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痴呆(小说)
大汉被小女子唬住了。虎生趁机上去捡了旗子,他们全身而退,在烈士公园对面的顺风旅社住了下来。一进旅社,泽就像瘫了一样倒下来,大家都心甘情愿地围着她转。虎生去打开水,沈大千帮她揉腿,杨海涛蹲下来,小心翼翼地察看她脚上起泡的地方,并要淑用针将它挑开,涂上些清凉油。泽大声叫唤,一点都不配合,好像有人要锯下那只脚,与刚才刘胡兰式的壮举判若两人。
四
她决定带他出去玩麻将。所谓出去,也就是到隔壁四娭毑家里。他退休之前从没摸过牌,无论是中国自己发明的麻将还是从外国引进的扑克,他都嗤之以鼻,不屑一顾。她会打扑克,也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学会的了,虽然打得很少,但她总是能抓一手让对方绝望的好牌。运气妨碍了她技艺上的提高,同时让她对这样的活动提不起什么兴趣,她经常打完一轮,对方还在原地踏步。她并不喜欢这种血洗式的胜利。跟老沈结婚后,她就再没打过牌了。对牌的态度,也影响了他们对媳妇的态度。媳妇聪明、能干,模样儿不错,但性情刻薄,急躁易怒,尤其沉溺于麻将,没牌打就像要了命。豆豆刚出生不久,媳妇跟所有保姆都搞不来,儿子只好来请他们。她和老沈去城里住了一段时间,真正见识了媳妇的牌瘾,还在休产假,听到哪里有牌打就跑出去了,有时她得抱着豆豆到楼上楼下或者另一栋家属楼某户人家的牌桌上,让媳妇给孩子喂奶。
老沈退休后,四娭毑怂着他玩麻将,他脸上的表情好像被人泼了粪。四娭毑很生气,说,一个股级干部蛮不得了啊,股级干部退休了还不是一个凡人!她连忙解释说,老沈不是架子大,是心情不好,您老别见怪,我陪你打。她那时还没退休,一坐下去就学会了,而且打得不赖,总赢四娭毑的钱,四娭毑就不主动找她打牌了,宁愿去邀两三里地外的其他婆婆佬佬。后来她退休了,也几乎不玩牌。现在老沈都弄成个脑萎缩了,保健报上说,老年人打打麻将,活活手,动动脑筋,有助于预防老年痴呆。看来,得重新认识以前老沈引以为傲的“好习惯”了。
奇怪的是,那天吃过晚饭,她小心翼翼、旁敲侧击地和老沈谈起打麻将的事,他一反常态,没有表示反对,只是也没表示赞成。他坐在那里,静静地听着,两手插进裤口袋,像一个没有拉动的提线木偶。她不知道他心里怎么想的,索性挑明:“等会就去,我看四娭毑那边缺人手不。”
他竟站了起来,跟着她。难道他知道自己的病了?不可能,我谁都没说。她想,管他呢,他愿意玩就好。他跟着她。
她在隔壁门外喊道:“四娭毑哎,有人打麻将没?”一进门,牌桌已经摆起了,他们都没起身,从麻将堆里抬头看了他俩一眼,好像是闯进来两个外星人。四娭毑说,什么风把你们给吹来了。她改口说,在家里老看电视没味,我带老沈来学打麻将。四娭毑又看了老沈一眼,笑着说,你脑子里长出那根筋了?老沈呵呵回笑了两声。这时,有一个赢了钱的趁机起身,她就让老沈坐下来,她坐在他后面,教他怎么砌牌、拿牌、打牌、吃牌、听牌、和牌。他手气好,一上来就和了三盘。四娭毑说,那要不得,是他打牌还是你打牌?她想了想,没再做声,不让四娭毑占点便宜,这张牌桌上就不会有老沈的位置。
第二天,她去镇上买回一副麻将,在家里手把手教他。吃。碰。清一色。七小对。杠上花。如果不是当了一辈子教师,这个学生她早就放弃了。他几乎无法领会。手上十三张牌的组合,对于他来说,有如一部天书。但好歹在一点点进步,是水滴在石头上的那种进步。有一回,他们两个人玩,他一不留神打到了听牌,只是他两次摸到自己正好要的那张,都打掉了。到第三次,她不得不告诉他,你和牌了。他笑得像一株从不开花的树上突然开出一朵怒放的花来。她也笑了,笑得眼泪都出来了。眼泪出得太多,它们纠集成群,把笑给赶跑了。她忍住,没哭。她知道不能哭,家里只有他们两人。他们要笑着生活。
他总是输。四娭毑很欢迎他们去。他输得连四娭毑都觉得没味的时候,她就能在旁边指导一下。所以,他们天天输,却输得不多。她对这个项目有些纠结,一时又没有其他办法。半个月后,儿子带着孙子豆豆回来了。老头子很高兴,弯着腰像只母鸡似的,一边迎上去一边嚷嚷着:“我的乖孙哎!”
