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断肠草(小说)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是早年我祖先白居易写下的著名诗歌。受我祖先影响,我写了诗集《在一棵草的根下》,对地球上这种生命表达衷心的敬意。人实在太麻烦了,人间实在太隔绝又实在太冷漠了,至今五十岁的我仍旧没习惯。不止一次我相信我不是人我的一生仅仅是一棵草。不止一次我宁愿我是一个棵草做的一场梦。所谓人生如梦,谁做的梦?我愿我是草做的梦。十亿青草暴动,遍地春光燃烧。
人民叫草民由来已久。草民一词不是我发明的。这篇小说的故事证明:人如草,或,人不如草,在某个特定年代。
第一章:散寒草
开始,他不知道母亲已经死了。
只是不明白为什么春天来了,母亲的身体没有热反而冷了呢?
他等在母亲身边,盼望母亲的身体和自己的身体一样热起来,他就时不时拿手摸母亲。一会儿摸母亲的手,一会儿摸母亲的脸,一会儿摸母亲的肚子,无论摸母亲哪里母亲都是冷的。母亲是冷的,这情形他从未遇见过。他有些害怕。他想是不是自己的手冷?他立刻把手放到脸上,发现手是热的。他埋下脸,用脸挨母亲,挨母亲的脸,母亲的脸是冷的,挨母亲的手,母亲的手是冷的,挨母亲的肚子,母亲的肚子是冷的。他真的不懂得好好的母亲每天做饭给自己吃的母亲为什么不起床且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一下,他,哭了。
他哭着跑出门。家里除了母亲和他再没有第三个人。他的父亲在坐牢。他有记忆,父亲就在坐牢。小时,母亲带着他去牢里看过一次父亲。他太小,父亲长什么样子他没有看清。回到家,很快他把父亲忘了。至今,他不明白父亲是什么意思,可以为一个孩子做什么。长大些他才知道父亲为什么坐牢,父亲解放前在乡公所当过宪兵队长,再早些父亲在部队打过日本,据说父亲是从部队上逃回家的。他相信父亲逃回家是想自己和母亲了。
他跑到田埂上,他的泪水还没有干。他要跑到田埂的另一头。田埂另一头住着一户人家,那户人家有一个老太太,母亲要他管老太太叫外婆。母亲死后很久,他才知道那个母亲要他叫外婆的老太太和母亲没有任何关系,只不过和母亲的娘家同姓。
当时,他哭着跑到外婆家。他哭着告诉外婆,母亲的身体是冷的。他告诉外婆的同时,他小小的身体被春风包裹,一阵一阵颤抖。他的脸苍白得红艳艳的,挂着泪珠儿,仿佛,不是仿佛,绝对就是一朵货真价实的桃花,正被无边的春风抚摸。那年,他满过九岁还不到十岁。原本,他是英俊少年。
和外婆一起返回家,外婆走在前,他走在后,外婆走得慢,他也放慢了脚步。他看见田埂上生长着数不清的散寒草。他喜欢散寒草尖上的锤。母亲曾给他说过散寒草又叫铜锤草,人的身体如果冷了吃了就可以热。那一次他的身体也突然冷了,母亲扯了很多散寒草煎水,他喝了散寒草煎的水,他的身体就不冷了。于是,外婆在前面走,他在后面就拔散寒草。到家门口,他的手中已经有一大把散寒草了。他的心立刻欢喜起来,他想用散寒草煎水给母亲喝。母亲喝了散寒草煎的水也会热起来。母亲热了就会起床,就会再做饭给他吃。
他饿了,他想起自己两天没有吃任何东西了。母亲冷了,不起床,家里就没有东西可以吃。他想母亲首先是他想吃。他饿了。他不知道:那年,在他的家乡,在中国,在地球上,很多人和他一样,都饿了找不到东西吃。他更加不知道:他的爱他的母亲其实不是病死的,而是活生生饿死的。她把家中仅有的吃的都做给他吃了。她不是饿了一天,也不是饿了一月一年,她差不多饿了一生。是的,像他母亲那样的女人一生都是饿的,一生都在饿着。那年,像他母亲那样饿死的人数不清,都被遗忘了。
外婆比他先进屋。外婆一眼就看出他的母亲死了。外婆就哭了,就抱住他,喊他大明,说,你妈死了。
死这字,他第一次听见。
死了这个词,他第一次听说。
他虽然不懂,他仍旧被吓坏了。哇一声,他又哭起来。本来,因为散寒草,他脸上的泪水快干了。现在,他知道就是散寒草也无法让母亲热,无法让母亲起床了。
他跌在地上,手里的散寒草落一地,从他脸上滚下的泪水把地湿了一大片。他只顾自己哭,不知何时外婆离开了。外婆再也没有来。本来外婆就不是他真正的外婆。那个老太太回到家后就忙自己的事了。老太太并非什么都没有为他做,老太太把他母亲死了的消息传递了出去。
两天后,他母亲死了的消息,终于从新光村四组传到泸州市沙湾乡街上一个叫徐绍青的医生耳朵里。
