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断肠草(小说)
他的父亲死在了牢里。他父亲的死讯,当时泸州市沙湾乡的领导比他先知道。知道他父亲死后,沙湾乡的领导决定要他到乡里去唱歌。领导都听过他唱歌,发现他一个小小孤儿,竟然有如此宏亮的声音,而且愿意投入如此多的激情歌唱共产党,认为他将来必定很有前途。他和他老婆就天天早上到乡里唱歌。跑着去,跑着回,半天时间就没有了。领导用他唱歌有好处,因为他父亲是伪宪兵队长,而且死在了牢里,所以领导只管他唱歌,唱歌以外的一切,如他怎么生存,领导不管。
他和他老婆这样安排:早上和上午都用来唱歌,下午挖野菜,晚上打草鞋,只是卖草鞋的时间没有了。他有办法,他把草鞋放在他唱歌的队伍后面,找来一张草纸,写上两分钱一双。他虽然不上学了,两分钱一双,还是会写的。那时的人老实,只要买他草鞋的人都自觉放两分钱,何况,乡里的人,方圆百里的人,个个都知道卖草鞋的孩子在乡里唱歌。普通老百姓认为:能够被乡领导叫去唱歌,是无比光荣的事。
有一天可能是个活动,搞庆祝,具体什么活动,庆祝什么,他忘了。如此久远了,谁记得清楚?他们唱歌唱到下午两点。下午两点结束,回家就晚了。他和他老婆,两个人都很饿了。他们就一路挖着野菜走。走到一半路程时,他老婆发现了一大片蒲公英,在一座坟墓周围。其中几棵蒲公英开花了,黄灿灿的,毛绒绒的,灯笼样的花,非常好看。
他老婆喜欢得不行,要挖,他阻止她,说,灯笼花不好吃。他老婆不信,说,你没吃过怎么晓得不好吃?
他就不说话了,任由她挖。她就挖了那一大片蒲公英,而他,就挖了附近的一大片野菜子。蒲公英开始开花时,野菜子已经长得又高又大了,只是还没有结籽,他尽可能掐野菜子的尖部和叶子。
回到家,她说她又累又饿,喝了一大碗水就躺下了。
他煮野菜稀饭。他先煮的是蒲公英稀饭。煮好就叫她吃。吃一口,发现苦得无法吞。她就不吃了。真的很苦。她说。
那,他说,你就还得饿一会儿,我又煮了野菜子稀饭,要过一会儿才好。说完,他就吃她不吃的蒲公英稀饭。不苦嘛,甜的。他说。这样说时,他不停吐舌头。实在太苦了。他咬着牙,坚持把满满一碗蒲公英稀饭吃了。蒲公英虽然苦,但是里面是加了米的,不能浪费。他知道:蒲公英苦虽苦,没有毒,是可以吃的。小时,他吃过。小时,什么野菜,他没有吃过?他不知道。
他的老婆,比他大两岁的十二岁女孩儿徐小芬吃到野菜子稀饭,叫了一声,啊,随即说,好香啊。
你没看什么人做的?他问她。
她不回答,忙着喝碗里的稀饭。她确实饿了。喝了三口后,她也只是抬头给他轻轻地笑了一下。
还有比野菜子稀饭更香的。他说。
什么?
你的笑。
听他这样说,忍不住,她又笑了。
她很满足。她很好。她感受到了他对自己的好。她懂得自己:已经不是在父亲家时那个小女孩儿了,她,是他的老婆。她应该是女人了,虽然她只有十二岁。
第三章:矢车菊
不知不觉,唱着歌吃着野菜稀饭,三年就过去了。他要满十三岁了,她呢要满十五岁了。他们已经是泸州市沙湾乡著名的模范夫妻了。在乡里,他们除了唱歌,还跳舞,两个人一起跳双人舞。他们虽然是夫妻,却还是翩翩少年。他的五官长得尤其鲜明,标准的美少年,她呢,虽然没有他的模样乖,但是一个十五岁的女孩儿,怎么看,都是让人喜欢的。两个人站在一起,男孩比女孩小两岁,却高出女孩半个头,这样的搭配其实正适合跳双人舞。由于是夫妻,跳舞比其他任何人都配合得好,把舞蹈的内在激情表现得更淋漓尽致。
每一次跳新舞蹈,师傅来教,他们都是最先学会的一对,更是跳得最好的一对。然而,在那个时代,作为一支小小的乡歌舞队,他们跳得最多的还是古老的民间的秧歌。不要以为只有东北才有秧歌,四川也有。其实,在中国大地上,各省市都有流传的秧歌,只是有一段时间电视上东北秧歌太多太泛滥,让我们以为只有东北才有秧歌。秧是指庄稼的秧,特指稻秧,顾名思义,这是一种礼赞劳动的歌舞。我以为四川在长江流域,是种稻大省,秧歌的最早起源应该在四川。