她悄悄跟儿子说了他父亲打麻将的事。儿子说,好呵,天天带他去打吧。
可是天天输钱呢。
输点钱算什么。一辈子就是省着、省着,省到得病了,还省。总比吃药、住院便宜些吧?只要他自己不反感。
他反感什么呀。只要我往哪里走,他就跟着。他连反感的能力都没有了。
你平时要多和他说话,比如激发他的回忆,让他的大脑神经处于亢奋和活跃状态。
我跟他说,还聊起他以前的女朋友呢。
又是那个泽姨吧?聊她干啥!
他以前一听到她的名字就咬牙切齿,我从不提她。到了这份上,我想试试多刺激他,哪怕惹他生气了也是好事。
他还生气吗?
开始还变脸色,黑得像砣铁,但不吱声。现在连脸色都不变了,好像不认识那个人。
别提她,讲点别的。谁知道他的心理活动,可能他心里受折磨我们不知道呢。
五
他回到家里,告诉妻子,老头子打麻将了。妻子刚从麻将桌上下来,满面红光,笑盈盈的,看样子就知道是赢了。这个时候跟她谈一件事情,氛围往往是最好的,不容易吵起来,有时还能给她提些意见,而不惊动她的脾气。她的脾气是一头容易被惊醒的狮子。
他打麻将!老年痴呆症患者怎么可能打麻将?
他还只是早期嘛。
早期也是老年痴呆呀。那不只有输的份!
乡下打得小,还有妈妈指导他呢。再说,输点钱算什么,如果能控制……
那是把钱往水里面丢!如果打牌能控制脑萎缩,还要医院干吗?何况,脑萎缩是不可逆转的,连医院都没辙。不如,把那点钱攒起来,你妈多带他出去走走,再过一两年可能就走不动了。
他本来是想给妻子提个建议,周末经常回去,陪爸妈打打麻将,一来尽尽孝心,二来省得他们在外面打老是输。妻子硬生生地掐断了他的话,他就只好把这个建议咽回肚子里去了。妻子讲得不无道理,何况她也并没发脾气,看来是时机未到。
这一晚他都有意地去亲近妻子。堂妹这周没来,妻子在厨房做饭,他也挤在厨房里,像粒苍蝇样围着她团团转,一会儿递瓢水,一会儿切两根葱,一会儿剥几粒蒜。他知道妻子喜欢这样,把他当作一粒麻将子,一会儿打出去,一会儿吃进来,哪怕一会儿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像个鸡肋,她也十分满足于这种手上有牌的感觉。
这是一套老式三居室,厨房不大,两个人便显得人头攒动,再加上炒菜煮饭蒸发、袅绕而起的热气与香味,这种人间烟火气息里反而蕴含着一种别样的意味,有着万物本原的和谐与安定。可惜,家里这种时候并不多。工作日下班后,他还要去幼儿园接豆豆,回来得较晚,到家时饭菜基本端上了桌;休息日妻子不是在自家就是在人家的麻将桌上,堂妹做饭,他很少去厨房,而是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他觉得自己也没做好,经常埋怨妻子打麻将,妻子在家里劳累的时候他大多没看到。
妻子每做好一个菜,他就忙不迭地端到餐桌上。待到妻子在炒最后一个菜时,他跑过门外走廊,对着外面的虚空喊道:“豆豆!”豆豆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应了一声。不一会,孩子披着一身泥土脏污进屋,少不得遭到他妈一顿狠狠的数落。
他跟孩子洗了手,说,好好吃饭,今天妈妈做的菜特别香!妻子回他,好像平时我炒的是木棍子,只有今天的才香,今天还不是你切了几根葱,就特别香了!贪功也不是这样贪的。他顿了顿,吞下去一团口水,今天的菜特别香啊。他招呼豆豆坐了,自己也坐下来,夹了一把蒜苗炒肉到孩子碗里,温和地说,快吃,你最喜欢吃的。孩子咬了一口,嚷嚷着,不好吃,咬不烂。他笑了,哪里不好吃,分明香脆可口,你不吃给爸爸。孩子把筷子上夹着的一根甩到他碗里。
蒜苗炒肉,是放了两天的蒜苗,的确有些老。儿子只选肉吃,他就把蒜苗一根一根全消灭了,能吞进去的都吞进去,还是吐了一大把渣在碗边。
妻子像生气又像开玩笑地说,一点小菜被你抢光了,还这么浪费!
