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荒城(小说)
一
“你觉得孤独吗?”书房里这个戴着黑框眼镜的男人并没有因为得不到我的回应而气馁,他继续问。
母亲站在书房门口插话,“她经常抱着双膝缩在墙角,这是孤独的体现吗?”
男人对母亲做了一个停的手势。
我没有回答他,而是将手中从未复原过的四阶魔方递给他。
他接过魔方,很认真地旋转,“魔方是有口诀的。”他说。少顷,他将复原好的魔方放在桌子中央。
“其实我根本不孤独,你们都以为不说话不与外界交流就是所谓的孤独,其实这是误解。我们虽然在身体以及内心四周垒砌了一道坚不可摧的墙,但是里面的我们从没停止过挖洞。再说,孤独何尝不是一件需要资本的事情。”我说,然后再次打乱那个魔方。
“挖洞?这孩子又在胡说了。”母亲又插话。
“你继续说。”男人看着我说。
“一直挖,一直挖,总有一天我们会与另外一个自己,或者与更多相同灵魂的人重逢在隧道里。”说完我仰面大笑。然后将下巴杵在男人的肩膀上,手顺着他敞开的衣领里往里探寻,我能感觉到他的身体瞬间绷紧,然后对着他的耳朵小声问:“你挖洞吗?”
母亲一把拉过我,提高了声调,“白黎!”
男人站起来,整了整衣领,含情脉脉看着我,如同注视心仪的爱人,但那温柔的眼神中分明包含了同情爱怜的成分。
“没关系。”他说。
我奋力扬起魔方,然后使劲地摔在地上,顿时那些五彩的方块四分五裂,蹦跳着躲进房间的各个角落。
“你们给我出去!”我指着门大喊。
“好,好,我们出去。”男人轻轻地推了一下母亲。
男人在客厅又逗留了一会,和母亲聊我的病情。我之所以知道,是因为我超敏锐的听觉。
“冰凌,你觉得白黎需要送去你们医院吗?”母亲的声音,虽然是问询,却早已作出决定。
“林阿姨,白黎的病情有些复杂,今天的表现以及你所说的她平时的行为举止来看,情况正在恶化,需要配合治疗,如果她能配合去医院,那是最好的。因为换一个环境对她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我坐在地板上,听着他们的对话,感到很荒唐。人类都认为别人不是自己希望的样子,就是不正常的。在我看来,母亲才需要看精神科医生。我不认为自己有精神障碍,我只是有时候过于放纵自己的思想,任由它们支配我的行为,而这种不受自我束缚的人生态度,在别人看来,就是妄想症。
二
我需要买盆栽,于是我去了花鸟苗木市场。这个市场的建筑形态是一个大大的椭圆形,怀抱着一个叫满月湖的小池塘。满月湖里的水污染很严重,墨绿的颜色,太阳一晒,咕噜咕噜地泛着绿泡泡,散发让人作呕的味道。当年得知卢博达爱的人是母亲后,我很想将他们扔到满月湖里,永远别爬出来。
去了一家叫大明花卉盆栽的店里,我是他们家的常客。
“白小姐,今天要什么花?”店主大明露出平等的、友好的微笑,这也是我选择他们家的原因。
“爱上谁,就买谁。”
他点点头,然后继续栽种一株已经爬满花蕾的茉莉。
我看中一株白掌。叶片繁茂,碧绿得像要滴出绿墨汁来,中间伸出一支绿色的茎,端头开一朵白花,我在那朵花上,看到了它的孤独,那个与我相同的灵魂。
这时候,却有另外一双肥硕的手端起这盆白掌,“老板,给我打包这个。”她说。一听声音就能猜想出她的体积之庞大。
我连忙抢下,“这是我的。”
妇人脸上的横肉立马变了颜色,“你付钱了吗?”
“没有,但它已经是我的了,你看,花朵中央有我的名字。”
大明走过来对妇人说:“里面还有,花开得更多,我给你拿。”
“不行,我就要这盆。”她欲抢。
我敏捷地一躲闪,“它不属于你,即使你强行带它回去,它也会死的,或者你因为它而死也未知。”
“你说什么?神经病吧你?!”
