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江南多雨。雨一旦下起来，便没头没脑，没白没黑，持续十天半月是常事。
　　 烟雨江南便是由此而来吧。不入江南，便无法得知，这种长时间阴雨天给人带来的心理压抑。
　　 开始，我是喜欢的。雨不大不小，撑一顶漂亮的伞，颜色必须鲜明，衣服也得鲜亮，在一片灰蒙蒙的雨雾里，会显出一种要命的浪漫。最好再配上一头长发，雨丝与发丝偶尔来个亲密接触，然后，那些湿哒哒的发，衬着润滑的脸庞，缓缓滑上一座有了年头的石桥上。石桥的栏杆、桥面上有精致的花纹，也有一小滩污渍一样的青苔。这样的场景，骨感与质感并存，说不出的美。
　　
　　 事实上，我也确实这样做的。但我滑上桥头的时候，心情早已不再美丽，甚至有跳下去的冲动。这座小桥很普通，曾经是去往镇上的主线路，如今已经被淘汰。被淘汰的路和桥，如同被岁月抛弃的女人一样，都有着同病相怜的沧桑。
　　 桥下的水是碧绿的。如同一块天然的碧玉。岸两边是茂盛葳蕤的迎春枝条，它们将小手伸进水里，调皮地嬉闹着。一条退伍的老船，气喘吁吁地趴在河边，毡草的棚顶生着青苔，好像狗身上的牛皮癣。船头上，堆满了坛坛罐罐，被雨水冲刷得铮亮，它们是雨雾中最生机勃勃的物种，像一只只河的眼睛。河两岸的人家，家家门户洞开。这是江南人的特色，跟北方人截然不同。我一直想不明白的是，心里坦荡荡的北方人，将自个家搞得如同碉堡一般；而性格敏感多疑的南方人，反而让家居的日子一目了然。不仅是风可以穿堂而过，就是人们的目光，也可以将其中的五脏六腑看得清清楚楚。
　　 如同书豪。当初认识时，细腻得如同深宅大院里的管家婆，对我的一切，事无巨细都关注得不得了。让我惊为天人，以为他是上天掉下来的宝哥哥，专门给我消愁解闷来了。可一旦踏入生活，他真实的一面让人不忍目睹。
　　 书豪喜欢赌钱。为此，我们生过气，闹过离婚，甚至动过刀子。但看在小宝的份上，还是坚持下来。而且，我相信万物都是相辅相成的。我有一个最不着调的老公，也有一对世上最好的公婆。他们待我不是如同己出，而是胜过己出。小姑子一番二番回来，看到妈妈跟我那个亲昵的样子，开始还感觉是好事，后来竟然生气妈妈冷落她，也不常来了。
　　
　　 二、
　　 我之所以站在桥头上，是因为我刚去银行。我去银行本来是想取点钱出去旅游的。结果，我发现卡上少了三千元。卡是在我包里，但在我包里却反而不安全。我以为他最近几年改了，不再乱偷钱出去赌，就在我刚看到幸福的时候，他又拿小刀割开了伤口。这深重的恶习已经渗透到他的骨髓里，以至于他心里没有爹娘、儿子、妻子，只有赌桌。那才是他的命，是他活下去的希望。
　　 三千元，不大不小的数目。我不知该怎么处理。这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我不知道，这样的坚持和隐忍还会继续多久。我真的绝望了。站在桥上，人却早已跳进水里，在一汪碧绿中，我浑身冰凉。
　　 “……”一句本地话在身边响起。男声，很诡异，像来自地狱。我一惊，回过身，看到一张童话般的脸，应该说是狼外婆的脸。眼睛不大，铮亮，小灯泡一样；鼻梁直直的，切菜刀一般；嘴巴瘪瘪的，像被人打爆的皮球。他冲我微笑，一脸的皱纹水波样荡开，露出嘴角处上下四颗牙来。中间部位齐展展地掉光了。他说的是本地土话，比外语还难懂。因为老公不听话，我一直拒绝做江南人，所以，话也听不懂。
