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荷·回家】寻找红小鬼(征文·小说)
“爷爷,您找的红小鬼终于找到了!”
“啊?找到了?真的?”
“真的!”
“他在哪?他……”
“在山东济南。他还活着!”
听到这个消息,浑浊的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自从一九五一年春在丹东火车站一别,已经六十四年了,我没有一天不在想红小鬼,没有一天不在寻找红小鬼。
红小鬼比我小两岁,他今年应该是八十六了……
记得那是一九四五年的春天,抗日战争进入最后的大反攻阶段。一天,战斗刚刚结束,营长刘德福把我叫到他身边:“张连长,交给你个任务,你必须给我好好完成!”
我给刘营长敬了个军礼:“请营长放心,坚决完成任务!”
刘营长把我敬礼的手摁下:“还没给你说啥任务,你就坚决完成?冒失鬼!”
我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请首长指示!”
刘营长拉着一个小战士:“这个红小鬼就交给你了,你可要给我保证他的绝对安全!”
我问:“为啥?”
刘营长厉声道:“没有为啥,这是死命令!”
我“唰”一个军礼:“保证完成任务!”
下来以后,刘营长对我说:“那个红小鬼的爹娘都是部队首长,都在战斗中牺牲了,他是个孤儿,你一定要保护好这颗革命的种子。”
我斩钉截铁道:“请首长放心,保证完成任务!”
红小鬼叫张松柏,那年,认识他的时候,他十六岁,我十八岁。
“张连长,新战士张柏松前来报到!”
刘营长走后,红小鬼精神抖擞地给我敬礼,正式向我报到。
“以后,咱俩在一起,就别连长连长的喊,你姓张,我也姓张,咱就是兄弟。”我像营长摁下我的手一样,摁下了红小鬼的手。
“那可不行,见了首长要敬礼,这是纪律!”
“这不是没外人吗?干啥搞那么复杂?以后就咱俩,你就叫我大哥。”
“那可不行。”
“咋不行?这是命令,必须无条件执行!”
“是,无条件执行!”
“大孙子,红小鬼他身体可还硬朗?”
“他……”我看见大孙子略微迟疑了一下,“还可以,就是行动不太方便。”
“咋个不方便?坐轮椅了?”
“脑梗,常年躺在床上,没有语言功能了。”
“唉,咋就这样了哩?他今年也有八十六了吧?”
“爷爷,您记性真好!”
“我要去看他。”
“爷爷,您都快九十了,不能长途颠簸!”
“不让我见他一眼,我死不瞑目!”
“那,那我和我爸一块儿陪您,再随您去个保健医生。”
“有那个必要吗?你看,我不是好好的?”我颤颤巍巍站起来,拄着拐杖的手有些发抖。
小日本儿投降后,国民党在第二年夏天就发动了全面内战。这期间,红小鬼一直跟随我南征北战,大大小小战斗不下几十场,最有名的就数淮海战役和渡江战役了。为了确保红小鬼的绝对安全,我一直把他留在我身边。
说是要保证红小鬼的绝对安全,可是在那个炮火连天、硝烟弥漫的年代,谁都不可能保证有绝对的安全,但是,我要想尽一切办法,确保他的安全。
记得在淮海战役中,我军在攻打敌人的一个据点时,被国民党碉堡里的火力所压制,从枪眼里射出的子弹像雨点儿一样,从我们头顶“嗖嗖嗖”呼啸而过,很多战士倒在了冲锋的路上。由于这里是一片开阔地,几个战士抱着炸药包匍匐前进,结果全部牺牲。
“嘿,狗日的!”我急得直骂娘。
“连长,我来!”红小鬼说着就要冲出战壕。
“趴下!胡来,没有我的命令,不许乱来!”
“连长!我行!”
“你不行!乖乖给我呆着!”
“我的命就那么金贵吗?眼看战士们一个个都倒下了,我为啥不能上?”
“这是死命令!无条件执行!”我很凶,把眼瞪得跟牛眼一样。
红小鬼很不情愿地把拳头狠狠砸在地上,眼里喷着火。
渡江作战中,我们的船刚好行进到江心的时候,敌人的一颗炮弹呼啸着在我们的小船附近爆炸,小船被掀翻。当我爬出水面,却不见了红小鬼。我当下就哭了,在水里拼命地游着、喊着。我看见很多战士都牺牲了,被江水冲走了,我像疯了一样往下游游去,无论如何,我都要找到红小鬼,不管是死是活。当我疯狂游出十多米时,一个人突然抓住了我的肩膀上。我一看,是红小鬼。
“连长,不,大哥,我,红小鬼!”
