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源梦】西门凡(小说)
一段往事,就是一个梦境。
一个梦境,就是一段往事。
亦真亦幻,没人能说得清。
——题记
一
20岁那年寒假。简莹回到家里,本应好好享受假期时光。只是,她突发奇想,马上要毕业了,自己是否先去体验一下社会生活?
假期短暂,匆促之间,实在找不到什么好工作。不过,既然她只是想感受一下世事百态,自然没什么挑剔。其他工作都要求做长,要留押金。简莹知道饭店服务员,流动性相对较大。有朋友告诉她,有一家饭店尤其如此,每次去,服务员都不同。
不知道对方所指的“每次”,是指间隔多久。简莹暗暗记下这家店名,决定去看一下。
冰梵饭店,装修与众不同。或许是木制的装饰,竟然有些古香古色,玻璃店门上果然贴着招聘服务员字样。
简莹有些犹豫地进去。立即有个伶俐女孩迎上来,“你好。”看上去很年轻,只有十七八岁。却化着浓妆,红唇,线条凛冽。她没有询问是否点餐,却快速发现,这位不像顾客。
简莹自然也看出,里面坐着低头独自喝酒的削瘦男人才是老板。他的身边,有另一位微胖女孩,看上去稳重得多,素面朝天。
她没有回复女孩问询目光,径直朝他走去:“请问你们这里,还招服务员吗?”
男人抬起头,三十几岁模样,未语眼先笑:“是你么?以前干过吗?”
简莹老老实实道:“没有。”虽然她也觉得,自己很有必要撒个谎。
男人似乎略一沉吟。那双桃花眼又似笑道:“好。明天过来吧。”
这事情似乎太过于顺利和简单。简莹反而犹豫起来:“那,”她觉得自己虽然主要目的不是赚钱,却也很有必要提一下,又觉得在这样良好气氛下,这个问题有些不合时宜。可她还是像普通打工者一样开了口:“工资会是多少?”
男人嘴角泛起笑意,只是略带嘲讽:“我还没要求你留押金呢。放心,不会比别家少。”
他总是这么惜字如金么?语气里泛有送客之意。简莹知道她不能再提这个话题,也不再跟他磨叽。只好一边告辞,一边问那个伶俐女孩:“我明天几点过来?”
女孩:“八点吧。我们八点开始打理店里。”
回到家,简莹给朋友打电话,了解了店里布局。原来规模不大,除了楼下几桌,就只有楼上。看来两个服务员足够,难道是其中那个微胖女孩要走?急于找自己顶替她?
伶俐女孩自然不像是要辞工的样子。
简莹跟父母交待过后,就开始为次日的工作做准备。母亲自然舍不得,不过对女儿一向理解,便听之任之。
也许是明天就要面对未知生活,简莹居然有些失眠,辗转很久,才朦胧睡去。梦里,她来到小时候才有的大浴池。那时除了沐浴,还有两个大池子,人们可以在池中共浴。只是,简莹明明看到,那池中都是黑色泥沼,为什么那些人全视若无睹,仍旧在里面洗?岂不会越来越脏?
她想叫醒她们,可没有一人听她劝告,仍旧继续这荒诞行为。简莹焦急醒来,才发现是一场梦。
此时还是凌晨,天未亮。
她回忆那清晰可辨的梦境,唯有自己没有同流合污。难道,这是对即将发生现实的一个预兆么?
只是,她怎么可能被虚无缥缈的梦境影响,不继续做事?
