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岁月长，衣裳薄。
　　 雪真是个奇妙的东西，能让人想起很多年前的旧事。
　　 在天寒地坼的十一月末，听着耳机里歌手阿桑那淡淡的声音，然后继续一个人吃饭看书，写信，走走停停。生活就是如此简单，在心里为自己定下一个目标，然后再慢慢去实现，当然撑到最后也有可能是放弃的结局。有什么关系呢，我喜欢这过程。有人劝我说，在冬天的时候，应该交一些朋友，信任他们，就像信任自己那样，这样在下雪时就不会太冷。年岁渐长，朋友随缘，其实更喜欢独坐于午夜的风中，去怀念一场自故乡出发的雪。从生命的出生地到灵魂归宿地，陪伴我们整整一个冬天的，是雪。
　　 暮雪千山，影为谁去？
　　 少年时，我以为命运之美好，可以美到绵绵思远道，如今世事变迁，少年的面庞早已走远，却仍然执迷不悟一般，偏信命运之美好。因了这一世的亲人，因了这一世的梦想，因了这么多年自己仍强勉算得上是个好人，没有做成骗子与恶棍，没有因为受心内欲望的驱使而走上邪路。——在无数个沉沦起浮的夜晚，我总会想起外公在清晨时分，在庭前扫雪时说过的话：好人虽无大富，却有一生受用不尽的资财。
　　 细算起来，有三四个漫长的冬天，都是在外公家度过的。那时，外公已逾耄耋之年，却仍然喜欢看电视，仍然密切关注着天气预报与时令变迁。由于身体的原因，每天晚上，外公很早就会跟外婆回房休息。老人起身回卧室后，一旁的炭火仍有余温。一只黑白相间的花猫就势蜷在梨木躺椅上，睡觉时经常会拿前爪遮住眼睛。母亲将偏厅的灯关了，随后电视机的荧幕闪闪烁烁，诺大的一间屋子顿时冷清了下来。
　　 雪夜，就这样不自觉地深了，深了……
　　 初冬的日子，月亮圆了大半，但仍有些缺陷。徜徉在中天，像被谁咬过了一口似的。赏月的兴致如烟消散，等我独自回到屋里，躺在床上细细玩味之时，却发现这窗外月光淡淡，竟有种轻纱罩眼的感觉。面庞分明丑陋，神情却万般柔和，散发出一股让人不断想要靠近的魅力。谈不上皎洁，也没有水银泻地那般光景，却也能在黑夜中自成一盏橘灯。
　　 更多的时候，因为下过雪的缘故，远处是一望无际的明黄色。
　　 随后，一夜的小雪停住，渐渐化了开来。
　　 路上很快会变得泥泞不堪，因此没有上门拜访的人。几根白炭，便足以架起火盆。蓬起的炭灰使一只白猫成了灰色。这厢沙发上刚刚坐下两位围炉闲谈的老人，那厢炊烟便在软语声中袅袅升起。在我看书的时候，外婆常常会走进我的房间，每当这个时候，我便可以看到有一袋核桃在墙角静静地躺着。她怕我写字多了会累着，总嘱咐我没事多吃上几个核桃。
　　 我从床上坐起来，转过身去，把被子底下的电热毯关掉，忽然感觉褥子上竟沾满了雪的味道。
　　
　　 二
　　 随着冬天的逼近，门外的树早已失去了青翠颜色，那坚挺的姿势却宛如新生。
　　 母亲的莲藕排骨汤还炖在锅里，老远就能听到“嘟噜嘟噜”的水汽声音，香味蔓延进防盗窗和毛玻璃。对于我而言，冬天最惬意的事便是这样。在无人打扰的午后，能坐在凤江的院子里晒着太阳，顺手写几行随意的字。
　　 在凤江，坐班车去县城的话，要走半小时才能拦得住车。这里没有汽车站，镇上的公路离这里虽然不远，但也不近。于是，路途中也就没有设站牌，总是要在路边招手示意才能上得车去。
　　 那些孤独的日子，因为一场场雪的到来土崩瓦解。陪伴我时间最久也最多的，除了雪，就是门口这些树。从一棵皲黑的核桃树开始，还得算上附近的酸枣树、香椿树、枇杷树、黄桃树、矮桑树……它们早已删繁就简，褪下了一身的绫罗绸缎，那些密不透风的风光与亮丽，在一场场霜降来袭的夜里零落殆尽。风雨如晦，最年长的桦树默然无语，披着一袭褐色的葛衣，枝影横斜处，大有独木也可以成林的架势。
　　 在一场场的雪中，日子也渐渐地在变短变细，植物们显然也知道发不宜浓的道理。
　　 外公总是把这些树看得很紧，老人固执地认为，伐树是伤生的事情，尽管房前檐后守着一大片林子，却总是舍不得拿它们以薪火相煎。就像每逢到了冬天，他总以为寒冷是一个人的事。