在这两天的时间里,他独自一个陪着母亲的尸体。他虽然知道母亲死了,然而死的真正含义他还不太懂。
第一天白天,他努力控制住不哭,出门到田埂上拔散寒草。拔了很多,多到他双手都抱不完。他跑回家,拿了母亲编的竹篮,装了满满一竹篮。他把满满一竹篮散寒草都煎了水。他第一次升火。灶还是那个灶,柴还是那些母亲捞回家的树叶割回家的干草,可是他怎么也把树叶和干草点不着火。他不知道是点树叶好还是点干草好。他点一会儿树叶又点一会儿干草。他一边划火柴一边流泪,在一盒火柴都快划完,只剩下最后两根的时候,他终于把树叶点着火了。虽然以前他没有煎过散寒草,他还是懂得要把锅里的水烧开,还是懂得散寒草放进锅前要洗干净。他看见母亲做过。
不知过了多久,散寒草水煎好了,也盛到碗里了,他才发现问题来了,这问题是:他,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无法搬动母亲,无法让母亲从床上坐起来喝散寒草的水。
这下,他才感到彻骨的悲伤,他结结实实地哭了。一边哭,他小小的脑袋瓜就想出一个主意:他要喂母亲喝散寒草煎的水。
母亲死了,幸好母亲的嘴是张开的。后来,当他长大,都没弄明白母亲死了嘴为什么张开?张开是张开,可是为什么母亲不喝他煎的散寒草的水?他把散寒草水倒进母亲张开的嘴里,母亲不吞。散寒草的水从母亲嘴里涌出来,流得一床,一地,都是。
他不止悲伤,简直绝望。
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这时,他似乎才明白一些死亡是什么。
妈妈。他喊。
妈妈。他哭。
妈妈。他又喊又哭,母亲再也不回答。不知怎么地,他就趴在母亲的尸体上睡着了。是不是想和母亲一起死?他忘了。
母亲死后两天,泸州市沙湾乡街上的医生徐绍青领着一个叫徐小芬的女孩儿来了。这女孩儿是徐医生的大女儿,满过十一岁不到十二岁,就是说,比他大两岁。徐医生拿住女儿的一只手交到他的手里,随手摸摸他的头,说,声音既亲切又温柔,大明,我把你老婆小芬给你领来了,你不能把她也饿死了啊。这么说了后,徐医生转身走了,走三步或者五步,徐医生已经出了房子,停住,手扶住没有门也没有门框的土墙,又说把你妈埋了大明,不能叫耗子吃了。
徐医生走得不见人影了,徐医生走了不知道多久了,他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不明白归不明白,他紧紧抓住女孩儿的手却没有松开。他太想抓住什么了。他就那么紧紧抓住女孩儿的手。
时间过得很快,或者说时间根本一点也没有过。
他问女孩儿,你是我老婆小芬?我以前怎么不认识你?
不等女孩儿回答,他又问,我妈死了,是不是你就来给我做老婆了?
仍旧不等女孩儿回答,或者说女孩儿自己也不知道如何回答,他又问,老婆是什么?这么问过后,他看见女孩儿哭了,两条长长的泪水在女孩儿瘦瘦的脸上,立刻成了河。他松开抓女孩儿手的手,赶紧伸过去双手,企图把女孩儿脸上的泪河擦干。怎么擦得干?哭啥你?他问。他有些,不,他完全不知所措。他急了。他疯了。他抱住女孩儿,自己也哭了。
就这样,两个孩子,抱在一起,哭得昏天黑地。后来,天不昏了地也不黑了,正是春天好时节,阳光很好,风很温暖,大地上野花也开得无比灿烂。两个孩子埋了他母亲的尸体。两个孩子就在山上,田埂上,小河边,挖野菜。一下,没有任何大人教,他们就认识了所有野菜。同样,没有任何大人教,他先学会了打草鞋,他又把她教会了。他们就白天挖野菜夜晚打草鞋。没有灯,他们就在月亮底下打。月亮又大又圆又亮,简直就是他们两个孩子独有的,每天晚上都照着他们。草鞋打好了,到了赶场天,他们又一起背着到沙湾乡街上去卖,卖了草鞋买了米,很少很少的一点米,她拿一块白布包裹着。她领着他一起回了她父亲的家。远远地,还没有到家,她就高声喊爸,爸,爸,我和大明买到米了。
