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痴呆(小说)
惭愧,我哪有海水那样大的力量。
他听着堂妹的赞扬,心里很是受用。天空高远,地面宁静,湿地公园里没有车马之喧,没有人声之沸,连刚才与保安的争吵都仿佛没有发生过。生活要是永远这般空旷和安谧,那该多好啊!
他们终于找到了一口水塘,塘里游着四五只鸭子,不过不知道是不是野鸭子。他小时候在乡下鸭子见得多了,这群鸭子似乎比乡下的水鸭子大,比洋鸭又小,就算是野鸭子吧。豆豆乐不可支,沿着塘坝追,一边捡起泥块往水里丢,他的本意是要鸭子靠近些,这样一来,鸭子反而游到塘中心去了。
鸭子为什么不来跟我玩呢?豆豆沮丧地问。
你不能丢泥块,那样会打伤鸭子的。你要向它们表示出友好,它们才会相信你不是来伤害它们而是来和它们做朋友的。
“鸭子,过来,我们做朋友!我叫豆豆!”
堂妹机灵,从包里掏出一个面包,递给豆豆,教他一小块一小块掰开,扔进水里。野鸭子果然游了过来,很快将那些面包屑拾掇干净。它们还抢着要,见豆豆手里还有一坨,两只鸭伸长脖颈,红红的喙直取豆豆“大将军”手中之物,吓得豆豆身子向后一挫,坐在地上,手里的那块面包掉进塘里,遭到鸭群的哄抢,“戛戛”“嘎嘎”的叫声响彻云天。豆豆一屁股跌到地上时,本来疼得要哭了,看见
野鸭子打群架的场面,立马破涕为笑。
他们回到家里,已是中午一点多钟。家里没人。饭菜焖在锅里,还热乎乎的。堂妹把它们端到桌上,都有些饿了,吃得也格外香。
吃完饭,堂妹带着豆豆在客厅玩,他去书房看书,忽然觉得困意袭身,便倒在书房的星沙发上,阖目睡了过去。醒来,他发现身上盖着毛毯,两侧掖得牢牢实实的。他出来问堂妹,你姐回来啦?
堂妹不说话,摇摇头。脸上,一朵红云停在那里。
九
那年9月,淑任教的村小操场上,出现了一个骑自行车的人。这辆自行车之所以引起广泛注意,一是当时骑得上自行车的人极少,二是这辆车浑身发出“哐当哐当”的响声,不像一辆车,而像一座移动的车间。在路边玩耍的孩子纷纷跟着车跑,越聚越多,待淑在校门口接到沈大千时,沈大千的自行车后面有十多个孩子。
淑说,你这是带了一支游行队伍吧。沈大千回头看了看,不好意思地笑了。淑不饶他:看你这样子,好像这些孩子都是你的。沈大千答道,你数吧,这里有多少,你得跟我生多少。他成功地将自己脸上的彤云转移到了淑的脸上。淑说,就你家里那三间瓦房,养得起这么多?沈大千又脸红了。两张红脸越靠越近,连孩子们都感到热浪袭人,一哄而散。
淑领着沈大千往家里走。淑问,你怎么来啦?沈答,停课闹革命,我就借了同事的单车,闹到你这来了。淑看到沈穿着一条棕色绒裤,大吃一惊。沈说,找来找去,只有这条裤子没补丁。淑说,你傻呀,穿条有补丁的裤子会咬屁股呵!沈说,第一次来丈母娘家,总得……不知是单车的哐当声吞掉了他后面的话,还是他压根儿就没说完这句话。
家人很快接受了这个比她大七岁也矮七公分的小伙子,淑的心里很踏实,她唯一忐忑的是,如何向好朋友泽交代这件事,现在是她这位“同学”变成“师母”了。她本来想和沈大千商量一下,他毕竟老成些,后转念一想,这事还是自己做主好。她决定邀沈大千一起去泽家里一趟。
沈迟疑地说,就去呀?