那不是她的风格。
她还是如期去冰梵饭店报到。
到那后,果然发现,微胖女孩急着要离开。几乎她一去,微胖女孩就开始收拾东西。
那女孩上楼取东西时,恰好简莹负责整理楼上物品。四下无人,女孩悄声对她说:“你以后在这,小心点老板西门凡啊,多长个心眼。”
简莹微愣,不太明白她具体指什么。只是女孩子不多讲,就匆匆离开。而这边,伶俐女孩翠翠又在楼下叫她。不知道有什么指示。她来不及多想,连忙回应。
对于没有经验的简莹来说,这注定是千头万绪,手忙脚乱的一天。
她在楼上服务,对错没人知道。在菜没上之前,按常规应该先给顾客沏茶,可她不懂。两小碟咸菜也是翠翠想着端上来的。客人并不知道她是新来的服务员,他们要餐巾纸,简莹忙活找半天;他们问主食有什么,她就将菜单上菜名报给他们。结果厨房不能做饼,西门凡很不快。客人换了大楂粥,还是没有。好在这几位客人很有涵养,结账时也没说什么。
客人走了以后,简莹处理着一片混乱的雅间。端着盘子,小心走下那又窄又高的楼梯。这显然是后来设计,坡度极陡,让人感觉只一眼便会跌下去。屋里温度高,她的鼻尖开始沁出细密汗珠。还没等收拾干净,又来了客人。
又是点菜,端茶,上咸菜。陆续上菜,送餐巾纸。开始吃饭,客人安静许多,不再喧哗。他们点了一盘排骨,有人要牙签。她有时间继续干自己没干完的活,扫地、换桌布、摆桌,拖地。这边客人偶尔叫服务员点主食。还好,并不忙乱。
下午,简莹跟着翠翠学着叠餐巾纸。厨房大姐喊她帮忙干活。翠翠暗示她,那是后厨的活,不用理睬。没想到外表朴实的大姐也这么会利用人,大概是看自己稚嫩。她不习惯拒绝人,虽没去,心里仍有不安。
西门凡在楼上放伴奏音乐,自娱自乐。他的歌声是感伤的,旋律低沉而哀切。
在静静听歌过程中,简莹感到平静。许多情绪化的东西悄然消融。歌声里那些沧桑,赋予人想象。她忘却此时处境,以一种审视眼光观察着西门凡,默默分析判断他。
“你喜欢听什么类型的歌?”简莹问翠翠。
“说不太清。”翠翠淡漠,不肯轻易表露自己真实想法。她似乎不打算与简莹有什么友情。
在这里简莹暂时还没名字。大家都叫她:“那个服务员。”因为她还处于试用期,没有人肯定她是否会被留下,成为这里的一员。
忙过晚餐,她们收拾完桌子,翠翠去叫西门凡下来吃饭。翠翠和后厨大姐一样皱眉头:“吃点饭总这么费劲。”这时,三个雇员心情相同,已经饿坏了。大姐嘀咕:“他一边做菜一边吃东西,敢情是不饿。你们得学会照顾自己,饿了就找点东西吃。”
西门凡沉着脸下来了。他坐在桌边却始终没动筷子。让翠翠去叫了两次老板娘韩冰,可仍无动静。西门凡生气地咒骂起来。他本就是暴躁易怒之人。大姐苦着脸默默看简莹一眼。简莹实在适应不了这进食时间,已饿得木然。桌上摆着客人剩菜,令她更胃口全无。
西门凡喝了一口酒,忍着怒气,亲自去叫韩冰。看来他很尊重她。简莹看到了漂亮的老板娘,她娇小时髦,长长的睫毛,高高翘翘的秀气鼻子,像一个精致冷漠的洋娃娃。那双大大眼睛流露出的只有骄横任性,她的神情像恃宠而骄的女人一样,自以为是:“今天在医院他妈的碰到一堆神经病!都他妈的有问题!”
她对陌生的简莹视若无睹。据说韩冰是一家医院的护士,工资很高。简莹本以为她身上会散发出知识女性的修养和文化底蕴。
韩冰刚坐下,用挑剔眼光看一眼馒头,立即雷霆大怒,对大姐咆哮起来:“好好的面蒸成这样!你知不知道自己是来干什么的?给你工资还讨价还价,也不想想自己做得怎么样!”
大姐萎缩坐在那里,卑微着逆来顺受。韩冰嘴里又一连串涌出几句粗话,像唱歌一样流利。她又转向西门凡:“也不管着点小果,老跟走上社会的服务员玩什么?”小果是他们的胖女儿,十几岁,很喜欢翠翠,韩冰有根深蒂固的关于地位和等级偏见,总觉得自己高高在上,优越感十足,语气专断而不屑,似乎她已习惯。
翠翠显然努力压抑,却不太成功。她几乎没吃什么,就离开桌子。简莹保持着与翠翠相似的用餐时间。
二
每晚,简莹、翠翠、大姐,三个人在简陋阁楼里和衣而卧。外面亮着灯,“昼夜营业”四个字格外醒目。一旦有客人拉门,她们得立即冲下去。简莹总担心楼下的门时刻会响起来,弄得她总睡不踏实。忙碌一天,双腿僵硬而酸痛,脚也肿起来。
翠翠睡的地方离阁楼门最近。一有声音,她肯定先下去开门。凡是西门凡能看到、能听到,她绝不放过表现自己的机会。厨房做好菜,一叫勺,她立即抢着去端。简莹不可能同时与她往厨房里挤,与她冲突是下策。对于翠翠的排挤,简莹采取避让态度。
虽然晚上轮到简莹值夜班,翠翠却不怀好意让她上去睡觉。简莹诚恳道:“谢谢。总这么辛苦,你会受不了的。毕竟我们是伙伴,离开这里,仍然是朋友。”