　　 还有一小片竹园，生长在一道湾里。小时候，一直希望门前能多种几根竹子，这样就可以做出碧绿的打狗棒出来，也就能顺理成章地当上丐帮帮主。这个梦破碎于一个冬天，因为当我费尽心力找到竹棍儿以后，仍旧没做成帮主。手持一条丈二长的打狗棒，站在黄昏的路口，颇有些横刀立马的威风。当然，狗是不敢真打的，最后大多都落在了自己身上。以至于到后来，当门前真有一大片竹林时，我也熟视无睹。不过大雪压竹枝，有沙沙落雪声，那声音真是清脆，如闻天籁一般。
　　 那道湾里的田地早已荒芜，蒿草遍野，农民不再单靠着种地过活，他们也陆续地走出了大山，来到上海、深圳、广州、北京这样的大都市里，就像报纸与媒体上称呼的那样，这些我最熟悉的人，他们终于不再是农民，成为了农民工兄弟。
　　 我经常会不自觉的想起刘亮程的那句话，他说劳动是件荒凉的事。一个人面对着黄土，面对着大山，有多少话被自己亲手用锄头掩埋了呢？对着这些树，就像对着另一个自己，抚摸着他们皲裂干枯的树皮，心底里总会涌出一些尘封的往事。
　　 我永远无法达到一棵树的高度，学会他们如何在岁月的风霜雨雪面前，一声不吭笔直地站立。我只能像外公一样，在大雪封山的时候，尽可能去对它们多一点点爱护。
　　
　　 三
　　 在乡村，其实并没有夜晚，就如同在都市没有白天。乡村的夜晚，纵然火光点点，也难以撕开那波澜不惊的黑暗。雪后初霁，上了年纪的老人们喜欢这样的夜晚。他们会三五成群凑在一起，讲一些故弄玄虚的往事，而我偏偏就喜欢吃他们这一套。
　　 在城市呆得时间长了，来到山中，也幻想会遇到一只狐子，对你盈盈一笑：“相公，人生苦短，何不随我入山修道……”光听见这声音，人就酥软了，也难怪《聊斋》里的那些书生会把持不住，世上寂寞之人何其多也。当年的朱老夫子只讲道理，却不讲情欲。在朱老夫子眼里，情欲便如同狗肉，是永远上不了席的东西。
　　 ——比较于朱子诗集，我当然更喜欢夜读聊斋。修道，就是看山不是山，看树皆狐子。可叹我阅经多卷，仍看不破这表相。月光照见远山树影，此刻都有了一种朦胧的神秘感。我无意充当蒲松龄，但山中的任何一块石头，假如能够在此时开口说话，《聊斋》也许就要在我手里重新叙述一回。风雪夜归人惊起的犬吠，在月色下也自成一种大寂静。在这样的寒夜里，读书或者写作，都是一种莫大的享受。
　　 事实上，有关于雪的记忆，出离了乡村，更偏向于文学。那是施耐庵笔下，林教头山神庙里的雪；那是罗贯中笔下，刘备三顾茅庐访诸葛的雪；那是吴承恩笔下，陈家庄前通天河的大雪；那是曹雪芹笔下，山中寂寞的高士之雪……
　　 对雪的渴望，发轫于小时候的庭院。
　　 在薄雪覆盖的庄园里，藏着多少发自于童贞的笑语与欢声啊。这么多年，一直横亘在我面前的，是安康这座不大不小的城市，它地处于秦巴与汉水之间，可谓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唯有雪来得最是稀罕，也最惹人怜惜。
　　 或许，在生命面前，我们没有更多的语言来述说自己的苦难，如同无法述说一场雪。
　　 雪花来自茫茫的太虚与宇宙之间，是凌霄的琼花，是天外的飞仙。一朵朵晶莹剔透的小雪片，在云层之中借风翱翔，最后却总有一些会投向大地的怀抱，从而免不了粉身碎骨的结局。
　　 雪融为水，水凝为冰，而冰再度拥抱着雪，仿佛是一个轮回。
　　 ——唯有经历此种升华的过程，方能了悟人生的意义。蜉蝣之生也短暂，朝生暮死，而面前这雪之初生似乎更为短暂，落地即化。这漫天的大雪，以蜉蝣的方式，以青春的名义，需要成千上万信徒的盛大追随，方能有一个粉妆玉砌的冬天。
　　
　　 四
　　 大部分的雪，都落在了地壳之上，而这地壳，却是由一层一层的岩石构成的。
　　 地质年代分期的第一个宙，约开始于四十亿年前，结束于二十五亿年前。从遥远的寒武纪，到侏罗纪再到白垩纪，这些太古初生的雪，从未停止过自己的跋涉。我忽然想起了在冰川时代里存活过的猛犸象，刃齿虎，巨爪地懒，甚至于一头黄鼠狼……
　　 ——熬过了巨大的孤独与空旷，于千万年之后，她偏要将足音留给我听。
　　 面对此雪，我不得不动容，我不得不肃然。