“兄弟,你没死?”
“死了还能和你说话?”
“哈哈,你没死,你没死!你吓死我了!”
“我命大,死不了!”
“你死了,我还咋给首长交差?你一定要好好地给我活着!”我一把拉过红小鬼,把他紧紧抱在怀里,泪流满面。
“爹,您都这么大岁数了,经不起折腾。您想想,从西安到济南将近九百公里,坐高铁也要四个多小时,我跟您大孙子替您过去看看红小鬼,然后把录像给您带回来,您看……”儿子试探着对我说。
我知道,他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但是,我必须要亲眼见一见红小鬼——在我活着的时候,免得给我留下一辈子的遗憾:“你们的心情我能理解,但是,我的心情也希望你们理解一下,这是我一辈子的心愿,难道你们就忍心让我带着这个遗憾,睁着眼去见马克思?”
儿子和大孙子一人拉着我的一只手。
“爹,既然您都这么说了,那无论如何不能给你留下终身遗憾!”
“爷爷,我挺您!”
我看见,儿子和大孙子说话的时候,眼窝里都是满满的泪水。
一九四九年,全国解放了,我也从连长变成了营长,刘营长已经是副师长了。而红小鬼一直都在我身边,给我当警卫员。其实,他下去当个连长绰绰有余,但是我不让他下去,他也不愿意离开我这个大哥,所以我俩就一直在一起。
“小兄弟,解放了,你想干啥?”有一回,我问他。
“我嘛……让我好好想想。”他抓抓脑袋,仰脸看天,“我嘛,想上学!”
“上学?”这个回答有些出乎我的意料,“干啥还想上学?”
“我是这样想的,”他说,“解放了,咱们国家还很穷,还需要建设,搞建设那不得需要文化?没文化,咋建设咱的国家?战争年代,我没有机会上更好的学校,解放了,我就可以安心上学学文化了!”
我拍拍红小鬼的肩膀:“有理想,有志气,好样的!”我看他的样儿特别可爱。是啊,他还是个孩子,一个二十岁的孩子,早早地就失去了亲人,早早地就接受着战火的洗礼,他是应该好好学点知识了。
那一阵子,当全国人民都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的时候,他却一天到晚钻进书本里学呀学,他还积极报名参加部队文化补习班,争分夺秒学知识。
就在他热情高涨地专心学文化、学知识的时候,我们部队接到上级首长指示:即刻做好准备,远赴朝鲜,参加抗美援朝战争。
当时部队首长考虑到红小鬼的个人情况,决定让他留在祖国,到大学深造。可是,当我把首长的决定告诉他时,他哭着喊着求我给他说情,一定要跟我一起入朝参战。我把他的请求转达给首长,首长态度坚决:不许他胡闹,必须留在国内!为此,他咬破了食指写下血书,坚决要求到朝鲜去。首长看了他的血书,苦笑着摇摇头:“真是颗革命的好种子!那就依了他吧!”
去济南临行前,我特意交代把我和红小鬼在渡江战役结束后的合影带上。
高速列车风驰电掣,一路向东。
“爷爷,红小鬼对您就那么重要么?”
“大孙子,说了你也不懂,红小鬼比我的命都重要!”
“为什么?”
“为了一个承诺!”
“那是个什么承诺,就那么重要?”
“那是一个军人对首长的承诺、对组织的承诺,一个党员对党的承诺!”