　　 “……”他又是一句。铮亮的小灯泡烤着我，让我浑身出汗。这次，我的目光转移到他的身上。天，他竟然带了一副鲜亮的，水粉色的袖筒！还有脚下，艳红色的水鞋……这超凡脱俗的打扮，彻底征服了我。我隐约看出来，他的神经不太正常。我握紧了手中的伞，后背收紧，步子打开，做好了随时逃跑或者攻击的准备。
　　 他依然笑嘻嘻的。指指桥下的水，指指我，然后摆摆手。这下我懂了，他是告诉我，不要跳下去。一时，我的心理防线全面崩溃。一个陌生人，傻乎乎的，平凡得青苔一样的陌生男人，都知道关心我，为啥书豪不能？
　　 悲伤使我变得不可理喻。没有感谢身旁的男人，反而恶狠狠地瞪他一眼，说：“讨厌！”转身下桥，很没教养地离开。走出去不远，我拐进小弄堂，悄悄回头观察他。发现他也从桥上走下，沿着我走的路线。一路走，一路嘟囔，一边蹲下身去，快速捡起地面上的纸屑、包装袋，扔到路边草丛里去。
　　 果然是个疯子。我心想。我走出小弄堂，拐到另一座桥上，七拐八拐地回家。江南的小弄堂多，如同纵横交错的河道，都是互通的。只要方向不错，都会走回家。
　　
　　 三、
　　 回到小区时，已经是黄昏。婆婆又不舍得开灯，一个人坐在黑暗里。饭已经做好，就等着我们回来吃。她是个俭省到骨子里的乡下女人，不识字。我总认为是她没有知识害了书豪。因为，她不懂得如何去管教他，只是一味地溺爱。已经四十多的汉子了，在精神上至今不能自立。我们俩倒是天成的一对。我不离婚，是因为我有惯性，习惯这样的生活；他不离婚，是因为他处处依赖我。比如，在外面受了委屈，他会找我来诉苦。而且，跟我在一起，无论工作还是生活，一般人都不敢欺负他。并不是我有多厉害，而是江南人对山东人有种偏见，他们认为山东人野蛮。事实上，我也确实有些野蛮。但不会针对自个的亲人。
　　 婆婆笑着问我：“外面冷不冷？”我说：“不冷啊。”然后，我问她：“今天吃药没？咳嗽好没好点？”她的笑容有些黯淡：“不好，总呛着，可气人哩。”每逢这个时候，我的同情心就无限增长，感觉她比我还可怜。起码，我生气可以骂书豪，她却不可以。书豪对她的病，从来都不关心。
　　 晚上，连续几天的阴雨终于停了。
　　 一轮圆月爬到了五楼的天台上。夜已经深了，书豪兀自在赌桌上酣斗。我知道他今晚回来得会很晚。每次都这样，只要他自个一犯错，就会孩子一样地破罐破摔。这也是公婆对我格外好的原因，他们在替他们的儿子补偿我。我看着月亮，想着千里之外的妈妈，天上的月只有一轮，可妈妈却有两个。我该如何与她们在一起，共一个圆月呢？
　　 手机上的时间急不可耐地跳动着，带着我的心，沉入到黑暗中。梦里，故乡的月，和妈妈的泪眼，一同挂在窗外。
　　
　　 四、
　　 我跟书豪破天荒地大吵。公婆都出去了。一缕阳光不合时宜地溜进来，偷听。
　　 “我不想跟你这个没责任、没头脑的猪过下去了！”
　　 “你这是什么态度？像个女人吗？”
　　 一晚上没回的书豪，被公婆从赌桌上追回来，竟然还振振有词。
　　 “女人，女人应该是什么样？老公赌钱的女人应该是什么样？”我问。
