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巢】为落井下石者辩护(小说)
人们常常用“落井下石”形容心灵龌龊、行为凶狠、置人于死地而后快的卑劣小人,没想到真遇到了实实在在落井下石杀死亲夫的被告人,我还要为她辩护。
她叫托娅,高而苗条的身材,棱角分明性感的厚嘴唇,洁白整齐的牙齿,北方人特有的透红的脸蛋儿,穿着又整齐,看不出她是边远山区的村妇。她话音低而不乱,表达沉稳。眼神柔和,没有丝毫恐惧,使你感觉不到她是在铁窗里面和你谈话,感觉不到她是落井下石砸死丈夫的凶手。但谈起她丈夫时眼睛里射出的冰冷蓝光,才显出了她的那份野性,让你不寒而栗。
会见很顺利。她同意起诉书对她的指控。她说农历二月初二那天,家里开始打井。因为家在半山坡,必须先挖五六米深的竖井,见到水后才下井管,再往下砸六七米深,按上井头试着抽水旺时才回填封井。二月十九正好是他生日,早饭我俩喝了不少酒,她丈夫像往常一样下井挖石头,她在上面把住辘轳往下系他时,不知道是他脱了手,还是蹬呲了井壁,离井底两米时,丈夫直摔下去。丈夫破口大骂。开始她并不生气,因为他骂惯打惯了,她也听惯挨打惯了,甚至骂到她娘、皮鞭子抽她,她都忍着,装听不见,装不痛。……
“可是这次……”说道这她突然不说了。
“咋啦?”我引导说:“别看我是法院指定的律师,也尽力为你辩护,辩护是律师职责和良心,关键是我得知道实情。”她低下头,不再直视我,白净面颊两片红晕更艳了。我欣赏着,怎么也不能把如此美丽的她和杀人犯连在一起。她突然抬起头,眼里又射出冰冷蓝光,恢复了野性,说:“大概他活到头了,竟骂我是烂货,净想那野汉子了,骂我婊子,还骂我是‘骡子,白长那两片肉,只能他妈的尿尿……’我受不了了,觉得不是他死就是我活,不顾一切往井里扔挖出来的石头,不管大小。他还不停地骂,说上来把我和那个男的都捅死,我就捡大的扔,直到他不骂了才住手。我还说了一句:‘骂呀,怎不骂啦?’可我往下一看,石头已经把他的头砸破了,满脸是血,眼睛睁睁着,一只血手抓着井壁,似乎还要往上爬。我怕他不死,又用碎石砸了他几下。”
我问她:“你为什么砸他?”
“他骂我。”
“骂你就砸他?”
“怕他上来打死我。”
“有那么大仇恨吗?”
这时她突然用蒙语讲起来。我没打断,装出仔细听的样子。使用民族语言是她的权利。她时而激动,眼里发出恶狠狠的光;时而热烈,彷佛回到了激情荡漾的少女时代;时而平静,又恢复了精干纯厚的村姑形象。她讲完后,搭档给我翻译了一个完整的故事。
她今年三十岁。十二年前比她大八岁的丈夫用三千元钱彩礼和她订了婚。其实她和本屯同岁青年唐文相爱。农村人认命。婚礼举行前她去向他解释,两人说着说着情不自禁拥抱在一起,亲吻着,抚摸着,忘记了一切,但她没让他进一步……没想到比她个子还矮的丈夫闯进屋来,拿起铁锹要劈他,她拦着,才没发生意外。事后她也觉得对不起丈夫……结婚那天夜里,丈夫像头野兽狠狠扒开她的衣裤,强行的……她越喊痛他越疯狂,出的血越多。她像鞭子打的牲口一样任人驱使宰割,委屈得哭了。不过,她心里有一丝安慰,她毕竟把干净身子给他的,对得起脸上有疤瘌的他。但是,她把印着处女殷红血迹的白毛巾给他看时,希望得到一点儿安慰,他却不屑一顾,说谁知道哪来的血。她觉得他是说牲口,是头驴,没有人性,没有良心。她知道他对她和唐文那一幕还耿耿于怀,另外,八年了,她没给他生儿子,可不到医院检查,谁知道怨谁?她勤勤苦苦劳动,操持家务,他一不顺心就骂她破鞋,想野汉子了,也不管谁在跟前。喝点酒骂的更凶。
听完翻译后我问:“那天喝酒了?”“我俩都喝了”“喝多少?”“不少。”我明白了,他俩都是酒后冲动变态型的,极易出现暴力倾向。我嘱咐她,到了庭上,一定实事求是讲。
这时,我的搭档突然问了一个和案件无关,我觉得不该问的问题:“你恨唐文吗?”
“不恨,他人孤姓孤,斗不过野蛮人。我结婚前他全家搬走了,也不知道搬哪了。我可怜他,不恨他,但瞧不起他,走时连个招呼也不打,让芝麻大的人捎个信儿也好呀。”
会见与她谈话以后,我和搭档到距城一百多公里的发案地调查了一趟,请了几个证人。开庭时他们都证实被害人生前确实打骂讽刺过被告人,有个女证人还看见过她胳膊上鞭子抽得新鲜血痕。公诉人对证人证言没有表示异议。因被害人、控辩双方对落井下石杀人情节认同,庭审进行得很快。法庭辩论也只进行了一轮。我提出了三个酌定从轻理由:一、受害人有过错,本案因他首先咒骂引起;二、平时受害人经常殴打辱骂挖苦被告人,实行精神上打击;三、被告人认罪态度好,如实供述案情,有悔罪表现。我特别提到,打骂可以忍受,但人的尊严受到忍无可忍的损害,是不可忍受的,本案就属于这种情况。公诉人没有反对,但提请法庭注意,这些都不是落井下石残忍杀人的法定理由。最后陈述时,托娅长时间痛哭流涕,表示对不起丈夫,对不起父母屯中老亲少友。
也许哭声打动了法官,也许被害人过错引起法庭特别注意,合议庭最终宣告判处被告人有期徒刑十二年,剥夺政治权利三年。真出乎我和搭档的意外,甚至觉得轻了点。但那是检察机关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