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孟城云重重地咳了一声，小丫鬟从幻境中梦醒，瞄到主人的一张黑脸，吐了吐舌头，连忙退下。
　　 在一个美男子跟前夸耀赞扬另一个男子美，是绝对不合时宜的。更何况是在素有京城四美男之一的男主人面前。曾经现在，孟城云可是府里所有女性的偶像，包括刚才的小丫鬟。
　　 小云天、小云天，孟城云恨恨地念着。改日他定要亲自会会这个声色动天下的戏子名角，看看究竟是何方神圣。
　　 “少爷，少奶奶回来了。”刚下去的丫鬟过来禀报。
　　 一身光鲜打扮的碧秋在丫鬟翠香的搀扶下从外面走进来。想到因为听戏差点误了家中大事，孟城云很是气恼怨恨，随着走进庭室，“你干什么去了，家里出事情了知不知道？”
　　 碧秋一愣，想到了：“相公说的是商号的是情吧？妾身这就去处理。”说着，起身要走。
　　 “不用了，已经处理完了。”
　　 碧秋听出了怨气，于是赔礼道歉：“妾身近日沉湎于听戏娱乐，怠慢了家中事务，有失体面，还望相公宽宥。”
　　 这么一说，反倒令孟城云羞愧难当。操持外务、顶门立户本就是男人份内的事情。如今却要一个妇道人家担当责任，作为丈夫非但不帮忙，还要怪罪于她，汗颜，汗颜！
　　 孟城云万分愧疚。妻子喜欢听戏，随她好了。有些喜好不至于寂寞无聊。孟城云不计较了，眼睛瞄到了桌上的包袱礼盒，“这是什么？”他问。
　　 “回来时路过市集，顺便添置了一些衣料、首饰、脂粉什么的，看到就买了。”碧秋坐到梳妆镜前，回答说。
　　 门外一处隐蔽的角落，一双眼睛始终关注着刚刚发生的一切，最后见到孟城云从里面走出来，回到了后花园的住处，松了口气，放心离开了。
　　
　　 五
　　 “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人死不能复生，贤弟如此折磨自己有何意义？况且你并非孤身一人，你已成家立业，先祖辛苦打拼创下的庞大家业需要你来继承打理。三年来，你将一切统统抛下、弃之不顾，敢问一句逝去的人如何感受得到，活着的人会怎样想？”
　　 多年挚友登门拜访。闭门谢客三年的孟城云破天荒出门相见。友人的一番好言相劝入情入理，软化了固执坚韧的内心堡垒。三年来，作茧自缚、苦行僧似的困顿生活早已令他不堪忍受，如今是时候破茧而出了。
　　 “珍惜眼前人。”友人离去时，留下的话意味深长。
　　 “珍惜眼前人。”孟城云喃喃道，咀嚼其中意味。忽的，一声童音入耳，是靖儿。
　　 靖儿，他的儿子。三年来父子相见时光寥寥无几。孟城云心头涌起怜爱愧疚，于是循着声音在后花园的一处角落里找到了他。
　　 “小哥，我们来下棋好不好？我刚刚和厨子老王学的。”
　　 “好的，你先来。”
　　 “可是，我不会诶。”
　　 “没关系，我教你。”
　　 “好的。”
　　 靖儿背对着他，正与一个小朋友说话玩耍。
　　 “靖儿。”孟城云走上前，看到对面的瞬间时，吓了一跳。对面哪有什么小朋友，是一个人形娃娃。眉目口鼻，栩栩如生。可刚才他明明听到了另一个孩童的声音啊。
　　 靖儿没有听到父亲的叫声，继续着游戏。
