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舟】在白昼的边缘(散文)
一
西安的冬天来得有些忽然。几天之前尚是红叶残照,颇有些“清风徐来,水波不惊”的名士意味,小雪才过,满城便如风声鹤唳,渐显露出草木皆兵里的败象。
——漫天的我落在枫叶上,雪花上。
因为风雅的缘故,加衣有些迟,果不其然感冒了,然后听一位朋友如此安慰道:哎呦,我给你讲啊,你这个病呀,迟早都是要得的呀。现在多得点,以后就少了的呀。往大来说,这是有好处的啦,你得高兴起来呀……
深谋远虑,果然也是一种哲学。
俗话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俗话又说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可俗话还说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照我说,这破感冒,多大的事……可转眼一想,要是放在孩子身上呢,要是放在老人身上呢,那都是孙猴子搅了南天门,天大的事。
当我单步迈入城市的大门,身后越来越密集的人与物仿佛从天而降的雪,慢慢隐入远方。
愈来愈多,也愈来愈大的迷茫,加剧着一个人宿命中的孤独感。
在大门背后,城墙阴冷的气息让叶子凋零得过于彻底。顺着城墙,在路的北侧,我看到有一家主题酒吧。那个酒吧庭院里空空荡荡,如果我的肉身可以穿越,我一定会选择回到唐朝,把同样混迹于长安城中的李白拉过来,和他坐在此地对饮三杯,然后再相视一笑。眼望着落叶缤纷,耳边却回荡起着歌手马修·连恩《布列瑟农》专辑里的那首《狼》。当熟悉的曲调响起之时,我会将诗人的浪漫还给他,在白昼的边缘,我只需要一个喝酒的理由。
这条南北相向的巷子看上去漫无止境,就仿佛连着时光的尽头。走了许久,终于豁然开朗,光线于是斜斜地投射过来。这样柔和的光线,是适合饭后散步的,却不适合去酒吧。事实上,去酒吧天要完全黑下来才好,但我暂时还不想过多地来谈论夜色。我想趁着暮色尚未苍茫,围着城墙根,围着面前这座城市的中心,再走上一圈。
城市的繁华令我心生眷恋,它让我见识了许多浮生错落之美。在我眼中,城市其实更像一块磨刀石,有一类人费尽心思,甚至于把脑袋削尖了都要放进来滚一圈,以盼望借着这块磨刀石变得棱角分明,锋芒毕露;但还有一类人却喜欢把自己藏起来,雪上空留马行处,最后甚至连个脚印也没有。像一场花事,只能是目送它亡去。
起初,我以为我会是第一种人,只是到了后来我才发现,其实我更像是第二类人。这些年,才华把我困在了一个地方,谈梦想太过于虚幻,离故乡又过于遥远。——它把我高高捧起,又重重摔伤。我只能缩着身子,一遍遍行走在城市的冷风中,偶尔写下一些真诚的文字,然后再与一些真诚的人分享。
在白昼的边缘,我孤独地行走着,坚守着简单而纯粹的生命。一切都在奔跑,而我却停了下来。
二
行走在城墙的另一面,琉璃瓦在阳光中闪耀。入眼处,即是复古的建筑,耸立的楼阁,更不消说那人声鼎沸的集市,满地铺陈的字画……时有微风将一些纸张吹起,飘飘而去之际,又被石头按住,哗啦啦地喧哗着。
白亮亮的阳光,投射在影壁上的水墨画里,画中那一只下山的斑斓猛虎便微微打了个哈欠,大有挣脱樊笼之势。我喜欢这份慵懒,尽管它来自于画中,但带给我的触动并不亚于一场非洲大草原之旅。