当沙湾乡街上最著名的医生徐绍青捧着那一捧米,没有哭,泪水自己就挂满了他的脸。他想起多年以前,他和男孩儿的父亲张仕荣,他们两个有志青年成了好朋友,那是解放前,青年再有志都没有出路。他们就发誓:今生不能同日生,但愿同日死。他们还相约:他们的后代要成为夫妻,无论谁生了什么。后来,徐绍青一直留在故乡当了医生,张仕荣外出闯荡最终回到故乡当了乡公所宪兵队长。他们在中国大地,四川省泸州市沙湾乡上,多多少少,也算是人物了。再后来,解放了,医生没有受到多大冲击,照样风光,宪兵队长就不一样了。几乎,全中国的宪兵队长不是坐牢了就是立刻被枪毙了。张仕荣算运气好的宪兵队长,也许新政府认为他在当宪兵队长期间没有欺压过人民,只是有段在外的不清不白的历史吧,他没有被枪毙,他在牢里一直坐,坐到死。当他得知他的老婆饿死了留下不到十岁的儿子,他差点疯了,当他得知他的好朋友遵守了他们当年的誓约把女儿领到了他儿子手里做了他儿子的老婆,他的心踏实了又紧张了,他在牢里,打破脑壳也想不出两个孩子如何生活。他的心揪着,不知如何办?他的心揪着,不知揪多久,他死了。至死,他都相信他这个乡公所的宪兵队长会害死自己的儿子。至死,他都相信他这个乡公所的宪兵队长已经害死了自己的老婆。至死,他都在想:如果自己不是乡公所的宪兵队长,情况会是什么样子呢?他很想在死前再见儿子一面,甚至,他还想见儿媳妇一面。很遗憾,实在太遗憾了,真的非常遗憾,他没有见到。儿子没有再到牢里来让他见,更没有把儿媳妇领来。
他死了,他的眼睛是睁着的。
第二章:野菜子和蒲公英
不知道哪一天晚上,他和他的老婆,一个不到十岁的男孩和一个不到十二岁的女孩,正在月亮底下打草鞋,泸州市沙湾乡新光村儿童团派人来到了他们家,来人对他说,张大明,团长要你明天早上去唱歌,唱歌的人不够。来人是个儿童,努力做出大人公事公办的样子。说完团长的通知,来人就走了。走几步,走进了房子旁边竹林的黑暗里,来人又说,你是个伪宪兵队长的娃儿本来不够格,但是唱歌的人不够,你要表现好点啊。哎。他一直打着自己的草鞋,头都没有抬地应了。
他不想去唱歌。他从来没有唱过歌。歌他倒是懂得,小时他听母亲不止一次唱过。母亲唱歌的时候父亲还没有坐牢。自从父亲坐牢,母亲再也没有唱歌。那时,母亲一边做农活一边唱:月月开的妻,转枝莲的郎,金银花的帐竿,核桃花儿床,芙蓉花的帐钩挂两旁,打籽花的枕头儿两头放,红山茶的铺盖儿盖在中央。那时,他刚上学,虽然他一生中上学的时间不到一年,但是他天生记忆好,母亲唱过两遍,他就都记得了。记得归记得,他不明白母亲唱的是什么。稍微大些,他明白了母亲唱的是花。在这首歌里,母亲唱的每一句都是一种花。再稍微大些,他明白母亲唱的不完全是花,是一对男女之间的事,就像他和他的老婆。然而,母亲歌里唱的是一对幸福的男女,他们生活在花丛中,不像他和他的老婆,他们白天挖野菜晚上打草鞋,草鞋卖了才能买点米。不然,他们就会饿死。即使这样,有野菜吃,有草鞋卖了买的米吃,他们还天天饿着,只是饿不死罢了。一个人饿着怎么会唱歌呢?
他不想去唱歌,然而,第二天早上醒来,他却突然就想唱歌了,真的不知道为什么。他要他的老婆也一起去。女孩儿,比他大两岁的女孩儿徐小芬不去,说,我没有力气唱歌。他说,我背你去,这样,你就有力气唱歌了。她犟不过他,她必须顺着他,谁要她父亲把她领到他家扔下她就不管了呢?她心疼他,她没有要他背,她紧跟在他身后,一前一后走着。村里并不远,走不到二十分钟就到了。先到的人已经唱着歌了。他们还未到就听到了。团长看见他们来了,给他们招手,他们就站在了唱歌队伍的最外边。
儿童团唱的歌是《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那时,在我们中国,无论大人孩子都要唱这首歌。
在儿童团里唱歌,很快,他唱歌的才能就发挥出来了。参加唱歌的第五天,他就成了主唱。儿童团里唱歌的人年龄都比他大,很多人说起是儿童,实际上已经少年甚至青年了,他们中有的人超过十六岁了。他最小,却比所有人都动情地唱《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不到十岁,他的母亲死了,他的父亲在坐牢,而且,他还莫名其妙娶了一个比他大两岁的老婆,他们天天挖野菜和打草鞋卖了买一小捧米,这样过日子,他理所当然,理直气壮,坚信: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他不知道:没有多久,他的父亲死在了牢里。他说,我忘了父亲的样子,我长大后再也没有去看过父亲。想起父亲,他的悔恨很多,我不是一个好儿子,他说,我一直以他为耻辱,尽可能要忘掉他。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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