　　 他一时无语。停顿了半晌，说：“我不跟你这种人吵，没劲！”说完，转身就要往外走。我感觉全世界的挫败感都压在我身上，我有些承受不住，崩溃了。上去扯着他的衣襟，吵起来：“你给我钱，马上、立刻，我回山东，不跟你这样垃圾的人过了！”他回头，嫌恶地看我一眼：“你这像什么样子呀，泼妇吗？”“对，我就是泼妇，跟你这种男人，不泼没办法活！”他将我用力一甩，那缕阳光奔过来，扑在他脸上。他的身子被我扯得一晃一晃，于是，脸便在阳光里明明暗暗，看起来分外陌生，冷酷。不知为啥，那一刻，我感觉自己真的是不认识他，这个在一个被窝里滚了二十年的男人。
　　 他挣开我，摔门而去。空气里，只留下那缕惹祸的阳光，忽忽悠悠的。我穿着拖鞋，打开门，踢踢踏踏追下楼去。到楼梯口拐弯处，差点撞上一个人，一抹俗艳的粉晃到我的眼。我抬头看向他的脸，灯泡眼，菜刀鼻，瘪皮球嘴，正是在桥上邂逅的那一个。他怎么会在这里？不会是昨天尾随我而来的？这巨大的惊诧让我止住了疯狂爆发的脚步。他看到我，明显愣了一下，然后，就是微笑，嘴里上下四颗拴马桩痛快地裸露出来。“……”又是听不懂的鸟语！我焦躁地瞪了他一眼，转身就往楼上跑。关上门，屏住呼吸在门后静听，并没有脚步声跟上来。
　　
　　 五、
　　 真得离婚啊。公婆好，不能跟自己过一辈子。这些年，浪费在书豪身上的心血太多，真不值。我对着镜子看看自己的脸，如同秋后霜打的白菜，早就没了鲜嫩和水灵。尤其是，这么多年熬着，期盼着，希望能够混出个好儿媳，好妻子的口碑，结果，这个口碑有用吗？无数个月夜雨夜，守着冷冰冰的空气，和他的谎言、欺骗，心早就千疮百孔了。我们在一起，他在天堂，而我，却在地狱。
　　 这次，一定要下决心。我一不哭，二不闹。打开衣橱就开始收拾衣服，大包小包地摆了一地。
　　 电话响了，是楼上小何的。丈夫的麻友，但跟我的关系一直不错。
　　 “玉，我这里的房租到期了，你那边房子啥时候租给我啊？房东今天来催了。”
　　 我这才想起，光顾得吵架，竟忘了正事。小何的房子到期，而我们那边的楼房恰好也到期。那天已经答应小何，租给她的。想想临走的时候还能收一笔租金再走，我的心里涌起快意。书豪，你丫的没想到吧。我拿了钥匙出去的时候，小何已经等在门口。刚想跟她打招呼，却被她身后的一抹粉色惊到。小何冲我挤挤眼，示意我不要说话。我们俩的身影汇合一起，被那个粉色套袖的目光送下楼。
　　 小何说：“本来还想续的。但这个房东一看神经就有些不正常，不敢租了。以前的老夫妻死了，把这套房子留给他们的傻儿子。今天，他是来收房子的，顺便问要不要继续租。”
　　 我对小何说：“你怕啥？他不是老虎，吃不了你。你又是单身，没准你们俩搞出个恋情啥的，你以后既赚了房租，又有了安身立命的地方，不是一举两得？”小何看我说得没正形，伸出手来拍打我。我暂时也忘了刚才的烦恼，跟她一路追追打打，向着另一单元楼去了。
　　
　　 六、
　　 小何是单身女子，三十几岁，打扮得很时尚。一个人租房子住。整天以打麻将为生，经常跟书豪搭伴一起出去。我时常看到她跟男人们玩牌。那些人，一边摸麻将，一边摸她柔柔嫩嫩的小手。她也不拒绝，笑嘻嘻地，不轻不重地骂几句，常惹得那些人哄堂大笑。夏天，她喜欢穿旗袍，淡紫、粉蓝的旗袍上了她的身，衬得她整个人都狐媚起来。身上凸的，凹的，都是陷阱。这是跟她一起玩牌的男人们说的。