淑说,泽是我最好的朋友,又是你的学生兼前女友,不跟她交代我们如何能心安。
沈说,好吧,听你的。
几天后,淑拿了一袋红枣、一包麻花,和沈大千一起去泽家里。两家距离约摸七八里地,要翻过一座不算高但爬起来很累的山,山坡上赫然矗立着一个土砖四合院,是淑和泽读小学的学校。他们路过时,里面传来一些孩子的声音,不像是读书,也不像是开会,仿佛那是里面固有的一种声音,你随时来随时都能听到。或许,里面还夹杂着淑的声音和泽的声音。沈大千一边想,一边跟着淑,从学校后面下山了。
泽不在家。泽一家人像中了邪,个个闷闷不乐。淑和沈老师去了,也没能驱散他们脸上的愁云。泽排行老三,她父母和弟弟住在一起;大哥大嫂带着三个小孩分家,住在这栋房子的另一头;她还有一个姐姐和一个妹妹,都出嫁了。淑见形势不对,和伯伯、伯妈闲聊了几句,便把红枣、麻花搁在桌上,扯着沈大千告辞出门。出来不远,见泽的大嫂疾步赶来,淑停住脚,和她打招呼。大嫂两手合拢,先放在自己嘴前,再一并挪到淑的耳根处,然后声音一点也不小地跟淑说开了悄悄话:
“半个月前回来了一趟,什么话也不说,将屋里一坛米酒呷得干干净净,她爸要呷半年的。倒在床上困了一晚一天,醒来就哭。从没见她那样哭过。你问她,她当自己是个哑巴,谁也从她嘴里撬不出一个字。第三天清早就走了。她妈还以为你知道情况,要她大哥去问问你。她大哥不愿意,说不要去猪八戒拍照,自找难看。他们兄妹呵,不是同一个鞍上的人……”
泽究竟出了什么事,淑和沈大千百思不得其解。当然,这个谜团不妨碍他们结成夫妻。沈大千咬紧牙关,从同事那里买了那辆浑身哐当响的自行车,每周六他骑车到淑这里来,周日下午再骑回学校去。有时,他请一天假,周六上午就到了淑这里,然后她像只蝴蝶跳上他单车的后座,回路口镇上杉市看望婆婆。
十月的一个周末,沈大千很晚还没回。淑站在校门口,把下午望成黄昏,把黄昏望成傍晚,把傍晚望得断黑了,都不见老公的踪影。她寻思肯定是开会去了。当她回到宿舍正准备锁门回家,听到了老公急促的喘息声。
怎么没骑单车?像个幽灵一样。
没吓着你吧,淑。
吓不死的。回这么晚,发生了什么事?
没事。我在高桥学习,请假回的。没赶上车,只好走路。
学习?学多久呵?
不知道,也许一个月,也许两个月,也许更久。
学什么要学这么久?
毛泽东思想呗。那永远也学不完的。
那晚,他们没有回家,就睡在学校宿舍里。淑以女人的敏锐,感受到眼前这个熟悉身体的陌生。她大多数时候觉得这不是自己的老公,而是一个飘忽的、让人没有实在感的幽灵,虽然他紧紧地抱着她,以从没有过的激情深深地吻她。他越是亲密,越是向她的身体发动进攻,她就越是感到一种恐惧的蔓延与渗透,感到一种即将到来的长久分离的疼痛。她隐隐觉得,在澎湃的浪潮后面,除了老公的渴望,更多的是他对某种挫败感的补偿,和对至少暂时不想透露的某种秘密的掩饰。她很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她更了解沈大千的傻脾性,他从不想让任何身边的人分担他的忧愁和焦虑,他从不愿意以增加别人痛苦的方式来减轻自己的痛苦,哪怕是他的妻子。他们没说几句话。她每次话到嘴边,他立即用更加凶猛的动作来堵住她的口。如是几番,她的语言之河也干涸了,身上所有能量都被他调动到了另一个区域。她在那里时而沉沦,时而上升,最后像条被一个浪头打到河滩上的鱼,张开口,只有气体往外面冒,像乔装逃逸的梦影。
她醒来时,他不见了。除身体上留着他的温度和痕迹,桌上一张被茶杯压着的纸上还有他的笔迹:“别担心我。”她花了很长时间读完这四个字,莫名的忧伤冲上心头,她鼻子一酸,禁不住号啕痛哭起来。
平静下来,她第一件事就是去泽家里。泽一直没有回来,也没有音信。过了十来天,她所在学校一名姓谭的数学老师因为用上面有毛主席照片的《人民日报》包咸鱼,被校长严厉责骂。校长说,如果不深刻检讨自己的错误,小心要送到高桥学习班去。这句话像一根棒子敲在她心头上。
她私下找到校长,说了上次老公回来的事。校长十分惊讶,沈老师也关进去了?你早不跟我说!教育战线搞错误思想大清理,有问题的都要进高桥学习班。大家讲话做事一定得非常留神,我为什么那样骂小谭,那不是小事啊,真要关进去不知什么时候能出来,问题严重的还要坐牢。她急着问,我怎么办?校长说,先别急,你去他学校了解下情况,再图计议。
十
困扰着她的一个问题是,一生绝大部分时候远离各种牌类,无论扑克、麻将还是跑胡子,不仅不会打,对此还不屑一顾的老沈,在患上老年痴呆症之后,总是闹着要打麻将。她摇着头说,你不是最看不惯你媳妇埋在麻将子里面吗,这下自己也不能自拔了?他看着她,似乎不明白她说的话,依然执著地说,去,去打麻将。
四娭毑家当然不会欢迎他这样只会搅局的牌手。她只好在家里把牌桌搭起来,两个人玩。刚开始,他玩得认真而起劲,除了出错所有的牌之外。她有时起身到他那边指导他出正确的牌,事实证明那是对牛弹琴,他有着自己的牌理和内心逻辑,已非正常人所能理解。慢慢地,他叫不出牌的名字了,他只是将它们一张张打出来,嘴巴张着,却不发声。
她指着他刚打出的“八筒”问他,这是什么?
