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乡】老汉老墙老墙根(散文)
不多了,老墙,老墙根,老墙根下的老汉……
老墙,必须是用山石垒成的,或者用青砖砌成的,甚至还有几块拴马石还长了青苔的。这样的老墙,月亮在上面徘徊过,阳光在上面溜达过,有着沧海的深度,有着桑田的密度。
天气渐渐凉了,布满了岁月风尘的老墙,将凉飕飕的北风挡在了背后,将暖洋洋的阳光揽在了胸前,于是,老墙根渐渐暖和起来,漫长的萧瑟和肃杀就淡出了人们的日子。
二爷提溜个马扎,一瘸一拐,来到墙根,在右首第三块基石前坐下。这个位置,30年前他就占下了。这不是最好的位置,中间是最好的,但那是他老父亲的位置。
二爷父亲是村里的最长者,德高望重。大家把最好的位置让给他,听他讲别人永远觉得新鲜的事儿。二爷父亲最喜欢讲的还是关于这堵墙的故事。这堵墙是村子里最老的,也是最结实的,因为这堵墙是村子里最好的建筑——村校的南墙。从这堵墙的里面,走出过三个教授,四个军官……
70岁那年,儿子高低不让他干活了,二爷才坐或蹲在那里听,觉得父亲讲的故事,跟在家里讲的绝对是两个版本的。
30年过去了,老墙巍然屹立,几次地震都没倒。可是,父亲20年前99岁那年倒下了,老伙计们一年一个倒下了,二爷成了村里的最长者。
二爷依旧坐在第三块基石前,抬起长了一个赘疣的老眼,往左看去,似乎父亲还在讲着永远不一样的《九头雕》,永远不重样的“三国”“水浒”……
蹲墙根,晒太阳,是一种千百年的习俗,老汉们对老墙根似乎格外青睐:今天在老墙根坐坐,明天在老墙根站站……谈的是昨日的故事,想当年我……你算了吧,谁不知道谁呢?
最多的时候,还是聊一聊家长里短,对老李家的不幸叹息一番,对老王家的喜事快乐一阵。然后,闭上眼睛,打个盹,养养神。沐浴在阳光里,老汉们心头总是暖融融的,仿佛停在村口那辆年头久远的马车,奔波了一辈子,终于可以歇歇脚了……
有时候老太太也加入,端个针线盘子,纳个鞋底鞋垫,好让儿孙们的路走起来稳当舒坦;或者打个补丁,把生活的艰涩补上。补丁一般都是圆形的,象征着圆满,更像一轮太阳,照亮朦胧的希望。
小孩子是老墙根的过客,他们来,基本上是奔着爷爷或老爷爷来的,有时是冲着爷爷口袋里的三毛两毛钱来的。他们趴在爷爷背上,给爷爷捶捶背,挠挠爷爷的耳朵,然后趴在爷爷耳旁:“爷爷我好爱你。”
爷爷笑得嘴角都裂到耳朵后了,麻利地掏出一张毛票,好孙子,去,到供销社买块最甜的糖。
小家伙抓过钞票,连声谢谢都没说,就像小鸟一样飞走了。这小子,爷爷们一块儿笑了。
今天来的三个,清一色的是二爷的晚辈,都让二爷靠中间坐。二爷说,习惯了,这儿挺好。大伙也就不再推辞。
王嗣槐今天戴了一顶绒线帽子,上面印了一些字母。他摘下来,眯缝着老眼,说,这是我大孙子昨天给买的,你们知道吗?这叫“adidas”,世界名牌,啧啧,孝顺哪。
老王头,你就显摆了一辈子,人家刘老三那叫不冒烟的财主,你知道人家大孙子是北京的大教授吗?哼,咱村第一个大学生,第一个博士,第一个教授呢!马天敏就喜欢跟老王头抬杠。
刘老三是个闷葫芦,呵呵地笑了几声,就没动静了。
咳咳咳,二爷一阵响,大家都不做声了。二爷今年100岁了,耳不聋眼不花,他的话一句顶十句。大伙以为二爷要发表意见,盯着二爷半天。
二爷脸朝天,闭着眼睛,一片树叶飘过来,停在二爷的脸上,他竟然一动不动。
马天敏想伸手捏下来,二爷嘀咕了一句,不用,这就挺好。
三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咦?老爷子不睁眼都能知道,成精了。
二爷不紧不慢地说,天敏的手上有一股大姜的味儿,准是又帮你孙子捣鼓大姜了吧,据说今年你孙子卖了30万?给了你几万哪?
老爷子,这岁数了,要钱干啥?孙子每天好酒好菜供着,孙媳妇一口一个爷爷叫着,重孙子经常打个电话,够了,知足了。
二爷微微睁开眼,伸手捏下那片树叶,放在眼前,迎着太阳,仔细瞅了半天。三个晚辈也凑过来,顺着二爷的眼光看去。
那片叶子,在阳光下,竟然越来越薄,脉络越来越清晰。他们发现,叶子上竟然出现了他们小时候在东河摸鱼的情景,看到了娶妻生子的场景,看到了过70大寿的快乐时光……
也看到了明年,草泛绿,枝冒芽,鸟语花香的春天……
爷爷,老爷爷,妈妈叫你回家吃饭啰……几个丫头小子飞奔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