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书记”轶事(小说)
书记,既然让笔者冠以引号,就不是一般的书记了哦。其实,这书记压根儿不是书记,既不是什么党委书记、团委书记,纪委书记,也不是党支部书记,即便法庭里的书记员之类的职位也同他相去十万八千里。说白了,这位仁兄什么官也没当过,枉当了”书记“的头衔儿,至少在他同我泥里来水里去的那六年里。
然而,他偏偏被叫做“书记”,而且都是作为一种从调笑趋于自然的姓名给呼来唤去的。更有恶搞的是有个人称邓鳖的小知青居然用“书记”来呼唤知青寝室的一条土狗。书记得名的来由,在后面的叙述中我会讲到,此处权且卖个关子。呵呵!另外,为了行文的方便,偷点小懒,在此,老船还请读者诸君允许我在下文说到“书记”时去掉引号这个累赘吧。先谢了。
这位仁兄,就这样成日间被“书记”“阮书记”的绰号叫唤着、打趣着,甚至像逗狗一样地调侃着,久而久之,甚至连他父母给他取的学名也少有人知晓了。
在知晓他尊姓大名的极其有限的人里,老船有幸添列一席。原因有三,一是我们曾同住一个寝室;二是同在一个生产组插秧打禾算得最佳拍档;三是同在一份农场推荐和招考工农兵大学生摸底表的花名册上填过空。其实,其他两点都没能让我遂愿,还是最后一点让他爹娘的“原创”作品无可遮拦地暴露在我的眼皮底下:“阮文化”。
花名册上所填栏目披露出来的信息几乎明白无误地告诉我,阮爸阮妈出身寒微,即便不是文盲也是大字识不了几箩筐的主儿。见我无意中洞悉了他的出身,今天的阮书记索性竹筒倒豆子一股脑儿给我倒出了我认识他以前的那个阮文化。
一、家世
原来他家世居莲城一陋巷,架一铁匠炉,成日间锻打着榔头、斧头和各类农具,打造着小户人家紧巴巴的小日子。
他那压根做不了针线活却抡得动大铁锤的娘亲,配合挥小锤锻的老公打起铁倒是蛮默契,一件件大大小小的铁器作品从两把锤下批量诞生,可这生儿育女的宏伟大业不知是配合不行,还是别的什么缘故,总之,就是出不了“作品”。后经高人指点,加大床第间“配合”力度与技巧,直至双双跨过而立之年,好不容易出了“作品”,而且还是正品——生下个带把的。直乐得老爹挥舞铁锤打铁器作品也没了准度,硬生生把一把弯弯的镰刀打成了一块薄薄的铁饼。
夹起铁饼重新喂入铁匠炉之后,老爹冲到室外,把手中铁锤朝天一抛,待它翻几个跟斗后,稳稳地一把接住。同时也接住了冥冥中跳到脑海里的一个新词儿“文化”。别看这词儿平常得紧,可对当时大字识不了一箩筐的铁匠来说,算是赶上了一把时髦。老爹念叨了一遍又一遍,于是咱未来的阮书记就直接以“文化”命名了。
老爹年轻时候听人说过书,知晓水泊梁山有个阮氏家族,立地太岁小二、短命二郎小五、活阎罗小七好生厉害,合称阮氏三雄,遂常以自己是三阮本家而得瑟,不过遗憾的是阮家列祖列宗好像没听说过有知名文人(明末清初的阮大铖倒是名噪一时的文人,可那汉奸嘴脸却太让人诟病。幸亏老阮不知道这位老祖宗其人,不然,还不知怎么嗤之以鼻呢)。自是把文化咱阮门的希望寄托在这个千呼万唤始出来的“文化”宝崽身上,似乎这“文化”一经与“阮”家亲密接触,不说真能光宗耀祖,至少也能保这孩儿日后成个读书人,不再抡大锤卖苦力的干活吧。
希望是美好的,而且逐步在实现似的。生于1946年的阮文化,3岁时赶上湖南和平解放,8岁时同其他一些穷苦孩子一同进了学堂门。文化很懂事,刻苦学文化,就这样,一步一个脚印,先小学,再中学,而后考入一所中专——盘中洲农业技术学校,让他他铁匠老爹再次为之手舞大锤喜欲狂,一把抛到更高的空中,杂耍一把接住炫了不少人的眼球。在众目炫彩中,老爹吼道:“啊,我的文化真的是文化人啦!”
街坊四邻一个个被喊到铁匠家,家徒四壁的屋子里破天荒地摆上了一桌由猪头肉、羊杂碎和包谷烧唱主角的酒席,说那酒菜的香气绕梁三日未免夸张了些,可生生萦绕在小铁匠炉(虽然老阮头早就进了街道集体办的厂子里打铁,可街道还是允许了他在家设一小炉灶,间或打一点零零碎碎的小玩意)里好久好久,以致打出来的家什都有一股若有若无的特殊香味儿,让老阮头的生意又红火了一阵子。
文化很争气,在中专学习很努力,政治上也积极要求上进,不久还当上了他就读的植保系的团支部副书记(诸位这才知晓他那如影随形的“书记”大名的由来吧)。你还别说这家伙一朝权在手,还真有以权谋私的手段呢——利用职务之便,常常泡在学校图书馆里,看专业书,可更多的是看古今中外名著,天晓得那段时间看了多少书,与古典佳人和西方贵妇人神交了多少次!