　　 “你教的真好。”
　　 “我是你的师傅，快拜我为师。”
　　 “好的，师傅在上，请收徒儿一拜。”
　　 孟城云呆住了，两种不同的声音在靖儿的口中不停变换着，惟妙惟肖、活灵活现。对面的人形娃娃仔细看来透出几分诡异。
　　 “靖儿。”孟城云看不下去了，一把扭过了靖儿的身体，担心地问道：“你怎么了、怎么了？”
　　 “爹。”靖儿淡淡地叫了一声，“我没怎么呀，我在和小哥哥玩啊。”靖儿眨动着清澈的眼睛。
　　 “不要玩了。”孟城云抓起娃娃，抛向远处。
　　 “哇！”靖儿哭了，“我要他陪我玩，要他陪我玩。”
　　 孟城云连忙哄儿子，“乖，爹爹陪你玩，爹爹陪你玩。”
　　 “不要！”靖儿捶打他的胸口：“爹只知道整天呆在小黑屋里，宁可关心那些花草也不关心靖儿。以前靖儿还有娘关心，可现在娘只知道听戏逛街，也不关心靖儿了。你们都不陪我玩，还不要小哥哥陪我玩，呜——”
　　 孟城云心碎了。他欠孩子的太多太多了，是该好好补偿一下了。
　　 “靖儿别哭，爹陪你玩，想玩多久玩多久。”
　　
　　 孟城云守在门口，满腔怒火地等待少奶奶碧秋归来。已经申时了，仍不见人影。早上辰时出去的，整整四个时辰了，孟城云气得团团转。家中事务不管也就罢了，如今孩子也不管了，整日只知道往戏园子跑，堂堂豪门贵妇成何体统。
　　 终于，门外传来了欢声笑语，少奶奶碧秋带着贴身丫鬟翠香走进门来。
　　 孟城云刚要开口质问，抬眼一瞧，怔住了。
　　 门外款款走进来的少奶奶衣着华美，光彩照人。头上珠翠环绕，宝光烁烁。丰润的脸颊一扫往日的憔悴苍白，泛着红晕，一双水眸含情带露，熠熠生辉。
　　 眼前的碧秋哪里还是先前的闺中怨妇，分明是情爱正浓时的小女人模样。
　　 孟城云随之走入房间，“相公今日好兴致。”碧秋说着，坐到了镜子前。
　　 孟城云走进她，“你喝酒了？”他震惊。
　　 “兴致来了饮上几杯，无伤大雅。”
　　 孟城云强压火气：“今日我见到靖儿了。”
　　 “哦，是吗。”碧秋心不在焉地应着，手中的炭笔、梳子不停在头上、脸上描摹。
　　 “你知道靖儿怎么了吗？”孟城云忍着，将在后花园捡到的情景描述了一遍后，怒了：“靖儿如今变得疯魔，你居然还有兴致梳妆打扮，你是怎么做母亲的？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哪里还像半点名门贵妇？听戏、听戏，听个鸟戏！”
　　 贵公子盛怒之下竟爆了粗口。
　　 碧秋消失了先前的春风满面，停住动作低下头，神情落寞：“妾身近日外出的确频繁了一些，但并非沉湎悠闲。实在是妾身内心压抑烦闷，遂将听戏当做消解排遣，误了为人妻母的责任，实属罪过。相公不必动怒伤身，妾身以后不会了。”
　　 孟城云呆立半晌，默然退出门去。
　　 “咿呀——”身后蓦地甩出一声长腔，竟是模仿男声。孟城云愕然转身，窗上人影摇曳，身躯摆动，流水似的音韵缓缓逸出：
　　 “哥哥苦，哥哥难，肩上重担无人担；哥哥苦，哥哥难，所有委屈腹中咽；哥哥苦，哥哥难，没人来把哥挂牵。咬紧牙，泪流干，夜夜难入眠。不怨地，不愿天，不信何处无晴天......”