人民热爱劳动热爱庄稼,解放前解放后都是一样的。人民热爱劳动和庄稼的心跟解放与否无关。就在他们狂烈到狂妄地唱歌跳舞的时候,中国大地上开始把从地主手里解放过来的土地分给农民,不久实行统购统销米在市场绝了,不久成立农业合作社,再不久成立伙食团(虽说都写成不久,实际上是多年后又多年后)。小小的泸州市沙湾乡和泸州市隔着一条长江,随着一阵春风吹,扩大提升,改名叫泸州市沙湾公社了。叫沙湾公社也罢,叫沙湾乡也罢,其实,还是那个地方,还是那些人。又一阵春风吹,沙湾公社成立了数不清的食堂,简单说来,有机关食堂,居民食堂,工人食堂,每个农业合作社都有专供农民享用的社员食堂,太小的农业合作社就两个加在一起办一个社员食堂。
那时,老百姓,无论居民,工人还是农民,家中的粮食和锅盆碗盏等,全部收缴,归入公家,哪个社员胆敢私自在房前屋后栽种一窝庄稼都被拔了,哪个社员胆敢私自在家煮东西无论粮食还是蔬菜吃,被发现,立刻,连吃的带器皿一起端走,仿佛,一切归公,就是实现共产主义了。
每个农业合作社,为了社员统一出工和收工,都在最高的山顶上安置钟,派一个有力气的社员专业负责打,叫打钟。没有钟的生产队,就安置锣,如果锣也没有,就敲打铁板,如果铁板也没有,就敲打烂盆,反正能够发出声音的就行了。一般说来,钟和锣放在岩石上,铁板和烂盆挂在树上。早上,听到出工钟响,社员就排成队一路唱着歌跳着舞去地里干活。中午,听到收工钟响,社员就排成队一路唱着歌跳着舞回到食堂吃饭。读到这里,朋友你注意了,这社员里包括男人女人老人,同样包括孩子,因为孩子早就成立儿童团了,我这篇小说写的主人公,他,张大明,还有他的老婆徐小芬,当时就是儿童团员。
社员下午和上午一样劳动,晚上就开会,学习新政策,读文件,或读报纸,或安排第二天如何劳动。每天白天,社员都出工下地干活。每天晚上,社员都坐在一起开会。大家亲如一家,除了睡觉各自回各自的家,分分秒秒,点点滴滴,大家都在一起,完全,绝对,合作社,一个共同的大家。
不知哪年哪月开始刮起了跃进风:社、区、县、市都设跃进台打擂评先进,落后者领导要学乌龟在地上爬,围绕着所谓争先进,于是就会不断,小会不断,大会也不断。合作社里开小会,村里开中会,公社开大会,区里县里开大大会,市里开最大的会。很多时候社员从各村各社各家出发到公社开大会。边远的合作社,公社要开大会的那天,社员从早上就开始走,一直走到天黑,到达公社参加会议。
那时的会特别多,多到人民私下说,国民党的税共产党的会。遇到泸州市开全市人民大会的时候,那场面才叫壮观,才叫惨烈,简直,真的,可以拿排山倒海来形容。那时的人民乖,听话,一通知开会,再远都去,再艰苦卓绝都去,就是死也去,并且一路唱着歌跳着舞。人民唱得最多的还是那一首歌《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
有一年有一天,泸州市要开全市人民大会,时间定了,开会通知早早地就传达下去了,据说,最边远的合作社,就是挨着云南省和贵州省和这两个省交界的鸣鸡社,社员几乎都是少数民族,如藏族,苗族,彝族,还有回族,为了到市里开全市人民大会,为了感谢共产党解放了他们,他们在解放前全都是奴隶,解放后翻身做了主人,社员走了十天十夜,一边走一边唱一边跳。我们大家知道少数民族的人民生来个个都爱唱爱跳。他们唱《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东方红》《我是公社好社员》等歌,终于到达开会现场时,有十个人死了。说不清这十个人是怎么死的,也许是唱歌唱死的,也许是跳舞跳死的,也许是走路走死的,还也许是饿死的,具体怎么死的,没有人知道。他们是抬着这十个人的尸体进入会场的。那些已经先到达开会现场的人,看见这些少数民族竟然抬着十具尸体来开会,得知这十个人都死在了开会的路上,全都哭了。多好的人民,为了市里开大会,就是死也要参加。
还有一年还有一天,泸州市又要开全市人民大会,时间定了,开会通知也是早早地就传达下去了,据说,快到达开会现场的时候,有三个公社的社员无意中走到一起,站在一座山头上。这座山头就在沙湾公社境内,和泸州城只有一条长江之隔。三个公社的社员高兴了,同时唱《东方红》这一首歌。声音太大了,太高了,太嘹亮了,实在太大太高太嘹亮了,直冲云霄,把天上的太阳都听晕了,太阳晕乎乎地,在一片云上没站稳,一下,就跌下来了。太阳在天上,我们看见很小的一团,真要跌下来落到地上就大了。不是一般大。很大。比很大还大。太阳落下来,正砸在社员唱歌的山头上。太阳是一团烈火。一团烈火落在唱歌的社员中间,立刻,最少五十个社员着火了。社员是活的,本在唱歌,突然着火了,感到疼痛,就跑,就挤,于是,更多的,数不清的社员,都着火了,很快,一个山头都燃烧起来。那一次社员唱歌把太阳冲下来的事件,消息被严严实实地封锁了,后来,据可靠人士透露,一共死了五百三十七个人,伤了八百九十四个人。很多人,从此害怕太阳,白天不敢出门。太阳害怕再被泸州市的社员唱歌冲晕跌下来,整整一个月从大海里升起都不敢经过泸州市,甚至不敢经过四川省,绕道贵州省,过青海省,再到河南省河北省了。整整一个月,四川省都是阴天,不黑也不白,不晴也不雨。