这时候花店门外看热闹的两位老太太低声交头接耳,“这不是白家的闺女嘛,真可惜,年纪轻轻的,不正常。”
“听说因为一个男人……”
“别说了,快走。”
是我的目光阻止了谈话,并驱散了她们。
妇人上下打量了我一番,露出轻蔑而怜悯的笑。
大明端出了另外一盆擎着三朵花的白掌递到妇人面前。
“不要了,晦气!”她瞥了我一眼后扭头就走,出门时啐了一口唾沫。
“她以后说不定会死在自己的唾沫中。”我对大明说。
那天晚上,我将白掌摆在了卧室里。我看到了花朵轻颤的瞬间,感觉到了它的受宠若惊。我买过几百个盆栽,却从未让它们进过我的卧室。我偏执地认为,卧室是一个极度隐秘的地方,拉上窗帘,就是一个私人王国,绝不允许任何人以及任何有生命的东西进入。因为当我进入梦乡,放松身体与思想,呈现出那个最真实的自己,将会被他人一览无遗。即使在我不睡觉的白天,也不行,因为空气中弥漫着的,都是那个真实的我散发出来的真实因子。
我之所以对这盆白掌破例,是因为我真的在那朵花里看到了我自己的名字——白黎。我觉得这株花是我的前生或者来世,一个人怎么能拒绝另外一个自己呢?另有一个原因是当我离开这个牢狱一般的家的时候,得有人守在我的卧室,并充当我的耳朵,很显然,这另外一个自己最合适不过。
三
为了离开家,我事先计划了一切,甚至在脑中演示了数遍我接下来的举动。
中午的时候,卢博达来吃饭,母亲做了他爱吃的酸菜鱼和红烧猪蹄。饭桌上,卢博达小心翼翼地问我:“小白,最近写诗了没?”
“诗人已经死了,诗歌当然也已经下了地狱。”
他自觉尴尬,没再说话。
母亲给卢博达夹了一块猪蹄,还投射过去一股温情脉脉的眼神。
“在我面前秀什么恩爱!”我扔下筷子。
母亲和卢博达同时站起来,“我给你卢叔叔夹个菜又怎么了?”母亲说。
一听到“卢叔叔”这个称谓我只觉得心中有一团火焰往上冲,我爱的男人,怎么就成了叔叔呢?随着哗啦啦一阵破碎的声音响起,那些碗碟和饭菜已经被我扫下,躺在地上一副惨不忍睹的模样,看着它们的尸体,我有作呕的感觉。
“你真的是疯了!”母亲吼。卢博达拉着母亲的胳膊,大抵怕母亲对我动手。
我奔出餐厅,去往花房。花房里有数百盆我亲自挑选精心呵护的盆栽,按照大小和种类整齐摆放。花房本是个大车库,是卢博达帮我改建的。我操起一把铁锹,疯狂地将这些盆栽打了个七零八落。母亲和卢博达很快闻声赶来。卢博达跑过来从背后抱住了我,并试图夺下我手中的铁锹。
“小白,你冷静一下。”
母亲瘫坐在地上,目光呆滞地看着我。
我轻蔑地笑了一下,“冷静之后会有什么改变吗?你们早已将我烙上了精神病的印记。”
“我从来没认为你是精神病。”
我扭过头来看着他的眼睛,那眼睛深邃而明亮,不容我质疑。我放松手中的铁锹,他顺势将铁锹扔到一边。我转过身来,扑在他的怀里狠狠地哭了一场。卢博达呆呆地站着,没有回应,也没有躲闪。
母亲这时候打了一通电话,只听她说:“冰凌,麻烦你来把白黎带去你们医院吧,我受不了了!”
我感受到了卢博达一惊。他阻止母亲:“林芳,小白现在还不至于要送去医院。”
母亲有些歇斯底里:“那什么时候送合适?等她把这个家都毁了,把我逼疯了再送吗?”
我挣脱卢博达的束缚,很平静地说:“我愿意去精神病医院。”
二人很惊讶地看着我,我环顾了一下一片狼藉的花房,然后悠闲地踱了几步,笑着说:“如果精神病院是牢狱的话,这个家就是地狱,能从地狱到牢笼,我当然愿意了。”
现在想想,这个家是从我13岁那年,父亲生病去世的那一天开始慢慢变成地狱的。
都说女儿是父亲的前世的情人,而是母亲则是前生的情敌,这话在我们家得到了验证。父亲和母亲都是市艺术团的,父亲拉二胡,母亲唱黄梅戏。我自小和父亲关系好,有什么小秘密都告诉他,我希望日后找个像父亲这样的男人做终身伴侣。13岁以前,我和母亲的关系则一直很平淡,虽然没有什么大的矛盾,却如同极相斥,总也亲近不了。
卢博达是父亲很要好的一个朋友,也供职于艺术团,但他却和母亲一样是唱黄梅戏的。有时候我想,卢博达大概是因为长时间和母亲同台对唱,被母亲诱惑了,才会喜欢上她。我甚至猜想,父亲的死也和他们的暗渡陈仓有关系。但我却无法恨卢博达,他和父亲一样是个让人只看一眼就能对其掏心掏肺的男人,和他们在一起,我觉得很安心。爱上卢博达,是我的秘密,这是我此生唯一对父亲隐瞒的事情。
父亲去世后,我的世界崩塌了,除了黑暗,再无了其它。我不去上学,将自己反锁在卧室里,拉上窗帘,抱膝缩在墙角,独自舔舐伤口。
母亲对我无计可施。
卢博达来了,我给他开了门,我想他和我一样,是真正悲伤的,我们双目对视的那一刻,我感觉到了。他什么劝说的话都没有说,只是陪我一起坐在墙角。我突然意识到,这种沉默的陪伴,是最好的安慰。
我将头轻轻地靠在这个大我20岁的男人的肩上,心中有一些如水温柔的东西溢动。
卢博达来我家更为频繁,俨然替代了我的父亲,成为了男主人的角色。离开家离开卢博达上大学的日子里,我如同一朵失去水分的花,肉体和精神都是萎缩的。毕业之后,虽然不愿与母亲生活在一个屋檐下,但我还是回了家,并在这座城市的报社找了一份编辑的工作。不能算诗人但热爱诗歌的我,将对未来生活的期望与梦想,以及对卢博达的爱,都付诸于诗行里。
一个下雨的夜晚,我在报社加班,卢博达来给我送伞。我们并肩走在一条开满蔷薇的小路上,雨声犹如一曲缠绵的爱情曲回荡在耳边,我只觉得身体愈发轻盈,某些缥缈物质在内心逐渐充盈起来。
我挡在卢博达的面前,盯着他的眼睛,说出了埋藏在心中的秘密:“我喜欢你!”