　　 苍凉悲苦的唱词音律直入心扉，催人泪下。孟城云面色凝重，若有所思，垂首院中，久久站立。
　　 房前，一处草丛中，一双眼睛将一切尽收眼底。此情此景，令她担心害怕，她嗅到了其中涌动的危险气息。不，不行，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她要立即现身，阻止事态的继续发展。
　　 她刚要张嘴喊他的名字，背后突然伸出一只手捂住她的嘴。她拼命挣扎，后面的人全力阻止。情急之下，她一口咬下去，一股咸腥液体流入口腔。她的嘴瞬间自由了，正要开口又被捂住，她使劲咬，咸腥更浓。脑后忽的袭来一阵风，一块石头重重砸了下来，她倒下去。
　　
　　 六
　　 “好——”台下响起一片喝彩、叫好声。
　　 “小云天！”座位席上站起一位千金小姐模样的女子，嘶喊着台上人的名字，大把大把的珠宝翠玉飞上戏台。
　　 全场沸腾了，女人心碎了。狂潮巨浪席卷了整间房舍，裹挟着角落里唯一一个冷眼围观的看客孟城云。他的目光落在了前台贵宾席上的一位贵妇身上，只见她热泪盈眶，眼中流露出千般仰慕、万种柔情。她回过头，朝身边的丫鬟递了个眼色，丫鬟心领神会，主仆二人离去。
　　 冰冷酷寒的眼神一路跟随，来到了一处豪华酒楼的包房门前。孟城云走进，附耳门前，里面果然传出了男女对话声，不觉拳头紧握、指节泛白。
　　 “小云天敬夫人一杯。”
　　 碧秋饮下，“别总是夫人、夫人的，这里只有你我二人，叫我碧秋好了。”
　　 小云天连忙推辞：“万万不可、万万不可。”
　　 “有何不可。”碧秋并不介意：“此间既非你的戏班江湖，亦不是我的府门宅院，称呼不必拘谨。”
　　 “不敢、不敢。”小云天连连摇头：“席间无礼，云天心中有礼。夫人尊贵显赫，云天不过一贱民戏子，等级有序、尊卑有别，云天断不能坏了规矩。”
　　 碧秋一笑：“等级虽有序，尊卑亦有别，人间的情事岂是这些礼法规矩能够阻断分隔的。”
　　 寂静无声。须臾，小云天怯生生地：“碧秋。”
　　 “哗啦——”酒楼房门被强行推开，扑面而来的紧张冷峻气息硬生生割断了现场暧昧迷离的氛围，屋内的两人深情对望、爱意浓浓。
　　 笑意顿时冻结，血色迅速自颊上褪去，碧秋翕动着嘴唇：“相公。”
　　 相公？小云天闻听，顿觉尴尬，惊惶无措。
　　 孟城云脸色铁青，喷火的双眸最后转向了碧秋：“你、你干的好事！”
　　 他紧咬牙关，极力克制内心的熊熊烈焰，毕竟家丑不可外扬。
　　 碧秋面如死灰，深深垂下头。
　　 “我和夫人是清白的。”小云天辩解道。
　　 “住口！你个贱人，这里轮不到你说话！”孟城云气极。
　　 碧秋抬起头，“与他无关，是我。”
　　 “夫人！”
　　 正在这时，门外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丫鬟翠香冲了进来，一见眼前情景，傻了。“少奶奶，奴婢该死！奴婢一时贪玩，跑出去闲逛了，少奶奶饶命、少奶奶饶命啊。”翠香连连磕头求饶。
　　 碧秋凄然：“没你的事，起来吧，该来的终究回来的。”
　　 一时间，呼吸停止、呼吸凝滞。
　　 察觉到孟城云接下来的意图，碧秋突然上前将他抱住，对小云天低喊：“快走、快走啊！”
　　 孟城云怒火重燃，全力挣扎：“好你个小云天，你是吃了熊心豹胆了，今日你休想走出这里。”
　　 “夫人，你？”小云天震惊，随即表态：“不，我不能走，我不能丢下你。”