在碑林对面,我听到了陶陨的声音。
它低沉如水,像一把毛刷,轻轻地拂动着人的心。
这些大大小小的陶陨,黝黑而整饬地排列着,像佛手一样流露着慈悲。吹陨人上了年纪,坐在小马扎上,一脸沧桑,捧着那脆弱的陨,如同面对前世的情人。就在他嘴唇亲吻陶陨的瞬间,我分明听见了那样寂寥而又悠长的声音。——那些声音穿透背后裂了缝的招牌与门板,褪了漆的楹联与兽首。这些强烈地情感,这些久远的故事,随着暗尘走马,随着泛黄的光线,落入一双双期待被握住的手里,从此发祥应运,圣嗣笃生……而我只是一名看客,无意间闯入这遮天的繁华里,一时竟无所适从。
有那么一瞬间,我突然悲哀地发觉,其实这样的走马观花毫无意义。
在白昼的边缘,暮色抖起烟尘,如黄金的溶液。这样奇妙的意象,让我想起了俄国战地记者基里尔·柳托夫的日记,在战火硝烟之中的沙场上,柳托夫也有过这般描述,只不过那是坦克履带前的嘶吼,那是拆散的笔记薄,以及被大火付之一炬的诗人手稿……我其实更喜欢木心笔下的人物与风情,“身前一人举火把,身后一人吹笛……”
钟声响起,远望日薄西山的那一份肃穆和悲悯,早已随了护城河的波澜不惊而烟消云散。城市哪里望得见山外青山,城市里到处都是楼外之楼,霓虹把这种失落重新填塞完整,仿佛那是风华绝代的开端。
日光,终于缩回了身子。
时代在前进,轰隆隆的推土机忙着推倒旧建筑,一条新的地下铁正在城市的深处徐徐向前伸开。四通八达的道路,将无数人聚拢后分开,就像水面上的涟漪,一圈圈往外扩散。就在我行走的过程中,回忆起曾经在图书馆二楼翻阅到《光辉的城市》里面的一段话来:“如果我们在头脑中唤起一幅城市的图景,就能想象在这个物质环境中我们的所作所为……”
城市的象征性符号,其实早就被很多具体的建筑物,用直观而又立体的方式呈现了出来。
不管是博物馆,戏剧院,还是火车站,飞机场,以及各种声名远播的寺院,道观以及威严肃穆的省政府大厦。除了这些,城市所包含的建筑风格也迥然不同,巴洛克式的酒店,哥特式的教堂,洛可可式的银行,西班牙风格的别墅……走在寒风吹过的街头,我默默体会着一座城市的习俗与风情,文化与根源,也许还有外观与宗教,但这对我来说,实在太过于遥远。
——在刚刚好的岁月里。
人可以游移不定。
但必须醒着。
在刚刚好的岁月里,我顺着历史的痕迹,一路走下去,直抵时间的深处。
钟楼,鼓楼,回民巷,清真寺,桥梓口,城隍庙都被一望无际的烟尘与喧嚣挟裹着,留下的始终不肯越雷池一步,而离开的早已在时光中消失无踪。在城市短暂的白昼里,人与人接壤,物与物缠绕,汽车的轰鸣声就这样穿透了一个又一个梦境。
历史里的刀光与剑影,悲怆的呐喊,铁血的冲杀,都被一座皇城头顶的月光渐渐漂洗干净。多少惊心动魄的往事,都被纳入了史官的笔下,在纸上再度与人重逢。而人穷尽了一生的光阴,从历史里走出,却又不免再度回归到历史扬起的尘埃里,然后著名的著名,腐朽的腐朽,喧哗与流动的声音,如同一场永远都不会谢幕的闹剧。
三
在湘子门附近的饭馆里吃饭,饭桌上突然瞧见了一只蟑螂。这小东西来者不善,我伸出一根手指,像弹烟蒂一样把它拨拉到一边,没想到这家伙却像乌龟一样,躺在那里半天翻不过身来。——除了我以外,谁还会关心一只蟑螂的命运呢。像这样的臭虫,一生其实活得都很窝囊。如果不是碰巧掉在我的桌上,或许我也不会多瞧它一眼。