眼看只有一年就要毕业分配了。然而天有不测之风云,文革爆发,一场场斗私批修、狠批私字一闪念、狠批封资修的群众运动一浪高过一浪地涤荡着,把根正苗红的老阮头也给冲击得晕头转向,他那小小铁匠炉自然而然被视为资本主义的尾巴给连根拔了,铁匠炉砸得粉碎。老阮头也给挂上牌子游街示众。文化闻讯,立马同造反派头头理论,可他那引经据典的一条条,非但不能说服草头王放弃对阮父的专政,反而使人家火上加油暴跳如雷,把阮父同一些走资派一道关入牛棚,还电告盘中洲农技校,说这小子公然为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小业主辩护,还当着什么书记,岂有此理!于是“书记”不成了,很快便被橹下来,勒令关几天禁闭,写一份触及灵魂的深刻检讨,接受红卫兵小将的批判。
年轻气盛的文化一怒之下,自己炒了学校的鱿鱼,也把自己的中专文凭给炒飞了——提前跨出校门,到广阔天地里去,至少能让所学的农技知识有个用武之地吧。当时也正值轰轰烈烈的上山下乡运动方兴未艾之时,文化审时度势,再联系自己所学专业一思量,自己即使毕业分配,也同样免不了要来农村的,何不提前进入角色,早一点干成一番事业呢!他心中的广阔天地,不单是泛指,还包含地理空间上广袤无边之意,一看地图,索性到湖区去,到湖洲子农场去。那里沃野千里,良田万倾,海阔凭鱼跃,天空任鸟飞,不正是我们这些学生施展自己才干的好去处吗?
二、改造
想到就去做。文化同几个高一届的同学一道,迁好户口,打起背包就出发。
哪晓得一到农场,压根儿不是那么回事儿。那里的泥腿杆子戴着红袖标,扛着指甲锹,时不时挥着红宝书,端着贫宣队的范儿,打心眼里瞧不起他们这些黑板上种田试管里育种的主儿,说那简直是瞎胡扯,没影儿的事,想什么高产,想什么消灭病虫害。还不如跟我们插田棒禾打锹土来得实在。更重要的是要把文化用在宣传毛泽东思想上来,而你们这些文化人,特别是阮文化,从来没听到唱过语录歌,单凭这点,就该好好地改造。
没多久,文化被“改造”得几乎是一个地道的贫下中农模样了:锅盖式的发型,古铜色的皮肤,看不出原色的发白泛黄破烂露肉而没有一个补丁的衣服,裹着一副单薄瘦小的身躯。至于他作为他老爹老娘费尽心机原创出来的作品,他一头一脸更添了几笔乡野风韵——瘦脸上放着油光,鼻梁虽然略显塌陷,仍然是油光焕发的制高点。一对长着双眼皮却是细长得像总是打不开的眼睛里,闪烁着犹疑不定的目光,像移动哨一样不停地巡视着,如果不是他格外看重的人和事,也有让他高度集中注意力的时分,这目光即使面对谈话对象,也没有过半秒以上的停留。更让人觉得怪异的是,一张不说话也在蠢蠢而动的嘴总是配合着这目光,仿佛有话要说却又拼命压制,压制不下去只得反复咀嚼,嚼碎了才好咽下去似的。他牙床微微突出,有些凹陷的双颊让颧骨暴凸成仅次于鼻尖的面部次高点,这副尊容,很容易叫人想起几十万年前的山顶洞人。当然,亮点还是有的,那就是牙色——因为学习贫下中农不刷牙且猛抽“经济烟”而导致的满口黄牙在脸色的衬托下,居然还有几分白。
不过,一旦开口说起话来,就把这山寨版暴露无遗,因为他时不时地抖露出一些学生腔、书面语言甚至是令庄稼汉半懂不懂的语言,诸如“村夫野老,教我稼穑则个”之类,让人怀疑开历史倒车,倒到了多少个世纪前。这么貌似贫下中农的文化同志一张嘴就与贫下中农拉开了距离,让支书队长好生遗憾。上级领导来视察队上知青与贫下中农相结合的程度,文化忝列其中自然是最佳效果,但有一个前提,文化同志务必免开尊口。问题是领导们偏要让被访知青开口,所以这文化,事先都让队长给“雪藏”起来了,以免露陷穿帮。
其实,这一“改造”效果还仅仅是外在的,应该说,“改造”的功用之大还应首推对文化心中的文化的摧枯拉朽之效。文化既然在修地球的劳作中如此一钱不值,我阮文化孜孜以求的文化殿堂还有什么意义?那些个日子里,文化痛心疾首,绝圣弃智,把从学校带来的一应农业科学教科书和其他一些书籍付之一炬,每天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从外形到内在气质,完全混同于贫下中农了。就连这父母因为自豪的“文化”大名,他也厌倦了。
正巧有一回队上方支书看这知青人还不错,叫他当记工员,每天只要担一担茶水上田头,然后看着大家除草、锄草、中耕什么的,匡算一下每人完成的工作量,再据实记上工分就成。他拿着那一叠让他做书面记录的工分单,“书记”二字便在他脑海里叠印出来了。口里无遮无拦,猛地冒出一句:“支书阁下,岂非委我以重任乎,真要封我为书记吗?”
