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舟】乱红飞花(小说)
一
又到一年扬花飞雪时。秋风拂过,俏立枝头的娇花蕊瓣纷纷落下,赤黄粉白交错相映,如景似画。
洒落的花瓣铺满了后花园的方寸草地,形成一簇五色花毯。
花园中,一位白衣男子伫立其中,长身玉立,丰神俊朗,掩映在落英缤纷中更显风姿飘逸、卓尔不群。只是,男子面容黯然,眉宇藏愁,载满忧郁深情的幽深墨潭足以打动世间所有女子的芳心。
“娘。”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转过脸问同样忧愁的母亲,“爹有心事吗,为什么总是这样愁眉不展?”
孩子的目光和言语透着早熟的迹象。
叶碧秋笑着抚上儿子的小脑袋:“好孩子,爹没有事,爹只是看到满园的落花有些感伤而已,没事的。”
“哦。”靖儿放心了,“爹没有心事,真好。”
“乖别处玩去。”
“嗯。”靖儿蹦跳着离开,碧秋忍不住落泪。靖儿的爹,她的夫君怎会没有心事?不为忧国忧民,而是为情所困,为了另外一个女人。
三年了,他还是忘不了她。
泪水划过香腮,如烟往事浮上心头。
五年前,筱筱作为陪嫁丫鬟进了孟府。新婚燕尔,夫妻恩爱和睦。碧秋身怀有孕后,将娇小柔弱筱筱叫到了闺房床边,照顾自己的饮食起居,梳妆打扮。
碧秋想不到,自己的宅心仁厚酿出的却是一杯苦酒。
筱筱本是一大户人家的女儿。由于家道中落,被卖到叶家为奴。由于出身高贵,懂些诗词歌赋、琴棋书画,人又生得俏丽可人,不比一般的丫鬟女仆。夫君被她吸引也在情理之中。
碧秋虽不情愿,但也只能接受。可偏偏筱筱心高气傲不肯做妾,一心要顶替碧秋少奶奶的位置。城云很是为难,他虽迷恋筱筱,但休妻是万万做不到的。何况当时碧秋因为此事很受打击,早产生下了靖儿,城云更是不忍。
眼看做不成正室夫人,筱筱竟做出了极端惊骇的行为,在飘落五彩花雨的树下服毒自尽了,一同逝去的还有腹中尚未成形的胎儿。青草为墓,落花为冢,筱筱用最美丽的死亡报复了城云的懦弱虚伪,控诉了冰冷无情的礼教制度。
筱筱是聪明的,她的离去令城云无比自责内疚,从此性情大变,由原来的风流雅士变成了悒郁冷鸷的怪人。从此闭门谢客、足不出户,只有在飞雪扬花时走出房门,在于筱筱一见钟情、香消玉殒的后花园里凝眉沉思,追忆过往。
他的魂魄追随而去,留下一副空洞的躯壳皮囊。
三年时光,园中花开花落。年年岁岁落花相似,岁岁年年离人依旧。
碧秋喟然叹息,记得未出嫁时,一游方术士曾给她相面卜卦,说她姻缘不顺,小心以下犯上。其实,她也不是没有过担心,只是自己太过心思单纯,太相信夫君城云了。
天意呀、天意。碧秋感慨。
一丫鬟来报,“少奶奶,表小姐求见,正在外面。”
“知道了。”碧秋用丝绢擦了擦眼角,整理好情绪,随丫鬟出了后花园,表姐素云正在等她。姐妹相见,寒暄过后,碧秋引素云进闺房叙话。
“表妹夫还是如此吗?”素云问。刚刚,她瞧见了花丛中孑然独立、玉树临风的熟悉身影。
碧秋苦笑一下,算是回答。
“想想办法吧,你们难道要一直这样下去?”素云表示担忧。
碧秋回她一副“能有什么办法”的表情。
素云摇头,爱莫能助。
“妹妹。”素云按住她的手:“近日城里来了个戏班,台柱子小云天唱红了整个京城,不如你随我一起看戏去吧?”
“看戏?”碧秋一愣,感觉陌生:“我——还是不去了好。”
“别。”素云劝她:“你终日呆在这豪宅大院里,深居简出,表妹夫......又是这般样子。时间久了,早晚要闷出毛病来。你呀,还是多随我到外面走走逛逛,散散心、透透气。”
“那,好吧。”碧秋想想也对,点头答应了。于是唤来贴身丫鬟翠香为自己梳妆打扮一番,姐妹俩出门了。
走出宅院,外面果然天款地阔,精彩繁华,想来真是深宅大院里呆的太久,有如井底之蛙了。
街市上人流如织,熙熙攘攘,人声鼎沸,热闹非凡。道路两边的商号店铺鳞次栉比,集市上各式商品琳琅满目,一派盛世景象。
碧秋露出了久违的笑容。不知不觉间,姐妹俩走到了一家戏院门口。
“到了。”素云停住脚步,墙上张贴的告示前,几个年轻女子正对着说笑,指指点点,碧秋听到了“小云天”的名字。
素云瞄了一眼,“今天正好有小云天的戏。”
碧秋随素云进了戏院。稍作片刻后,台上锣鼓声响起,开场了。两场折子戏过后,戏台出现了片刻冷场。素云捅了捅碧秋:“小云天出场了。”
说话间,舞台上现出一个身影,先是几个漂亮的空翻,接着一串矫健的闪展腾挪,行云流水,干脆利落。随着一声响亮的鼓点重音,小云天台前亮相!