那时开会领导都讲些什么,现在的人是无法想象的。别的地方不清楚,不乱说,不乱写,我和张大明都是土生土长的泸州市沙湾公社人,只是不一个村,我在联合村他在新光村,认识的时候,我满过四十七岁了他满过七十四岁了,我不幸,没有参加过泸州市的全市人民大会,他却是有幸参加过多次的。每次开会,大会小会,所有会,他都是唱歌跳舞的主要人物,积极分子。那时泸州归宜宾管,泸州叫市宜宾叫地区,所以,无论宜宾做了什么发生了什么,泸州不服,都要和宜宾比一比高低。有一年有一天,泸州市开全市人民大会,领导讲话,说宜宾一块稻田亩产五千斤,都登《川南日报》了,我们泸州要一块稻田亩产一万斤,远远超过宜宾。
一块稻田亩产一万斤,要怎样做到?领导没有办法,普通人民,居民也好,社员也好,都没有办法,但是领导身边不乏聪明人士,这些聪明人士有办法。这亩产一万斤的稻田就选定在沙湾公社。沙湾公社和泸州市一江之隔,位置不近不远,又在长江岸边,得天独厚。
我们大家知道:稻成熟了叫稻谷,稻谷打出来的核叫大米,大米煮好后叫饭,是我们中国大多数人民天天都要吃的。稻的一生和人的一生一样,其极简单又其极复杂,充满艰辛,艰苦,艰难,艰险,甚至艰巨。农民种稻,早先,头一年,要选种,保护好种子过冬,泡种,惊蛰时候就要撒种,育秧。因为初春,冬天和春天正在交接,要盖温棚,还要在温棚里点灯,一盏,两盏,三盏,五盏,甚至十盏,为稻秧取暖。春天来之前,要铲田壁,犁田,把田拖耙平整。春天来了,风还凉着,田里的水刺骨寒冷,等到秧长出五片叶子,社员就开始插秧了。准确说来,秧歌唱的就是这个时候。插秧写起来如此平凡的两个汉字,你插一天秧试试,其它部位不说,单说腰,要弯断了般地疼痛,酸痛,涩痛。没有插过秧的人不懂得我们吃的饭来之不易。秧插好了,秧要扎根,要吐叶,要分孳,要扭干,要圆干,要含苞,要出苞,要扬花,要谢花,要灌浆,要结籽,要散籽,要弯腰,要金黄。等到稻谷满满的全是金子一样黄灿灿的金黄色后,稻谷就彻底成熟了。看看,稻的一生要做多少工作,最终才能成为我们的饭。在这中间,稻要长虫,还要生病,各类各样的虫,各种各式的病,关于稻的虫和病,在此我不细说。细说,我会控制不住自己,我白连春要哭死在你面前,因为……
原来,早先的稻最多亩产四百斤,亩产两百斤三百斤是普遍的,后来袁隆平发明的杂交稻可以亩产一千多斤。那么,当时亩产一万斤的稻是如何被制造出来的呢?
稻散籽后正在弯腰之际,看,稻多么谦虚,要成熟就弯下了腰。在稻弯腰之际,聪明人士要社员把至少三十亩稻田的稻全部拔起来,重新栽成一亩稻田。这样,这一块重新栽过的稻田看起来就可以亩产一万斤了。为了证明稻好,可以,能够,亩产一万斤,在记者来拍照的时候,聪明人士还叫十个孩子,在这一块稻田上跑,蹦,唱歌和跳舞。记者就拍下了孩子们在稻田上热烈庆祝的情景。这样,亩产一万斤的稻田就登报了。这样,泸州市至少就在稻上超过宜宾地区了。不是一般超过,是远远超过。你宜宾亩产五千斤,我泸州就亩产一万斤。
这亩产一万斤的稻登报是登报了,最终,一斤也没有亩产。
登过报了,领导的工作完成了,记者的工作完成了,那聪明人士的工作,同样也完成了,只是社员的工作,不能完成。为什么?因为稻无法成熟,无法收获。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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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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