方支书让文化尊称“阁下”早成习惯且非常受用了,可对“书记”一说还是不无惊愕,瞪眼望着他,一次又一次的逼退文化游移不定的目光。天晓得这呆里呆气而又古灵精怪的书呆子葫芦里买的是啥药。
文化说:“书面记录工分,一书面,一记录,无乃书记乎?不就是书记吗?吾昔日在庠序,就是在学校里还是团支部副书记呢?阁下尚不知情哉?吾早就是书记了,于今可算官复原职了。嘻嘻嘻……哈哈哈……”
嘻嘻哈哈一通的直接后果就是记工员这美差给泡汤了,“书记”的大名给喊出来了,甚至后来居上,把“文化”给压到五行山下去了。
我下放到这个队上时,“文化”早就销声匿迹了。当然只认得“书记”的现实,不晓得“文化”的历史喽!只晓得阮书记是个类似于鲁迅笔下孔乙己的人物,只是从来不穿长衫,也不赊账,不扯麻纱(湖乡土话,指欠账不还)。最为相似的一点是那股执着的较真劲,往往引发一群人同他争辩,而话题常常是幼稚可笑的,比如,是不是真有五色土?为什么把黄泥巴叫做红壤?化肥是不是最好的肥料?世间生命为何都少不了阴阳交合,人也不例外?嫦娥奔了月为什么我们这些凡人到月亮上去不得住不得……尽管真理往往是在阮书记手中,可他那笨嘴拙舌却又文白夹杂、佶屈聱牙、词不达意、穷于应对的样儿倒显得理屈词穷的是他,总是被人家打趣调笑一番才收场。
好几次从田头收工回来,远远看见干渠大路上一个小小的人圈儿,走近一看,围在“人圈”核心的人物十有八九就是咱们这位两腿裹满褐色泥土的阮书记。吱吱呀呀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再加上一对探照灯似的眸子朝“人圈”扫射的样子,令“人圈”哗然,调笑怪笑声不绝如缕,同我一样陆续加盟“人圈”的人进一步推波助澜,把这别具一格的“乡村娱乐”推向高潮。
有一回的“娱乐节目”让几个“村夫村妇”给搅成了黄色版,句句不离脐下三寸,笑声传染到圈里圈外每一张脸上。唯有书记愤而不屑,说:“乡野民风不古呀,愚汉呆妪不可教也,男女交合,天然谐和,当兢兢业业,谨慎而为之。岂可夹杂如许淫声荡语,尤不得以为田头笑料,犒劳未婚者之精神牙祭也。金培兄,夜深人静时,吾几次从牛棚外稻草堆旁走过,可听到你呼哧呼哧的喘气声,难不成与母牛交合乎?”
正在放声大笑的壮汉金培听此一“交合乎”,笑容顿时板结,笑纹僵了半晌,总算明白过来,便反唇相讥:书记你这家伙青皮老后生一个,不晓得抱女人快活也就罢了,却偏僻那要装出一副过来人模样,居然教导俺贫下中农如何兢兢业业行那男女交合之事。真是太好笑了。这下子又血口喷人,说我操牛婆子,这样毁我金培名声,叫我怎能饶你?
于是乎金培一声断喝,另外三四个壮年男女纷纷响应,抓的抓手,抬的抬脚,搬的搬脑袋,就把书记仰面朝天抬起来前前后后反反复复晃动起来,担任指挥只动口不动手的金培一挥手,抬着书记游戏的几个人,一边谐谑地说笑,一边把书记脑袋往女人身上撞,好几下都只差一点儿够到了,可就差一点,总是落空。金培冷不防拍了拍一个小媳妇挺翘的肥实臀部:说“于葵花,你老公不是要找红花后生子替你开苞吗?我倒是愿意出大力流大汗干这活儿,可不合条件呀。我看就找书记吧。”
哈哈哈……嘿嘿嘿……咯吱咯吱……
好像不必凭借几个人手上的力气,光是圈里圈外的笑声都把阮书记再一次抬起、抛上去再跌下来……人们乐此不疲,也不知重复了多少遍……
不多说了,顺致秋安!
谢谢竹影对老船作品的支持和鼓励!问好,祝福!
很感动于千帆对老船这篇小说如此认真阅读、深入解读,并对拙作中“书记”这一人物形象进行综合分析,甚为精到。还对“我”这一配角也联系作者本人进行了微观比照,顺带把作者夸了一把,让老船真有点受宠若惊。若惊之余,觉得知不足然后能自强也,以后当继续努力,拿出点过硬些的文字,为江南的进一步繁荣一尽绵薄之力吧。
问好千帆,祝福千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