“好!”戏台下一片叫好声。
碧秋与素云坐的是贵宾席,离戏台较近,看得分明,这小云天果然扮相俊美、英姿不凡。
小云天亮嗓子开唱了。这出戏的戏名为《桃扇怨》,讲的是一穷书生与一富家小姐相识相知进而相恋,身世的天悬地隔令两人尝尽了世间之苦。奈何天妒红颜、命运多舛,小姐不幸染病,香消玉殒,书生肝肠寸断、痛不欲生。
小云天嗓音低沉,厚实圆润,唱腔中揉进了无尽的哀怨相思,与忧伤哀婉的乐声配合得天衣无缝,震颤肺腑、断人心肠。
台下寂静无声,观众沉浸在了演员与戏台营造出的凄楚悲凉的氛围中,思绪心情随着台上人物起伏波动,已分不清是小云天还是剧中人物,戏台早已没有了界限。
“思小姐如花美颜,如今归黄土落黄泉。今生与小姐不复相见,怎不令我一声想念。叹无缘、恨上天,生亦何惧,死亦何欢。愿追随小姐到地下,化蝶飞翩翩。祈求上天,盼来世与小姐相见,生生世世,哪怕苦等千万年......”
台下,碧秋早已情难自禁、泪流满面。眼前的一切变得飘渺虚幻,魂魄已随着飞出身外,游离天际。
想她与夫君城云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成婚后,夫妻恩爱、琴瑟相合。奈何天意弄人,筱筱的介入打碎了美梦,阻隔了幸福。如今,夫君心系他人,终日沉湎怀念。自己独守空房三载,备受冷落。遥想当初的恩爱情深,怎能不伤感落泪。
思往事,惜流芳,易成伤。拟歌先敛,欲笑还颦,最断人肠。
“妹妹、妹妹、妹妹。”素云连叫了几声才将碧秋从痴迷状态中唤醒,戏台已经散场了。
“你呀,真是多愁善感。”素云用丝绢为她拭泪:“瞧你哭得,脸上的妆都花了。”
碧秋缓过神来,感觉尴尬:“让姐姐见笑了。”
素云一笑:“不是你太投入,是小云天唱的太好了。京城被他迷倒的姑娘少妇多了去了,不差你一个。”
碧秋深有触动:“看来以后真该多出来走走,总是闷在家里不见天日,时间久了,怕是要变得呆傻了。”
“我就说是嘛。”姐妹俩说笑着,走出戏院。
二
夜,素月清冷。后花园内树影婆娑,花影憧憧。一个纤细窈窕的身影踏着满地的皎洁银辉,步入一间厢房,轻推开门,注满一地月光。
榻上,睡着一男子。女子走近,凝视他睡梦中仍紧锁眉头的俊逸脸庞。
“筱筱,对不起,是我害了你和孩子。筱筱,对不起......”男子梦呓者。黑暗中,一滴晶亮自女子脸庞滑落,女子伸出手,爱怜地抚上她忧郁的脸庞。
“筱筱,是你吗?”梦中的孟城云一把握住了她的柔葱玉手,软软的、凉凉的。
“筱筱,真的是你,不要走、不要走!”孟城云叫喊着,手中的柔夷正在急速的脱离,他紧紧攥住,不松开。
“筱筱、筱筱。”他叫的真切,喊的深情。
滴滴晶莹有如断线珍珠般簌簌滑落,那只手还是挣脱离开了。
“不要走!”孟城云大喊着,睁开了眼睛。恍惚中,一个熟悉的身影从门前一闪而过,“筱筱。”
清醒后的孟城云痴痴地坐着,是梦吗?为什么身体的接触那么真实,刚刚发生的场景那么真切,不是梦、不是。
“相公。”门开了,夫人碧秋走了进来。天色已蒙蒙亮。
“妾身起床后路过后花园,见房内有动静于是过来看看,相公没事吧?”
