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红门(小说)
“还想说啥?”影叔又问了一次。
“很好!”小乙朝炎爷大喊:“你果然厉害!没错,是我干的,要杀便杀。”
炎爷朝我发话:“今心,动手。”
我低头看着手里的匕首,它正颤抖着,它划开我手的时候并没像现在这般犹豫,小乙继续喊:“我不要死在一个女人的手里,换个爷们来!”
如果真相是用人命换来的,那我承受不起,纵然这个人该偿命,我也下不去手,他曾是红门唯一带给我温暖与希望的人……
“动手!”炎爷急不可耐。
小乙咆哮:“洪炎你自己吃人肉喝人血,还要威逼别人也做鬼,你杀了涯的女人,现在又要杀我……”他语无伦次了,“心心,他们谁都没告诉你……你还有亲人……”
忽而,谁在背后推了我一把,小乙嘶哑了,他痛苦地喘息,我的匕首正中他的胸口,鲜红的血流出,我惊恐地看着影叔走近小乙,拽着他的脑袋,愤愤道:“在红门,今心当然有亲人,炎爷就是她的亲哥!”
世相如帘,遮住了一点真相,露出了一点丑陋,吹来一点冷风,掠过一点血腥。白色的帘,在我眼里全部变成了红色,我站在风口,看着尸体被拖走,我仿佛听到了萧声,马铃铛声,还有铓锣声和呐喊声“一路顺风、清吉平安……”
可笑,世人都求平安顺心,但只要还喘着气,永远都不可能称心如意。
麻老六终于可以瞑目了,但象城内,还有许多人死不瞑目,谁来替他们报仇?
三
匕首终于出鞘了,我站在炎爷的身旁,穿着和他一样的锦缎,受人敬仰。其实,我还是喜欢粗布。小乙的死让我拥有了一把真正的刀。
当太阳落山,黑暗笼罩,才有了那种干净的清冷散布在象城里。或许象城的夜是清透的,但红门的夜却充满了罪恶,风透过薄壁吹进我的胸,我一个人苦苦受着,摸不着,看不见的东西,却能在一个脆弱的瞬间,把人湮没。
一个夜里,我梦到了小乙,他气咻咻地埋怨我忘了约定,还没给他写家书,我问他:“你要写啥?”我使劲听,却听不懂他说的话。他说完了也不走,拉着我的衣袖,一如从前般对我笑,我挣扎着,醒来时发觉自己手里依然拽紧马铃铛,丢不得,也握不住,只好藏起来。
算算日子,那是小乙的头七,他回来了……
我偷偷在西院里烧了纸钱,虽然听不清鬼话,但我发誓以后一定花心思把人话给听懂!
我不再吃肉饼,也不去马场,极其渴望还能偶遇一两个吹萧人,但心里知道此后难有耳福。如今,我有名有姓,有个哥哥,可孤寂与恐惧却与日俱增。
某日清晨,炎爷搀我上马车,说要去吃一碗面。
我第一次见识到象城的早市有多热闹,出了红门,外头是蓝天青云。马车停在了一个叫“水榭人家”的面馆前,从掌柜到伙计,还有馆内的食客都在等一个人,水榭人家最好的黄鱼面,头一碗必是留给红门当家的,只有他先吃了,所有人才能吃,这是规矩。
炎爷吃得很认真,我却心不在焉。他抬眼瞪我:“趁热吃,汛期一过,你想吃这口可就难了。”
心乱。
麻老六和小乙死了,我有太多事儿想问,喉咙却被堵住了,说不得。
红门的掌家娘多威风啊,然而,我已渐渐失去了尊严,因为有太多的欲望。想要得到一样东西,就会变得瞻前顾后,唯唯诺诺,甚至低三下四,死皮赖脸。显然我还在挣扎,想装成对一切都无动于衷,我很努力,因为还想要脸。
开天了,太阳高悬在头顶上,明艳而不晃眼,整个象城充满了阳光。马车颠了一路,也碾碎了我心里的那点光。
街上全是刀铺,那些刀明晃晃的叫人触目惊心,它们会落入何人之手,是屠夫,或是镖客,还是响马,我保持缄默,看着,听着,他忽然来打断我:“下车。”
为何要带我来绸缎铺,我根本不需要锦衣罗裙,他甚至还买了胭脂和金饰,我倔着不从,炎爷厉声道:“你不再是洛宁的野娃,你是我洪炎的妹子!”
这会子倒想起认我这个妹子!