她不妨碍翠翠出风头。但让对方明白,她的容忍不是出于软弱无知。在忙完楼上活后,简莹会尽可能帮翠翠做楼下一些琐事。她确实想与人为善。不过,对于西门凡,她始终保持距离。
大姐的工资比起其他切礅或是面案,确实少得可怜,工作量却出奇多,休息时间和服务员一样少。今年冬天她刚从农村出来找活,手艺不精,在县城里也不认识什么人,所以她一直都在忍耐。西门凡经常在厨房肆意吼骂她,她也默默承受不作声。
韩冰天天去医院上班。她对丈夫的苦闷失意不闻不问。尽管西门凡饭店经营状况不佳,她仍旧过着奢侈舒适生活。她与员工接触少,也不经常在家吃饭,应酬很多。
西门凡兼做厨师,无法事无巨细监督过问服务情况。因此他对翠翠,有时是笼络的,偶尔点点她脑门,表示关切。他的笑有种异样魅力,为平淡五官增色不少,有潜在狂野气息和热情。他清楚他迷人、很会讨女人喜欢。
后来,简莹才明白,那是典型风流微笑。像《凤舞九天》里,万梓良版陆小凤一样。
在冰梵饭店三天时间,仿佛一个月那么漫长。这正是简莹适应和熟悉阶段。她知道,接下来工作每天如此,一个月和一天并没区别。
西门凡每餐都会喝酒,一天晚饭后,他说:“翠翠,我心里很烦。你上楼陪我聊聊天。”
“我不喜欢聊天。”翠翠说。她干脆利落拒绝,让简莹对她有新的认识。这女孩足够聪明。
西门凡脸色更阴沉。他没再说什么,独自上楼。他唤着自己最宠爱的小狗:“宝贝,宝贝过来。”语气无比亲昵。韩冰上夜班,只好由他给贝贝洗澡。贝贝天生拥有宠物模样,它需要人关注它、爱抚它,它很乖,也很会摇尾巴。西门凡把它的长毛剪得凸凹不平,面目全非,像地形图。受“虐待”的贝贝无比信任他,任其摆布,不发出任何声音。
第二天早晨,韩冰回来问简莹,“宝贝”都吃了些什么。这是她第一次与简莹说话。听说贝贝胃口大开,她第一次对简莹微笑。这让简莹想到,就连对小果,韩冰也是一贯暴躁、自私:“你还不听话!要不是你,我早就……”
但在贝贝面前,她总像个孩子。看见成了丑八怪的贝贝,女主人意外:“天。”她抱起它,亲它的鼻子,像个傻瓜一样喃喃与它说话:“宝贝,想我了吗?想不想妈妈?你等着,我一定给你出气。好贝贝……”
傍晚,客人吃饭时,贝贝悄悄溜了出来。简莹忙把它赶回卧室。韩冰正与她的同事们在卧室玩麻将。这是她与西门凡唯一的共同爱好。常常玩到凌晨两三点。休班时,她只负责游乐,不碰饭店里大小事务。
三位客人吃好后,又要两包石林烟。简莹只好又敲卧室门,进去跟韩冰请示,取了烟,记在菜单上。客人压根没提付账的事,直接向楼下走去。他们与西门凡熟识,也许是要亲自去厨房交给他。简莹不放心,跟下去,他们压根不想付钱,大步流星走向门口。简莹急着去后厨找西门凡,指着菜单给他看。
西门凡接过来,平淡地说:“刚才他们有个人已经下来结了账了。”他话音刚落,看到菜单末尾,突然变了脸色:“怎么你又给他们拿了两包烟?怎么没下来告诉我一声?这一下我不就赔了吗?本来利润就不高,还给他们抹了零头,让我喝西北风啊?”
简莹快步走出去,向外望一眼,估计客人刚离开大门。西门凡正在她身后恶狠狠咒骂着。她回来说:“我去提醒他们……”西门凡的火气更旺,他凶神恶煞瞪着她:“我可能为两包烟让服务员去追他们吗?你到底懂不懂?脑子会不会拐弯?”
简莹确实毫无经验,情急之下完全忘记思考。她立即从厨房走出来,不再面对他。愤怒、羞辱、压抑的痛苦,向她袭来。在这之前,她一直在读书,世界虽不温情脉脉,至少还有亲人朋友的关爱呵护。而刚刚走上社会,毫无戒备,世界突如其来撕去伪装面具。让她第一次遇到伤害和侮辱。
原来对于陌生人来说,她是如此无足轻重,他竟可以这样随意将她尊严践踏脚下!泪水肆意涌出眼眶。就算她做错责任全在她,西门凡可以扣工资或者解雇她,却没有权利用这么粗暴方式、恶劣语气、肮脏话语来攻击她。刚出校门,才读过《简爱》不久,觉得他必须尊重自己,自己也需要和外国小说里那个女孩简爱一样,尽力维护自己人格。这是她拥有最宝贵的,或许是别人看来完全不值一提的东西。
简莹终于慢慢冷静下来,明白自己应该如何面对。她去收拾楼上的杯盘狼藉。即使要走,也得尽最后职责。她这样天真想着。来来往往中,她又遇到翠翠,翠翠脸上像严冬般肃穆清冷。
大家都忙完,过了饭时,西门凡也在休息,情绪平稳。简莹走到他对面坐下来。和其他人一样,叫声凡哥。她的语气和神情都过于认真和激动,让他有些诧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