他不像生气又不像开玩笑地说,好木材可以做成家具,边角余料总得扔掉呵。她这回不像开玩笑了,我看你只吃了点边角余料,把木材都给扔了。
其实她说的是对的。他吐得多,吃进去的少,甚至只榨出点水就扔出来了。可那真成了木材啊,能吃吗?从食物原理而言,他是对的;从话语逻辑来说,真理在妻子那边。他在夫妻长期以来的争辩中,无不落处下风。他发现,原理、规律总是斗不过话语逻辑。人类的话语体系里,隐藏着一种难以察觉却又无处不在的诡辩基因,它为一切强权鸣锣开道。
这个时候,沉默通常是最好的防守。沉默仿佛暴风骤雨之前黑压压的一大片空地,如果像万物那样沉静面对,风雨可能只是做做样子,便销声匿迹;即便风狂雨骤,那也是单方面肆虐,不会弄得天翻地覆。
半个月前,他们天翻地覆过一次。那天她打牌输了,回来就带了半肚子气,先是奔到阳台上,然后返回到卫生间,揭开洗衣机盖,大声喝道,要你们晒衣服,怎么还溽在洗衣机里?他很惊讶,从没听你说要我们晒衣服呵。
没听说?我出门前明明交代了,你躲在书房里总是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
这时,堂妹赶紧从厨房里跑出来,将洗衣机里面的衣服掏到盆子里,端着盆子要去阳台上晒,被堂姐拦住:让他去晒。
本来,他从堂妹手里接过盆子去阳台晒了衣服就没事了。但看到堂妹那备受委屈、手足无措的样子,听到妻子那种冷彻骨髓的语调,他全身也像石头一样发硬了。盆子是接过来了,他将它重重地摔在地上。这下连堂妹的脸都吓得变了形,妻子捡起地上的衣服兜头兜脑朝他掷来,他将她掷过来的衣服又向她掷去,双方短兵相接,像打雪仗似的,难分难解。
最终,他夺门而出。不巧的是,他刚出门到楼下就碰到自己的老领导。他问,你这么急匆匆地干什么去?
呵,您好,去买点菜。
这么晚了才去买菜啊?不要搞得太发狠了哦!
谢谢您关心。不会。
他感觉得到老领导厚厚的镜片后面灼亮的目光,仿佛一只在猎人枪口下落荒而逃的野兔。兔子逃到了森林里。钢筋水泥的森林,有汽车形成的河流与高楼耸立的山脊,各种灯光变换而成的迷幻花朵,还有噪音的石头,纸屑、烟头、包装盒以及各种生活垃圾组成的地面。这样的森林也让兔子逃无可逃。他在外面漫无目的地转了几圈,消磨大约个多小时后,又回到自己的家门口。
堂妹开了门。她看他的眼神,让他不忍直视,好像他们是某一事件的同谋而被发现了一样。他不去看她,是不想做这样的同谋。他不想将无辜的堂妹拖下水。但他不得不承认,如果今天堂妹不在这里,他可能不会发那么大的脾气。要知道他是以脾气好著称啊。这个时候,他终于觉得自己做错了,心里涌起一股对妻子、对堂妹包括对在楼下碰到的老领导的惭愧。
妻子不在家,显然又出去干老本行了。堂妹带着豆豆在客厅玩。他进了书房,翻开刚买不久的一本散文集《自己是谁》,不禁扑哧一笑:是啊,自己是谁呢?这时,堂妹悄悄走了进来。他放下书,表示对她的欢迎。不过,依然不敢直视她那种眼神。堂妹走到他身边,用清晰而又极轻的声音问:
姐夫,我是不是不该来?
这个,不关你的事。只是吓着你了。
没有呢。我姐是这样的脾气,姐夫不要怪她。
我也没做好,一下没控制得住,对不起。
有你,是姐姐的福气呢。我们都这么认为。
呵呵,都这么认为不一定是对的。你去带豆豆吧,我看会书。
第二天,他带着豆豆下乡看爷爷奶奶。妈妈发现他心情不好,问他,吵架了?他点点头。妈妈说,你那媳妇呵,鬼灵精怪,性格又不好,生成一把刀子嘴,这个是没办法的。你呢,要装傻一点,糊涂一点。斗智斗勇,你都不是她的对手。豆豆都这么大了,吵就吵了,不要往心里去。他当然理解妈妈的意思,笑着说,老头子总在你面前装傻,你看,这下弄假成真了。妈妈叹了口气,你爸呀,一辈子就是个呆子。他想起昨晚堂妹的话,说道,老爸有你这样的老婆是他的福气呢。妈妈说,我也没给他多少福,我们就是互相给了对方安稳。你那媳妇性格不好,脾气大,但还是顾家,至少顾小家,绝不会吃里扒外,这样的人也有她的安稳……好啦好啦!他实在忍不住,得打断妈妈的话了,否则,她会念出半部经书来。
总之,半月前的那个晚上,对他的内心冲击非常大。他再三告诫自己以后不能那么冲动。冲动是魔鬼,是扫荡世界的飓风,是破坏家庭和谐和内心平静的罪魁。我不能说不了解她。了解她,又选择和她生活在一起,就应该承受由此带来的一切。好比一棵树结了一个果子,同时也要承担相应的虫害。他郑重跟妻子道歉。妻子不接受,说他有家庭暴力,她要告到妇联去。直到第三次,他打了自己一个耳光,她的心才软下来,哭着接受了他的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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