　　 书豪也跟她开玩笑，跟那些男人没啥两样。有时候，我路过听到，感觉那些玩笑真的很伤人，简直就是赤裸裸地羞辱，正经女人是受不了的。但她处之坦然，依然笑嘻嘻的，该咋就咋，脸上顶多会涂上一抹潮红。
　　 小何搬走之后，楼里没有安静下来。那个粉红套袖搬进来了。他的灯泡眼、刀削鼻、皮球嘴几乎是一天一次或者两次出现在我面前。出现也就罢了，他竟然总喜欢冲我袒露嘴里的拴马桩。每次他一笑，我就有过去拔了拴马桩的冲动。
　　 小区里的卫生倒是好转起来。凡是在路面上出现的碎纸片，垃圾等，都被他捡起来，或者扔草丛里，或者扔垃圾箱里。他似乎天生见不得路上有垃圾。
　　 我向婆婆和书豪打听他的来历，但每次都被他们警惕地岔开。好像这个人是一颗挂了弦的手雷，随时能够爆炸一样。
　　
　　 七、
　　 我喜欢看月亮。圆的，缺的，都喜欢。它无忧无虑，是调皮的孩子，喜欢将自己的身体拧来拧去。还喜欢躲迷藏，有时候躲在一朵白云后面，有时候躲在五楼的阳台上，你越着急让它出来，它越不肯出。等你不跟它玩了，它会自动跳出来，远远地引诱着你，让你陪它玩。
　　 许多个夜晚，我将窗帘拉开一线，让月光照进来。它们安静地匍匐在我枕头边，像妈妈细细温暖的叮咛，哄我入睡。我很少想妈妈，因为我不想哭。妈妈偶尔打电话过来，会骂我是个生分的孩子，从不主动给她打电话。她不知道，我不打电话，是怕自己哭，是怕不小心泄露我的不快乐。我不能让她为我担心，宁愿她不喜欢我，烦我。这样，她就可以不那么想我。
　　 月亮，圆了，缺了。缺了，圆了。日子就那么一天天过去了。
　　 我和书豪若无其事地过着。伤害多了，便无所谓。好歹他大多数的时候还是会回来的。人生，又有多少圆满的呢？减少点期待，便会减少对自己的伤害吧。
　　
　　 八、
　　 冬天来了。银杏树的叶子黄了。风一刮，落了一地。黄灿灿的，在月光下像金子。书豪还没回，月光很好，银杏叶子也很好，我想踩着它们散步，就像小时候妈妈牵着我的手，在矮松林间穿梭一样。我偷偷开了门，蹑手蹑脚溜出去。公婆睡觉很早，没有听见。
　　 租出去的那套楼房下面银杏树更多。我踏着月光，脚步轻快，仿佛徜徉在家乡的山坡上。生活其实很多烦恼，但我一直懂得自我消遣。总烦，还不得提早进入白发魔女行列？我可不想。穿过一个月形门，就是那栋楼了。但我在月形门那里，撞到了一个人。粉红的袖筒，灯泡眼，刀削鼻，皮球嘴。我们俩彼此吓彼此一跳，鼻子都差点撞一起，急忙慌乱地反向跳开。我冲他愤愤不平地喊：“不长眼啊！”他却冲我微微一笑，拴马桩又出来了。
　　 我不想让他破坏好心情。于是，绕过他，向月形门走去。没想到，他竟然伸出手来拦住我，不允许我过去。我看他一眼，心情蓦地紧张起来。这么晚了，虽说江南是灯火不夜城，可这小区还是僻静了些，万一……我不敢想下去，只想赶紧穿过月形门，跑到灯火明亮处。偏偏他还是不让。我回头望了一眼走过来的小径，树影摇晃着，在月光下如同一个个的鬼影，我竟没有勇气走回去。我怒着，他笑着，我们在月形门前对峙。我观察了他的手，空无一物。但我还是将手紧紧握起来，将手上的戒指凸出来。如果他敢不轨，戒指就是最好的武器，我会用它坚硬凸起的部分，击打他的要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