我扯坏了锦衣,丢弃金饰,在街上疯跑,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炎爷的马像快箭般飞过,顷刻,我被拽上了马背。那恨得牙痒痒,马一路飞驰,出了城,城楼上的刀还悬着,今时今日,没有人再好奇它的故事。
来到红门,本是为了圆满,可经历那么多事,我终于明白,人这一生,不是为了追求圆满而来,而是为了一次又一次地明白圆满的不可能。
风紧,我跟着炎爷爬上了不知名的山头,在疯谬中,我成了空心人,没有逃离,没有忏悔,谁也救赎不了我,只有慢慢地把自己的心给掏空了。
炎爷一松手,我便如同秋风里的残叶那样哆嗦。他站得那么高,他一直都身处颠峰,他叫我望下看。
象城尽收眼底,它太渺小了。
“我头回杀人时,是十一岁。”炎爷犹如一棵老松般矗立在山头。“那年天灾,响马到处折腾,好多人逃到象城外,我求影叔施粥救人,后来,难民越来越多,他们围在城下闹事,吵嚷要进城,你知道让他们进来会有啥结果?就在那一年,我杀了人,大杀特杀……”
炎爷盯着我看:“我不得不放弃他们!”
我震惊他的童年比我的更阴郁。
“所以,现在你也要放弃我了?还是从一开始,你就打算要放弃我?!”
活着有多难啊,死容易多了,不用他动手,只要我往前两步,人生是罪孽也好,福祉也罢,一切都结束了。
我不怕死,或许我早该去死,我鬼使神差地朝山崖边走去,他一把拖住我,喘道:“如果你不够强,让我怎么认你,我不可能一直都在你身边!你不了解象城,更不知道红门!”
二皮脸居然流泪了:“你不能死……我答应了娘……”他说了那么多,我感慨自己为何要同他撒气呢,明明是亲兄妹,却反反复复地相互折磨,猜忌。
世道吃人。
这个山头让我看到了有多少人在惦记象城,东面有黑门,西面有各路响马,红门扛下了全部,炎比我大不了多少,这些年来,他是如何熬过来的?
有没有人问过他行不行,累不累?人这一生只能做一件事,一生的精力不多,要做好这么一件事太不容易,他随时会没命,我内疚极了,连声道:“对不起,大哥……是我不晓事!”
我们站在山头,暮色中,望着山下的灯火次第亮起,谁也不再说话,但有温暖浮上了心头。宁姑说过终有一日,我会遇到一个彩虹般神奇的大人物,他能成为我的主心骨,此后,其他人就是过眼烟云。我牢牢地握住了那只大手,此刻在他的身边,我心里竟有了一种清亮的欢乐。
我终于找到家了!不再纠缠往事,这次我要留下来。不求开堂认祖归宗,如此足已,只要他承认我就好。
人有多少能力,就要承担多少责任,我希望自己变强,成为哥哥的臂膀,和他一起守护红门。
我坚信红门藏有这乱世中的屠龙之技,我想学。
四
临冬,一个刀疤脸闯进红门,他带来两个消息。
突袭马帮的响马头子没了脑袋,那颗头颅被丢在地上,影叔松了松僵硬的肩膀﹔汉子们连声呼好﹔我厌弃地瞅了一眼,这人太不值当,死无全尸,任凭他生前如何大吃大喝,临了却连一个土馒头都没有,注定是孤魂野鬼。
炎爷只问了一句:“在哪儿了结的?”
刀疤脸说:“红石林。”
影叔整个人又僵了:“果然是涯!阴魂不散啊,当家的,黑门太狂,不把老祖宗的规矩放在眼里,屡屡挑衅,再不可姑息!”
涯。又是这个名字,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的匕首。
有些人不用争强好斗,他一生下来就拥有了权势与力量,不需要去争,他沉稳,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水﹔但有些人穷极一生,伤痕累累,到头来不过为争一口吃食。
在我看来,那些马贼蠢透了,竟敢向红门叫嚣,都活腻了,他们该死。或许涯是例外,不知为何,我确信他是个狠角色。
刀疤脸接着说:“黑门闯了洛宁,绑走宁姑。”
好消息未必好,坏消息却糟糕透顶。炎爷稳住了我:“慌啥,听五龙把话说完。”
“洛宁的兄弟被迫接了那厮的请柬,地点在左庄,日子是三天后。”
影叔道:“当家的,让我去吧!”
炎爷摇摇头:“他要见的人又不是你,我亲自去,还得带上妹子。”
影叔好象比谁都急:“不能带她去!你知道的……”话说一半,他憋成了茄子脸,我隐约能猜到涯到底要见谁。
人总是趋乐避苦,可当苦难扑面而来时,躲不开,那就只好受苦,受难,熬着,日子就是这么熬出来的。我耐不住性子,多么渴望那种刺激,我控制不了体内的欲望,它如猛兽般咆哮而至。
人若没有痛苦,那幸福也只能是卑微而无趣的,我对自己说,一定要亲手救回宁姑!
临行前的晚上,我突然想起那只马铃铛,却怎么也找不着。
无风的夜晚,没有任何动静,静得让人心慌。我灭了所有的烛火,有太多挂念的人和事涌上心头,睡不着。
炎爷来到西院,怀抱一只坛子。他问:“怎么不点些蜡烛,这儿太黑了。”
院内又添火烛,继而,我注意到了那只坛子,居然嗅不到一点酒香味。
“你带了什么好酒?”