得到“没事”的答复后,碧秋谈起了正事:“妾身近日已将府上两处商号、房产转让给了自家兄弟。想到日后免不了需要娘家的帮衬,所以价钱低了一些。我已叫管家遣散了了一部分家仆丫鬟以减少日常开销。家中人口不多,日后勤俭一些,维持生计不成问题。”
“家中事务烦劳夫人了。”
“相公说哪里话。”碧秋轻笑:“常言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上至帝王皇家下至贫民百姓都是这个道理,这就是女儿家的命。身为女人,就得认命。”言语中透着无奈凄苦。
孟城云震动了。三年了,他第一次正视眼前的妻子,较之从前消瘦憔悴了许多,昔日的眼神不见了神采。想来自从双亲去世后,府内所有事务,家外偌大的产业都落在了一个弱女子的肩上,大事小情、琐碎细节都要亲自打理过问,辛苦可想而知。
“夫人,辛苦你了。”三年来,孟城云头一次感到了内疚羞愧。
“没什么。”碧秋反倒很轻松:“没有别的事,妾身告辞了。”
屋内恢复了冷清,孟城云略感失落。恍惚间,竟走出了房间,外面已是日上三竿,阳光普照。
“表妹夫今日好兴致。”有声音传过来,是素云表姐,“今日未见飞花落叶,表妹夫雅兴从何而来。”素云走近他,揶揄道。
孟城云施礼:“表姐光临寒舍,未曾远迎款待,有失待客之道,还望见谅。”说着,将她让到房内。
“在家闲着无聊,到表妹家小住几日。”素云接着又讽一句:“表妹夫终于肯见人了,我还以为此生再难相见了。”
孟城云苦笑,素云与他有过一段过往。
素云自幼父母双亡,被舅舅家收养。长大后的素云喜欢上了风流倜傥、潇洒俊逸的孟城云。奈何孟城云当时已于表妹碧秋心意相通,于是拒接了素云。素云后来嫁给了一官员做妾。原配亡故后,心思灵活、左右逢源的素云备受宠爱,生活幸福。
素云瞄到了墙上的女子画像,看过后问道:“这位就是筱筱姑娘吧?三年了,表妹夫真是痴情。”
“当年表妹嫁你时,我心里直恨。想不到仅仅过了五年,表妹竟重复了我当年的痛苦。原来到最后,我们谁都不是赢家。”
素云感慨人生无常,孟城云垂下头。
同一时间,孟府外,戏院里,孟家少奶奶叶碧秋正与台上的小云天深情对视,泪眼相望。
名角小云天站到了京城一家豪华酒楼的包房门口。班主离去时叮嘱自己“伺候好了”,眼中难掩“见钱眼开”的兴奋光芒,小云天知道这回的主顾惹不起。
悲哀与忐忑的情绪一齐涌上心口。罢、罢、罢,门内即便是妖魔鬼怪、牛鬼蛇神又能怎样?戏子就是戏子,命该如此,何须自怨自怜。
小云天敲门后进入,先是一眼瞄到了酒席边站立的丫鬟,当目光停留在正中端坐的贵妇人时,愣住了。“夫人。”他低下头,谦恭地行礼问好。
叶碧秋冲他微笑:“云老板,请坐。”
四
“筱筱、筱筱,筱筱。”孟城云喊着梦中人的名字,一路从后花园出来,紧追慢赶,那个令他魂牵梦系的粉色影子还是消失不见了。
地上遗落了一块丝绢。孟城云拾起,迷惘而茫然,真的是梦吗?为什么那么真实真切,醒来后又是一场空。如果是梦,筱筱,我为什么见不到你?如果不是梦,你又为何躲着不肯见我,为什么?
筱筱。握着丝巾,孟城云仰头望天,心潮起伏。
筱筱,你还不能原谅我吗?为了你,三年了,我封闭自己,抛下所有,终日关在房内忏悔自省。三年来,我未尽到一丝一毫做丈夫、做父亲的责任,难道还不够赎罪吗?你还要折磨我到什么时候?筱筱,你还要我怎么做呢?
“少爷。”有人叫他,仆人老王:“少爷,您出来了?”
这是什么话?孟城云眉头微皱,露出淡淡的不悦。
老王没有注意到,接着说:“见到少爷,这下好了。您快到大厅看看,城南的一家商号最近出了点纰漏,已经有些时候了,正等着解决呢。”
孟城云随口说道:“少奶奶呢,找她去。”
“找不到少奶奶。”
“什么?”孟城云很是吃惊:“找不到,怎么回事?”
老王答道:“听丫鬟翠香说,少奶奶最近迷上了听戏,经常外出去戏院,有时一整天都在外面——我说少爷,既然您出来了,就随我走吧,商号的事情可不能再拖了。”
“好吧。”孟城云答应了。
处理完商号事务已经过了三个时辰了。精疲力尽、口干舌燥的孟城云感觉远离尘世太久,无论是头脑还是身体,快要僵硬石化了。想来夫人碧秋日理万机,每日事无巨细,真难为她一个女人家了。
等等,夫人,夫人到哪里去了?孟城云突然意识到了,已经过去三个时辰了还没回来,到底什么戏这么入迷。
孟城云唤住了一个走过的丫鬟,问她,丫鬟答道:“少奶奶近来经常到外面的戏院听戏。”
“听戏?”
“对呀。城里最近来了个戏班,台柱子小云天不出三天唱红了整个京城。”说道“小云天”,小丫鬟情难自禁,忍不住眉飞色舞起来:“那小云天长得那叫一个美,一曲《桃扇怨》唱得多少大姑娘小媳妇肝肠寸断,夜里哭醒。京城不知多少女人为小云天茶饭不思,害了相思病。我听说徐府的大小姐更是放出豪言,这辈子不能嫁小云天,情愿去当尼姑,守着青灯古佛过一辈子。唉呀,这小云天可真是造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