　　 “别管我，快走、快走啊！”碧秋与翠香已经支撑不住了。
　　 “还愣着干什么，快走啊！”翠香一把将小云天推出门外。
　　 “小云天，你等着，我绝不饶你！”眼睁睁看着小云天离开，孟城云心里窝火，双臂奋力一振，甩开了碧秋。
　　 “少奶奶！”翠香连忙上前，但晚了一步，碧秋的身体被震倒在地，头部重重砸在地面上。
　　
　　 七
　　 碧秋醒来时，人已在家里闺房中了。她支撑着坐起来，头上包扎的伤口隐隐作痛。地上，桌椅倒伏、杯盘狼藉。夫君城云凭窗而立，背影冷漠。
　　 “你竟然做出这种事来。”孟城云一拳砸进窗棂，肩头颤动。他气恼愤恨，更加痛心。
　　 碧秋垂下眼帘，淡淡回应：“妾身为人，相公应当知晓。”
　　 “知晓、知晓，我太知晓了！”孟城云转身痛苦吼道。此时他满眼都是二人柔情蜜意的一幕，他心如针刺。曾经，贤良淑德的妻子令他引以为傲，如今竟与戏子私会，怎不令他颜面扫地，痛心疾首。正因为太知晓了、太相信了，所以才会放任她外出听戏、纵情娱乐而不加约束。如果不是自己有所察觉，后果……不堪设想。
　　 “从今以后，不准你离开孟府半步，我会派人监视你的一举一动，你休想再有半点自由，最好安分守己地呆在这里，面壁思过。”
　　 “等等。”碧秋叫住正准备拂袖而去的孟城云：“相公何必如此，一纸休书岂不来的痛快。”
　　 孟城云眯起眼睛：“你说什么，修书是吧？好，我写给你。”说着，几步走到桌案前，铺开纸张，笔悬半空：“你可不要后悔。”
　　 碧秋毫不慌乱：“妾身不悔，相公尽管写吧。”
　　 孟城云笔落纸上，“我要写了。”
　　 碧秋静等下文。孟城云意识到她不是在斗气，而是认真的。“我当真写了。”他再问一遍。
　　 “相公做事一向果断英明，今日为何这般优柔寡断。”
　　 “你当真要走？”孟城云不敢相信：“你真的要离开我，离开这个家？”
　　 “妾身已经决定了，相公落笔吧。”
　　 “为什么？”孟城云握笔的手夹紧，“就因为那戏子？”
　　 “相公何必问，只管写便是。”
　　 “写了又怎样？你对那戏子该不会……你可要知晓，良贱不通婚，你与他根本不可能！”孟城云高声提醒道。她当真是昏了头，鬼迷了心窍。
　　 “妾身自然知晓。妾身并不奢求与他成双相伴。离开这里后，我会遁入空门，落发为尼，古佛青灯为伴，了此余生。”碧秋低声呢喃，已是心如止水。
　　 “啪——”毛笔在孟城云手中折断，声响清脆。他不愿相信：“想不到你竟会钟情于一个戏子。”
　　 “戏子怎么了，相公何尝不曾爱上奴仆，你我彼此彼此。”
　　 “你连靖儿也不要了吗？”
　　 碧秋面上划过一丝动容，“靖儿就拜托夫君将他抚养成人。妾身还有两件请求：放过小云天，一切都是我的错，不要因为我而连累无辜：翠香跟随我多年，她也是听命行事，与她无关。我走后，留下她。念在你我夫妻一场的份上，妾身请求相公应允我这两件事。相公，妾身累了，不想在走下去了，求你，放手吧。”碧秋恳求道。灰暗、了无生气的双眼盈满晶莹，滑落脸颊。
　　 这滴泪，似千斤，重重砸在孟城云的心口，久久回荡。他沉默了。她累了，求他放手。三年来，他抛弃所有、离群索居。令她备受冷落、饱尝辛酸。三年了，家里家外，是她在苦苦支撑、毫无怨言。一个弱女子如何捱过一千多个日日夜夜，他无法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