“这里头是骨灰。”他说得轻声,生怕惊扰亡灵似的,我愣在那儿。
“谁的?”
“小乙的。”
坛子稳稳地被放在桌上。我的心事一如洒落在画屏上的清冷幽皮,投下一处处浓淡不一的暗影,而他的脸容从这幽深的暗影中忽隐忽现。
突然觉得哥哥好陌生啊,我曾无比憎恶的人,如今既爱又怕,红门到底还藏着多少秘密是我不知道的,终于是我沉不住气:“我们会死吗?”
炎爷松了松肩,道:“人终有一死,你怕了?”
“我怕死得不明不白!”
“当初强留你在红门,是我做的主,往后的日子,生或死,就轮到你自己做主了。”
我颓然地坐在那里,有一种倦意丝丝入扣地缠绕过来,许多时候,他的话太深,我听不明白,但这一回,我却恨自己太明白了,我盯着坛子,自言自语:“活着……”
三日后,大风吹。
初雪,满树银花。
三人三骑,马铃铛声回荡在空旷之野。
左庄安静得离谱,庄口有个茶棚,雪覆盖了棚顶。里面坐着一个人,身穿黄斗篷,低头只管拉胡琴,曲调哀怨。黄斗篷的身旁还有个喘气的,着一身黑袍,静静地聆听,全然不顾来者。
马已不肯再跑,炎爷站在茶棚前听得全神贯注,五龙却用双手捂住我的耳朵:“咱不听那鬼哭调!”
可我想听,太想听了!这样的胡琴声,犹如汩汩流水,勾起所有的回忆,忧伤也好,痛苦也罢,过了今日,恐怕再也听不到了。
我挪步朝前,五龙瞥向炎爷,炎没有任何反应。
好曲,可惜错过了开头,只听到了结尾。黄斗篷放下胡琴,露出脑袋来看前方,一双眼睛与我四目交汇,我的心仿佛冒到了嗓子眼,这张脸有多么熟悉啊,他曾无数次出现在我的梦里。
黄斗篷朝我笑:“进来吃茶可好?”他的声音真好听。
五龙吆喝:“只请她一个么?”
黑袍人也朝他笑:“都请的,左庄的茶最香。”
棚里同外头一样寒,黄斗篷卸下斗篷,他那宽袍大袖里伸展出手臂,臂膀凝雪。澄黄的茶汤被他抛成一条奇妙的弧线,从铜炉内变戏法般注入茶碗中。
好手艺。
黄袍人把茶碗递过来:“我是涯,你叫什么?”
“我把妹子带来了。”不知何时,炎已在我身旁,替我接过茶碗,呷了一口。
涯不乐意道:“这碗是给妹子的,你偏来抢,老抢人家的东西,没长进!”
他们不像是死敌,倒像是多年不见的知己,互相打趣。这些年来,他们之间殊死搏斗过几回呢?我猜不到。
五人同坐,棚子骤然抖落一阵雪。黑袍盯着我瞧了好久,对涯说:“真像,尤其是眼睛。”
涯接过炎爷手里的坛子,紧紧抱着问:“另一只你没带来?”
炎爷说:“她自作主张坏了规矩,我替刀门了解此事,却不想你是个痴情的,到现在还惦记着。”
“好赖都是我的人,红门欠我的,今日都还了吧!”
茶碗早已端不住了,刀晃瞎了人眼。
红门最快的刀在黑门面前居然占不到先机。快刀五龙与黑袍人互相掐得死死地,涯则把我的脑袋摁在桌上,是我按捺不住先动了手,却看不清对方的路子。
相遇从来就不是一件偶然的事,当初我的匕首刺死小乙,就该有今日之劫。
炎爷不再从容:“宁姑呢?!”
涯冷峭地说:“当年象城外死了那么多人,你洪炎眼皮也不眨一下,今日,一个婆子的死活又算啥!”
没想到红门会如此被动,涯的手像火山般滚烫,他心里有火。
被火焰灼伤的我,一动不动地侧着脑袋,望着小乙的骨灰坛,那一刻,所有萦绕在我心底的谜团都揭开了。我真是后知后觉。
红门从来都是炎的,我只是个杂种,我身上流着刀匪的血,我还有两个做响马的哥哥,他们是一母双胞,而我竟然亲手杀了其中一个。
这些若由炎来说,我不会像现在这么痛苦,告诉我真相的人,偏偏是个响马。
五
我不懂涯怎么能说得那样轻松。他的这把刀正无情地对我削骨挖肉。
欠阿爹的,我这辈子也还不了,我摸着肩膀,能想象当时,他是怎么从红门手里把我抢夺而出,我仿佛看见了娘所受的苦难,与响马苟且所生的孽种,谁肯放生!
小娜的想象力、文笔功夫、构思布局、控制、语言都是棒棒的。
喜欢这一篇。这是一种地道的原创,非常态写作,我很欣赏!
小娜,加油!
向你学习!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