置身于这座资源有限的城市空间里,每天都在酝酿着各种引爆眼球的新闻,一只蟑螂的出现是多么微不足道,多么难以启齿。就像有的人在建筑工地上干了大半年,到头来却没有拿到一分钱工资,于是便在某个午夜,绝望地从天桥上纵身一跃;就像有的人专门在人潮稠密的商场里行窃,打算最后再干一次就收手时,却被巡逻的保安给抓了个正着;就像有的人天还未亮,就得从被窝里面爬起来,骑着小车在寒风中卖烧饼油条,最后却被检举违规使用地沟油……也许在一个社会家眼里,关心以上这些民生大事,比观察一只蟑螂要重要得多。我并不想介入其中,我也不是唐僧,如果蟑螂果真挡在了我的面前,我也会毫不犹豫地把它弄走。
面对城市,其实有很多事都要想开点,也许起初这并不是你的本意。在城市的快节奏生活中,人走得迅雷不及掩耳,再也无法回转自己的身子,就像《都市快报》里那个从天桥上纵身一跃的讨薪者。
城市与自然,是一个永远也无法平衡的二元对立的悖论。喜欢者有之,厌烦者有之,一边是时髦的弄潮儿,一边是心灵的守望地。如果有一天我被眼前的绿色所打动,那也一定是久在城市寄居后,从嘴里发出的一声沉重叹息。倘若将目光伸长一点,从某种程度上来看,一座城的出现和一只蟑螂的出现同样令人惊奇,同样充满神秘,同样泛着一层幽暗的光泽。
天色渐暗,继而变黑,孤独的落日最后一次为城市而沉没。置身在尘嚣四起、万众齐聚的光怪陆离的城市里,我手握着一串念珠,如老僧一般从冷风中穿过。
灯火辉煌的长安南路,一次次输送着人们对于物质的占有。趁着风雨欲来之势,我缓缓拐进了一家书店。书香弥漫,夜深如许。我想到了千百年来曾经在这座城市寄居过的落魄文人们,一定也曾像我这般穿行于朱雀门与玄武门之间。当禁夜的口令被节日盛大的烟花所打破,那些惆怅的清客,那些仕途失意的文官,他们的内心却被越来越大的雪花所掩埋。在这一瞬间,远处的钟楼还在对岸耸立着,可我却感觉它是那么的遥不可及,高不可攀。
我脑海里一直回想的是“车如流水马如龙”这句话。那时候,在中秋之夜的诗人们,是否也曾这样穿一袭月白的衣衫,手拿折扇,一脸含笑地走在人群中央?有人在城楼上放花灯,有人在天桥上卖艺,更多的人手牵手地走在一起,走在青砖石板路上。
那时候啊。
一夜鱼龙舞。
可没有人注意到诗人。
诗人在角落里,细细地正为他们描象。
无数的前辈文人们在书中为我拓展出一片难以企及的高山与大海,在如今这个以清寒俭朴为耻的时代里,纸醉金迷的人朝朝不见日,岁岁不知春。仿佛只有在这样一个寒风萧瑟的街头上,我才能脱离人群虎视眈眈的眼光,继续前辈们千古未了的愁绪与茫然。
四
走出书店,我看见有一个年老力衰的乞丐,无比萧条地跪在天桥的中央,就像一堵厚厚的墙。
我将脚步放慢,然后从天桥底下远远地绕开去,就在那一瞬间,我恍然生出一种错觉,仿佛他跪着的对象不是一个大发慈悲的路人,而是一座灯火辉煌的城。
天空忽然飘起了细雨,仿佛是为了他那跪倒的姿势。可我更希望身边每一个乞讨者都能像美国的流浪汉那样,站起身来,选择有尊严的活着。尽管在这座城市之中,我也渺小如蝼蚁,尽管我也曾经身无分文地漂泊过。但那时候的我充满了理想,而且以贫为乐。哪怕在我一贫如洗的时候,也从来不曾让一座城市为我如此地流泪过。
来自城市的词根,被雨水的悲悯冲散。脚下的道路,很容易把我的思绪带往更为广阔的地方。“上帝看光是好的,就把光暗分开了。上帝称光为昼,称暗为夜。”——在音乐学院的校门口,闻见那几棵桂花淡淡香气,沁人心脾。金秋十月,已携着这股香味悄悄地走远了。
蓦然回首,灯火盈盈处,哪里是归途?