“……”大孙子摇摇头,很迷茫,“我真的有些弄不懂。”
“儿子,你不懂,你老爸我懂!”儿子对孙子说。
是啊,我身上发生的故事,对于大孙子来说,就像神话传说一样遥不可及,我的心思他不明白也就不足为怪了,但是总会有一天,他一定会明白的……
我们离开了秋色正浓的中原大地,来到寒气袭人的东北,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我们的小米加步枪,面对的是美国鬼子的飞机大炮,然而,志愿军战士的革命意志却是比钢铁还要坚硬的,是任何艰难困苦吓不倒、催不垮的。
那个冬天,我们爬冰窝雪,住山洞,吃炒面,喝凉水,有时候,没有水就抓一把雪解渴,在极端恶略的条件下与敌人作战。
一次战斗转移途中,敌机突然呼啸而出,炸弹在我们的身边爆炸,把冰封的土地炸出一个个大坑,爆炸掀起的尘土和冰块在我们头顶雨点儿一样砸下来。我命令战士们快卧倒。卧倒的战士被坚硬的土块和冰块掩埋了,砸伤了,没来得及卧倒的战士更惨,被炸飞的土块和冰块击伤,鲜血直流。面对如此惨状,我一边大声喊叫卫生员为伤员处理包扎伤口,一边到处寻找红小鬼。敌机轰炸的时候,红小鬼正搀扶着一位伤员。敌机一阵狂轰滥炸过后,硝烟里,我看不到红小鬼的身影。
“红小鬼——张松柏——!”我拼命地跑着喊着,见战士就问见到红小鬼没有,战士们都摇摇头。我急了,像一只恶狼一样对战士们吼道,“还愣着干啥,快找红小鬼!快找张松柏!”
正在这时,一个战士高声喊:“张营长,这里埋了两个人!”
我赶紧跑过去,只见偌大的弹坑旁边,露出四只脚,还在动。我不由分说,上去就用手使劲挖。战士们一看我在挖,呼啦一下过来好几个帮着我挖。压在两个人身上的,是坚硬锋利的土疙瘩和冰块冰渣。我的手鲜血直流,战士们的手也在流血,但是没有一个人叫苦。
“好家伙,差点儿把我给憋死!”红小鬼从地上爬起来,抖抖头上的碎土碎冰。
“红小鬼,真是你?你没事儿吧?”我两只鲜血淋漓的手紧紧抓住红小鬼的两个肩膀使劲儿摇着,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
“营长,不,大哥,我这不是好好的吗?嘿!狗日的美国鬼子,这铁鸟飞得真快,眨眼功夫就把咱们祸害成这样!”
“快看伤员咋样?”我看到被红小鬼压在身子下边的伤员在红小鬼起来后,也在挣扎着往起爬。
十一月下旬,在收复德川战斗中,为了保护红小鬼,我身负重伤,处于重度昏迷状态,直到两天后我醒过来,我已经在志愿军后方医院接受治疗。
第二年春天,基本恢复健康地我再三要求回部队上战场,都被首长拒绝,坚决把我送回国内,继续接受康复治疗。那天,我刚刚回到丹东火车站,拄着双拐走下火车。没走出几步,就看见一个小战士朝我跑过来。我一看,这不是红小鬼吗?
“报告营长大哥,”他给我敬了个标准的军礼,“大哥,那天是你救了我一命,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您!我还有紧急任务,就不给您多说了,您一定要多保重,我有机会一定会去找您的!”说完,又给我行了个军礼。
“你这是又要去哪——?”我还没说完,他就已经跑向了一列即将启动的火车……
在济南市,我一下车就急着去见红小鬼。当地民政部门的领导和寻亲志愿者劝我休息一下再去,我说见过了红小鬼再休息。我急切想见到红小鬼——六十四年了,我托战友,找朋友,在报纸、广播、电视上打广告,全国各地寻找红小鬼的下落,但是一直杳无音讯,最后,我失望了,我有一个不好的预感:红小鬼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二零一五年的夏天,我的大孙子替我在大型媒体志愿寻人活动中报了名,通过他们的努力,终于有了红小鬼的下落,在九三大阅兵的前夕,我半个多世纪的梦想终于可以实现了。
见到红小鬼时,他躺在床上,除了眼珠在不停地转动之外,他的其他肢体都被包裹在被子里。
大孙子把我和红小鬼的合影拿给红小鬼看。红小鬼显得有些激动,眼泪顺着他的眼角滚落。
我来到红小鬼床前,拉着他枯瘦如柴的手:“还认识我吗?你大哥,张大魁!”红小鬼好像认出了我,喉咙里发出含混不清的“欧欧”声,眼睛盯着我看。
“红小鬼!”我喊道,向他敬了个标准的军礼,就像他当年给我敬礼一样。
“欧!”我知道,红小鬼的这个“欧”,就是“到!”
听着他的“欧”,一个活泼可爱的红小鬼,又出现在我的泪光里。
红小鬼的儿子说:“大伯,这几十年,我爹也一直在找您——他他的大哥,他的张营长,他的救命恩人,直到前几年病倒。”
泪水又一次模糊了我的眼。