卢博达很显然是被我的话惊着了,他握伞的手颤抖了一下,伞随之摆动了一下。“小白……”他显然不知道如何应对。
“我说的是认真的,我喜欢你很久了,爸爸没去世的时候就喜欢了。”
“小白,你听我说,你这不是喜欢,我一直拿你当女儿看,年龄的障碍也在这里,我们之间不可能。”
“别拿年龄当借口,我不在乎!”我扔下伞,向卢博达的怀中扑去。
他也扔下伞,双手握住我的肩,将我立定在离他半臂距离的地方。“小白,我也有喜欢的人,很久了。”
我怔怔地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神告诉我,我漫长的单恋在那一刻灰飞烟灭了。
“那个坏女人是谁?”
“过些日子你就会知道。”
果然,一个星期之后的上午,我回家在书房取一些东西时,无意间听见了客厅里母亲和卢博达的谈话。我终于得知,抢走了卢博达的坏女人,竟然是我的母亲。
从那一天开始,我便堕入地狱,无时无刻不在自我凌迟。
四
蓝冰凌带我去医院的时候,天色已晚,城市的灯火霓虹正渐次显现出来,透过那些灯火,我看到了繁华背后的死寂与荒芜。生活在城市里的人们被这种虚伪的表象所蒙蔽,将一生典当给欲望,过着行尸走肉般的生活,自己却一无所知。
我轻蔑地笑了一下。
他从后视镜捕捉到了我的这一表情,我看着后视镜,迎着他的目光,又不屑地笑了笑。
“白黎……”他欲言又止。
“我们还没有熟到直呼其名的地步,蓝医生。”
他沉默了一会,清了清嗓子,“你如果不想去医院的话,也可以,我给你找个安静的住所。”
“那你为什么对她说我的病情正在恶化?”
“因为你的某些举动看起来确实是病情恶化的征兆。”
“那现在你不这样认为吗?”
“你的某些举动是在你思维清晰的情况下发生的,这就另当别论了。”
我一怔。
“你是谁?”
“如你所见,精神科医生,蓝冰凌。”
“另外一个身份呢?”
“一个关心你的人。”
我咳嗽了几声,咽了咽唾沫。
“你为什么要主动去医院呢?那儿并不适合你,如果你现在反悔的话,还来得及。”
我看着窗外,目光并无焦点,“你还不知道吧,这个城市已经是座荒城,等待它的将是末日的审判,因为它积累的罪恶已经足以毁灭它。”
蓝冰凌没有再说话,汽车静静地行驶,最终停在“曙光医院”的大门前。
医院的建筑风格有些像18世纪欧洲建筑,格局呈封闭的长方形,为五层,窗户一列列地镶嵌在楼房上,似一双双深邃的眼睛,窥探着外面的世界。长方形的一条长边被截断开口,是医院铁栅栏式的大门。另一条长边的中央建造了堡垒式的房子,要高出许多,突兀地矗立在那里。如果不是这栋堡垒式的建筑,整座医院更像是监狱的格局。
我看到有些窗边穿着白色病服的人攥着钢筋防护网,微微昂着头,朝外凝望,如一只只被关押太久的鸟儿,渴望天空的神情。而思维还算清晰的我,却主动走进这个牢笼,无关对错。医院和住在医院里的人们一样,与这个城市格格不入,于是被人们所抛弃、遗忘。我的骨子里也希望被这个世界遗忘,也可以说遗忘这个世界,我想,这才是我进入曙光的真正原因。
文章是写给有缘的人看的,这话真不假,看了能够懂的人,更是难得。
感谢文字让我们相遇。
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