　　 正是这些雪，才让我触摸到了时间与宇宙的关联。然而宇宙毕竟太过于浩瀚，我既没有张华《博物志》里那艘可通向天河的八月浮槎，也不能像《西游记》那神猴般挥起金箍棒就能将天砸出一个窟窿，从神话转回到人生，从文学转回到现实，只有这雪永远是梦幻的。
　　 梦幻的雪，是我精神上的原乡。
　　 这种梦幻带有人间的底色，多少学问都从雪里生来。曾经，冒着大雪去看萧红故居，作家笔下的那座饱含诗意菜园子，早已在心底荒无人烟。走在寒冬的街道上，看前面的男人俯首点燃香烟，火光明灭，如同嘴含着一盏灯回家。
　　 已经深夜十一点了，对面的研究所漆黑如墨，停车场空空荡荡，成片的写字楼静谧无声。——眺望着黑暗，你像年轻的萧红一样，或许也曾对文字充满着幻想，这大概就是你以后全部的生活吧。煮字疗伤，借墨舞剑，可是，你真的在心里准备好了么，从此做一个背井离乡的人？
　　 每次想到这些，我的心总会在一瞬间空空荡荡。
　　 就像今晚的我不在哈尔滨，哈尔滨的街上也照样灯火通明；就像今晚的我不在呼兰河，呼兰河的岸边也照样波光荡漾。没有人知道我曾经去过哈尔滨，看过最重要的人，听过最火辣的歌。冰天雪地之中的酒，像死火山一样蓦然在心底爆发了出来。在哈尔滨，唯有冰雪和酒，能让人心生暖意。
　　 而我在哈尔滨所见过的雪，仿佛是现实与梦幻的纠缠。
　　 ——是黎明的曙光。是世俗的理想。是精神的历练。是人生的归宿。是历史的时空。是浪漫的复活。是和平的开始。是折断的翅膀。是小说的动机。是虚构的戏剧。是天使的谎言。是青春的延续。是冰封的王爵。是无私的奉献。是辉煌的湮灭。是流放的情节。是高蹈的华章。是释迦的修行。是耶稣的信念。是燃烧的恐惧。是最后的绝望……
　　
　　 五
　　 大雪，悄然无声地下了整晚。
　　 天地间的喧嚣仿佛遁入了这无边无际的空旷里，屋顶白了，丛林白了，河流白了，山川白了，原野白了……白了，白了，落得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远处的堰塘荒草丛生，顶着厚厚的积雪，继而结冰。芦苇早已泛黄，有麻雀掠过，凌乱的脚印在雪中格外清晰。参差不齐的芦根已被白雪所掩盖，一枯一荣，一冬一春，在这洁白的背后，显示着生命的坚韧。
　　 眼下，我把一些永远没机会发表的文字含在嘴里，藏于胸中，只等漫天的飞絮再度飘起的时刻，以指代心，在圣洁的雪地里慢慢描写着此生未了的盼望。如果那雪不停，我会一直写下去；如果余生还在，我会一直写下去。
　　 是的，雪有雪的命，我有我的命，就算我亲手写下的文章，也有文章它自己的命。我无法替它们决断，这得依靠读者。速朽也罢，长存也好，就像我自己的命，我的命早已在二十多年前的一个雪地里注定。
　　 我是母亲的苦难，我是白雪的知音。
　　 就像一朵雪花天上来。
　　 这数年来，我远离乡村，蜗居在城市之中，对于季节的敏感，一度降低到了麻木的边缘。
　　 有一次，在深夜接到一个朋友的电话，他问：今年过年回不回家？我叹了口气，却没有答他。放下电话，我想着他曾经候鸟一样迁徙的经历，从北方到南方，从山村到都市，总是逢年必回。那一年暴雪成灾，高速拥堵，朋友为了赶上年夜饭，居然弃车步行，在大雪覆盖的公路上走了四五个小时……他用步伐丈量过的雪乡，永远蛰伏在我的心底里，每想一回，就暖一回。
　　 我多希望能将生命的旋律从此寄托在一朵雪花之上，用它触目的白，转过今生，再修来世。而白雪经过的城市，那些漂泊的情怀依然存在。雾霾一天天严重，天气预报上说，我所在的城市年前可能不会再下雪了。这场时隔经年的雪呵，惶然四顾，却不知该往何处落脚，终于下在了我的梦里。
　　 梦里的雪，纷纷扬扬，铺天盖地。
　　 梦里的雪，下在十二月的陕南。大雪穿过故乡，下得那么深，下得那么认真。“寒江雪/可怜白屋佳人春华换银碟/这一切/是因为你的离别……”
　　 白屋。佳人。春华。银碟。
　　 这一曲沾染了时光的歌声啊，就像那皑皑白雪一样，从最遥远的地方传来，越过了苍茫的城市之夜，一直抵达我那柔软的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