我们来自五湖四海。
她又拿起一张“四条”问他,这个呢?
不到长城非好汉。
她再问他“二万”是什么?
东风压倒西风。
最后,她指着自己问,你认识我不?
他低下头,害羞地笑了,他说出的话再次让她感到震惊:有点面熟。
天啦,我是一个没有老公的人了!
泪水不知从身体里面什么地方,像泉水一般冒出来,直冲到眼眶里。她阖上眼帘,没让它们冲出来。那些满含盐分的轻骑兵只是把眼眶和睫毛弄潮湿了,瞬间退落下去,重新回到它们冒出的地方。过一会,她平静下来,还能感到口里、喉咙、气管、肠道、肺腑……到处覆盖了一层薄薄的盐,就像一片正在变成戈壁的绿洲。
老沈在家里打了几天两个人的麻将,发觉这种打法不对。他不干了,并执意拖着她去四娭毑家。她带着他过去,他又不安心坐在旁观者的位置上,硬要上桌打牌。四娭毑长叹一声说,这哪是你家老沈啊,分明是一个讲不清道理、调皮捣蛋的小祸害!她说,别的还好,就是一定要出来打麻将。真奇怪,他本是最讨厌打牌的人。四娭毑嘬起嘴巴说,他太饿了!每个人一生必定要打那么多牌的,他以前不打,留到现在来磨你,够你受的。我愿意。她在心里说。
天气转暖和了。儿子来接父母去星沙,主要是送父亲去湘雅医院复查,顺便要父母在城里住几天。复查结果在期待之外,却也在预料之中。儿子通过熟人,专门请了两名教授来会诊。他们一致认为,患者的脑萎缩速度加快,照这样下去,估计还有个两年左右就差不多了。有什么特效药吗?儿子问。其中一位教授说,如果我说有,一定是糊弄你的。那,造成这种加快会是些什么原因呢?儿子继续问。另一个教授答道,原因很多,可能是基因遗传方面的,也可能用药不当,还有可能是患者以前有过脑外伤……
儿子把复查情况一一向她汇报后,问她,你和父亲两边的祖上没有谁得过这种病吧?她想了想说,我这边没有,沈家那边没听说过。
除了医院开的药,还给他吃过其他药吗?
在报纸上看到治脑萎缩的中药秘方,给他拣了吃过。但每次我都去药房问了,基本上对症才给他吃。
以后少搞点秘方偏方,医生说用药不当也会导致脑萎缩加快。
她听得出儿子话音里的责备意味,一时没有作声。母亲的沉默让儿子敏感到自己刚才说过了头,他觉得很歉疚。父亲病了,一直是母亲悉心照顾,他因为工作和家庭两摊子事,顶多周末回家看看,要不就是几个月一次带父亲去医院。这次,他一再劝母亲带父亲在城里多住几天,也是因为觉得自己做得不好,想尽可能做些补偿。
“你凭什么说我用药不当?我还会希望你父亲脑萎缩加快吗?他走了,我还指望依靠谁?”
他听得到母亲在心里这样责骂他。母亲张开口,说出的却是另一番话:
“我不觉得你父亲脑萎缩加快了。他虽然认不出人,但脑子里有那么一小块地方,至少有一小块一小块那么丁点大的地方,是清白的。上周六,天下着毛毛雨,他一个人站在四娭毑家前坪那棵柚子树下,痴痴地望着你回来的那个方向。我怕他淋湿了感冒,要他进屋,他执拗着不肯,拖都拖不走。四娭毑说,他在望崽呢。我大声告诉他,你的崽今天不回,他过几天才来接你,接我们去星沙住。我说完,他就跟着我回屋了。”
他仿佛吃下去一块酸极了的柚子。四娭毑家的柚子就是这样子的。他还记得,第一次吃那棵树上结的柚子。那柚子个头儿大,颜色翠绿,他做好了酸的准备,却没料到它能酸成那样。他一口咬下去,全身酸得直打战,眼睛、鼻子、嘴巴里全淌出水来。
他站起身,眼眶湿湿地走到父亲跟前,摸了摸他的脸颊,说,老沈,你真是个傻瓜。这句话讲过之后,他渐渐平息了自己的情绪。一会,他又问妈妈:
爸爸年轻的时候,受过脑外伤吗?
十一
那天,她一早出发,走了五个多小时才到达位于金井镇的星沙县九中。那个学校藏在一个山旮旯里,在外面只看得见一张校门。从公路上远远看去,像一张打开的牛栏房的门。走近,门洞渐渐高大威猛,像一张慢慢开到最大的嘴。校门两侧是毛主席语录,左侧写着“人民,只有人民,才是推动历史前进的真正动力”,长长的仿宋体,极似一支规整的游行队伍,在同时振臂高呼;右侧写着“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狂放的毛体,则像一行人在比赛跑步,扭曲着身子,或者被一股飓风吹得东倒西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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