他们恨不能早日登上城市的快车,摆脱这个让他们的自愧不如的名分。工作组迫不及待地进驻村子。进去时严肃的面孔,出来时,连主人都换了一副笑颜。到了签字领钱的时候大家又互相扭捏着,不是不乐意,而是一种策略,达到目的便心满意足地摁了手印。
父亲也是彻夜不眠,坐在院子的台阶上长吁短叹。
村里百分之七十都是水浇地,滔滔不绝的河水和丰富的地下水随时灌溉着农田。不是说万物土中来吗?地生五谷,粗粮细粮,瓜果蔬菜,花卉苗木,种啥长啥。都卖了你们吃啥喝啥?父亲咒骂着。
当年,父亲执意要供我们考大学,兴高采烈地看着红彤彤的入学通知书的他,在我们面临农转非的时候傻眼了。直到开学,才心不甘情不愿地给我们转了户口,然后痛心疾首地看着队长指着自己的那块地告诉别人:秋收了就归你了。
父亲到处去发牢骚,哪里人多去哪里。很多人都像怪物一样看着他笑,他也不气恼,对着人家的背影冒一句“有你后悔的。”没有人跟他共鸣,他觉得孤单,总是在我们回家的时候骂工作人员,骂政府,骂开发商。有时候我忍不住说他,你女儿就是公务员,你怎么能骂政府呢?他马上就闭口不言。看着年轻人终于甩掉了包袱,成群结队地奔赴超市打工,成了上班一族,他骂人家烧包的,灰领蓝领,反正你成不了白领。子女在城里,他说话有时候挺有水平。
可是,政府迫不及待地征地以后,动作突然开始慢下来。这一大片被政府买断并且堂而皇之挂着什么开发项目牌子的土地,长满了杂草,堆满了石块,还有倾倒的城市垃圾。老市长调任了,新市长有了新的宏伟蓝图。当年迫不及待征走的耕地搁浅了,蔬菜大棚和果园都像无数野猪哄吃滥拱了似的遍地狼藉,这片肥沃得流油的农田千疮百孔伤痕累累。政府因为政务繁忙无暇顾及,好像彻底将这件事遗忘了。
父亲像割肉一样地心痛,一次都不想去看那块种了半辈子的责任田,他害怕看到荒草成片,垃圾成堆。可是又控制不住到地头走走,看到原先一望无边的绿油油的庄稼地,如今荒草齐腰,蚊虫肆虐。他咒骂:“这些败家子,好好的地糟蹋成这样就不管了。”
“钱,钱就是个坏东西。一说给钱,连先人都敢卖!”
“好好的地,种什么长什么,非要征走。着急征走了,又撂下了。”
骂归骂。父亲是农民,他还是不停地往那块堆满杂草和石块的田里跑。路已经不是原先光滑的小路。这里本来有路,走的人少了,便没有了路。连小草都伸胳膊踢腿地拦着他。
被政府征去的土地闲置了大约两年多。中秋节回家,正值小麦冬播,父亲闷了半天不说话,最后才支支吾吾说要去那块田里种小麦。话刚一露头,就被我们的联合盾牌挡了回去。
“政府已经收购,地已经不属于你了,你种什么种?”
“你是没花的还是没吃的?种了一辈子了还没有种够吗?”
“你种了小麦,那里到处是垃圾,有路吗?收割机还能进去吗?”
父亲被连珠炮打得无力还手,败下阵来。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即使吃饭都不肯说一句话。
第二年春天,百草萌发的季节,堆满杂物和荒草的被征去的耕地还在那里原地待命。父亲还有一些上了年岁的人开始平整了一些地块,种了菠菜和大豆之类的,父亲种了玉米、大豆和花生,还在比较小的块地里栽了蔬菜。从此他天天兴奋地越过很多的障碍物,越过那些被推土机推倒的树枝,越过一堆堆的城市垃圾,走进那块原先属于他如今已经易主的田。尽管重新开垦的土地像城市的广告贴一样长短不齐,大小各异,父亲还是乐此不疲地每天老早起来,用那把几乎生锈的锄头锄了一遍又一遍。草就像长了翅膀一样,今天死去明天又活来。锄头锄不尽,春风吹又生。父亲开始咒骂:“地里什么时候有这么多草,都是这些龟孙子害的,好端端的地,不长庄稼长杂草,造孽的主儿!”
偏偏,父亲夜起不止,前列腺疾病搞得他寝食难安,需要做个切除手术。推进手术室那一刻,他就像生离死别一样对老伴说:“别忘了去锄草啊!”搞得我们又是一阵对他埋怨。
十多天后,父亲腰间垂着一个引流管和塑料袋出院了,医生千叮咛万嘱咐:不许骑电摩,不许骑自行车,半年内不可做剧烈运动。
闲坐在家里,他一脸的无奈:“多好的地被毁了,也没有人管了,能收多少算多少吧!”
那天我正在上班,父亲打来电话:“你请个假,帮我收玉米去。”哇塞,我已经二十多年不做农活了,手上连一块老茧都没有,我的嘴立刻张成了圆形。可是父亲手术才不到三个月,我只好不情不愿来到了他开垦的田里。
我换了一身运动服和旅游鞋,赶到地里,父亲已经收了三分之一。他看到我,不是欣喜援兵到来,而是皱着眉头说:“看你穿的跟旅游似的,是干活的样子吗?”
我说:“你吵什么?还带了一件长袖。”
父亲给弟弟打了电话,弟弟说:“谁叫你种地的,别收了,累死了,能挣几个钱?”
父亲给妹妹打了电话,妹妹说:“别干了,种了也不要了。过几天我给你送点钱。”她真的回来,留下一大堆石榴和滋补品,还有现金。
看来只有我表现比较好。父亲也不好再说什么。我收玉米的时候,总是先用手把叶子打掉,怕它剑一样刺伤我的面孔和肌肤,父亲在前面做完自己的,不时地帮我,生怕把我甩得太远。
收下的玉米棒子全部装在袋子里。父亲肩扛着跨过石块和杂草,七弯八拐的才能到达路口。我担心他的身体,可是一袋子玉米我根本拖不动,只好均成两个半袋,我已经累得走不成了。这次第,怎一个辛苦了得?
收完玉米,我颈椎病和腰椎病齐发,立刻奔赴按摩馆。父亲则把拉回来的玉米,连夜翻晒和剥皮,码在台阶上。
他坐在院子里,看着满院的玉米,我第一次看见他嘿嘿地笑了:“多好的地,不施肥,不浇水,还长这么大。”
我说:“明年你继续种,我给你收。”
“多好的土地被浪费了,可惜。明年不知道还能种吗?”他问我,还是问自己。天知道。
没有地的父亲,应该说守着征地补偿款,再不用从泥土里拔出双脚,累死累活地种地。就是不知道为什么,每次从那块田里路过,他都要咒骂几句,他的脾气越来越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