我在城市的镜子里看见了我潜藏在内心深处的疼痛,看到了那些资本主义对苦难的压迫,尊严的践踏。我以为我看见了浮生之美,其实掩去了霓虹,城市更像一块冰凉的水晶。城市用多棱的角度,折射并放大了现实的伤痕,如同一首歌里唱到的那样:多少人走着,却困在原地……我们活像一群陷入博尔赫斯镜像迷宫的人,跌跌撞撞,却永远找不到出口。
城市就像迷宫里的镜子,永远拒绝温度与问候,只能让心猿意马的人一次次沉醉在灯红酒绿的怀抱之中。我并不想以一个局外人的身份来谈论城市,因为城市曾慷慨地给予我知识与理智,并让我以此获得了永久的光明。
身在城市,在白昼的边缘,容易教我想起璀璨的青春年华。
——城市让我学会了如何思考和生存,同时也锤炼了一个人内在的修养和精神。在世界的基座上,城市其实是人的江湖。在城市之中,每个窗户其实都框住了一道风景;在城市之中,每一道风景其实都代表着不同的人生。当我凑近去看,每段人生背后的差别,其实也不过是楼上楼下,城里城外的差别。
当行走在城市的冷风中,盛大的黑夜从大地上升起又降落。顺着时间的维度,我一脚踏入存在的河流。依靠时令里的悲声,在白昼的边缘前往和进入城市的深处。
酒后归来,欲睡,头疼,耳畔的西风,眼前的尘嚣,都如同梦幻。
问好。
偶像写字辛苦了,小的不会写诗,且奉一杯安神暖茶,解酒,好梦。
嗯,赶脚要弱弱滴祝福渔舟一下哇,毕竟来了渔舟的地盘,问候。
一个人的时候,思想是飘着的。其实很想喝醉,但又怕耽误工作,明天依旧要早起。
红尘一骑妃子笑,寡人已知布衣来,保重。
西安,我去过,大雁塔,小吃街,清真寺……远去的是风景,留在内心的是沧桑和感叹。
柳社,我怎么觉得你可以和兵马俑拼一下了。读着读着,我感觉自己真的老了,走在了人生的夜与昼的边缘了……
就像你说的那样,远去的是风景,留在内心的是沧桑和感叹。也许,对年轻的我来说,一座古都太深沉了,我虽然想为它写几笔,却始终改不了苍凉的调子。
就这样吧,睡觉,睡觉。
我们确实回不去了,所以才会扎根在文字里,就像是两尾鱼,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可你瞧,就算是鱼,也有七秒的记忆,很多时候我们以为忘掉的东西,它会自行爬上来,就在白昼的边缘。
历史扬起的尘埃里,无论著名还是腐朽,都没有作者如此幸运地,从过去穿越到现代,把前前后后看得明明白白,真真切切。
传统文化不只是需要文字记载,还需要那些不死的魂魄坚持和继承。
有的人,从出生那一刻,就注定要是个悲天悯人的,喜也不是,悲也不是,身处光明之中,眼里只看到了那些暗。
柳约,用你问过我的话问你:有木有?有,还是木有?穿越剧都喜欢穿越到古代,你这个作者却从古穿越到了现代,又是个文人,不迷茫才奇了怪!
让有密度的文字清澈起来,为了生命中那些最温暖的遇见。是的啊,传统文化不只是需要文字记载,还需要那些不死的魂魄坚持和继承。很喜欢这番话,收藏起来,默默欣赏。
有木有,我从古代穿越过来的,才会与周遭格格不入,哈,抱抱阿之姐。
为了这份欢喜,干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